当听到贺止行三个字时,刚跨步出门的时芸立时顿步。

    她愣了愣,回望:“贺郎君?”

    虞堇堇起身,笑看时芸:“男女之爱,人之常情,没什么不好意思的!”忽而目色凝重起来,“只是万莫如我大姐那般,为了男人,一走便是好些年,音讯毫无。”

    时芸怔怔地看着她,眉间微蹙:“你大姐?”

    “嗯,说来悲哀,我家有三个姊妹,大姐懂事,二姐好武,至于我,在她们眼中就是个小皮猴。小时候,家中虽贫却也其乐融融。后来有一年,家逢变故,我因此患上重病,一觉睡了很久。好容易醒来却发现大姐二姐都不见了,我找啊找......找啊找,也是近日,才打听到她们的消息。”

    时芸跨脚入屋,美目流盼:“你二姐也......”

    “嗯,大姐失踪后不久,二姐就寻大姐去了,途中遇上些麻烦事就被耽搁了,不过现在被我找到了,没什么大事,让大姐不要担心!”

    时芸低下头:“找到了,便好。”

    “若再找到大姐就好了,我们一家人也能团聚了。”虞堇堇目色殷切。

    时芸才反应过来:“你方才说打听到了她们的消息,那你大姐?”

    “我见过她了,”虞堇堇看着时芸,眼若含星,“她,也见过我。但不知为何,我的大姐不愿与我相认?多年的沉睡限制了我生长,我的容颜丝毫未改,按理说,她不可能认不出我啊!”

    时芸眼睫微颤,扶着桌子背身过去。空气静默半晌,她低声道:“她许是有什么苦衷吧!”

    “苦衷?”虞堇堇抬头,有些泄气,含着眼泪,“我不明白,什么样的苦衷可以置自己的性命于不顾,将花灵献祭给鬼域黑化的曼珠沙华?”

    闻言,时芸为之一震,她缓缓侧身,惊诧的目光落在对方失望又气愤的脸蛋上。她扫视着堇堇,满脸担忧:“你......去过三途河?”

    虞堇堇未答,反问:“为了贺止行吗?芍药?”

    芍药两字一出,时芸支撑桌面的手臂力竭而颤。虞堇堇的质问让她浑身犹如烈火炙烤,心脏被钉锤一下一下地敲击着,就快要裂成千百碎片。

    “牡丹......对不起!”

    声音哽咽,在寂静的小屋内却是震耳欲聋。

    “我记忆中的芍药不会一声不吭就离开我、离开海棠。”虞堇堇忍着眼泪,走近时芸,“在蓬莱,你对我和海棠很是照顾,我们睡不着,你想破脑袋也要编一个故事出来,讲给我们听。睡得最晚,起得最早。还记得吗?有一次我偷偷跑出去玩,你怕我被师兄责罚,就谎说我病了,可你哪里是会撒谎的人?师兄一眼识破把我抓了回去,让我面壁思过。为了此事,你与我置气,是我向你保证以后不管去哪儿都说予你,你才消了气的。”

    她握住时芸的手:“芍药,我知道你不会丢下我们,一走了之。今日之所以戳穿你,不是为这一声对不起,而是我真的想知道......知道一个真相,这五百年,你到底是为了什么?单是为了他一个贺止行吗?”

    时芸眼皮微垂,好一会,她反握虞堇堇的手:“牡丹,我会把所有事都告诉你,先让我去看看他好吗?”

    虞堇堇叹气,心也软下来:“我与你同去。”

    时芸舒眉:“好。”

    ——

    天色渐晚,牡丹酒楼依旧觥筹交错,座无虚席。

    因火场一事,虞堇堇怕被人认出,便以白纱掩面。二人入里至柜台前说明来意,而柜前一名微胖的女子却敲了敲算盘,白了她们一眼,冷声道:“二位的算盘怕是打不成啰!贺郎君已名花有主了,眼下不方便见客。”

    “名花有主?”虞堇堇只道贺止行生性风流,便为时芸不平,忿忿道,“那日的话倒是好听,什么女子婚嫁不易,心有怜惜?私里却在怜惜其他小娘子?”

    一方白纱掩了半容,反将她眉眼间凌厉的气势显露出来。

    柜前女子微微一愣,双手叉腰,提上一口气:“你这小娘子怎......怎么说话呢?得不到我家郎君,也用不着在这撒泼吧!这可是牡丹酒楼,我们郎君的地儿,我一声令下就能将你扫地出门,你信不信?”

    “对不住,小妹不是这个意思。”时芸满眼焦急,拉着虞堇堇就往外走。

    时芸体弱,虞堇堇不好反抗,便顺着她的力道一并出了酒楼。

    可才踏出门,便听后方传来欠欠的声音:“山鸡也想变凤凰,啊呸......做梦......”

    虞堇堇兀地立在门前,握紧拳头,斜看时芸:“这我真忍不了!”

    时芸还未阻止,她便将手中的一道利光向屋内划去。待动作结束,她吐了口气:“小丫头片子,这是你自找的!”

    时芸问她:“你对她做了什么?”

    虞堇堇偏头,朝她邪邪一笑:“时下越发冷了,送了她一顶鸡毛。”

    “啊......”

    楼中传出一声尖叫。

    郁结的心得到释放,虞堇堇舒坦多了。似乎压抑在心底的顽性恶根从她身体里钻了出来,她转向时芸:“走,找那姓贺的渣渣算账去。”

    时芸懵懵地看着她,还未反应过来便随她的红光到了一间厢房。

    房内布置奢华精致,时芸流转的目光最终停在里间的一张床榻之上。

    “贺郎君!”绕过旁侧的兰花屏风,她快速奔了过去。虞堇堇见状,忙跟上去。

    榻前案上卧着一只金兽香炉,淡淡檀香轻雾缭绕,弥散满屋。榻上之人面色发白,双眼紧闭,正安静地躺着。

    “贺郎君,”时芸急声唤他,“你怎么了?”

    “我瞧瞧。”虞堇堇伸手去探贺止行鼻息,叹口气,“放心,没死呢!”

    时芸心有余悸地望着虞堇堇:“我和他在觉明寺山下被一女子偷袭,他为了救我,受了那女子一掌。我如今法力全无,你帮我看看他好不好?”

    虞堇堇黑眸骨碌一转:“他受了暮音那魔女一掌,可不好救哟!”

    “暮......音?是百花园的暮音?”

    “嗯......”虞堇堇点头,尾音拉得老长。

    “她不是在千年前就被师父诛杀了吗?”时芸深感迷惑。

    虞堇堇瘪瘪嘴:“借人皮囊,活了,成了小魔女。”

    “魔女?”时芸视线落在贺止行苍白的脸上,神情激动,“那他怎么办?”

    虞堇堇侧过身,双手抱臂,仰头哼一声:“自找的,谁让他招惹小娘子的!红衣将军转世又怎样?德行败坏、表里不一,就是烂渣渣!”

    “牡丹......”

    正当虞堇堇痛批贺止行时,忽一只手拉上她的袖口,声音凄凄:“他没有招惹别人,他更不会喜欢上别人。牡丹,你帮我......帮我救救他,我找了他五百年,等了他五百年,他不能死......不能死啊!”

    时芸比较激动,一个没站稳,直接跪倒在地,即使如此,她抓着头上的那抹红衣也不肯松手。虞堇堇惊于对方的行为,愣了片刻后赶忙蹲在时芸面前,掌着她的双臂,支撑着她柔弱的身体。

    “芍药,你别这样,我刚刚就是想逗逗你,贺止行的那一掌没什么大碍的,休息休息就好了。是我不好,都是因为我,暮音才找上你们的。”虞堇堇用衣袖擦擦眼前已经扑红的脸颊,“对不起,都是我的错......别哭了,你一哭,我也想哭了......”

    时芸松了口气,缓缓侧头看着床上熟睡中的人儿,嘴角扬了扬:“牡丹,知道他是谁吗?”

    虞堇堇一怔:“贺止行啊!哦,多年前的红衣将军也是他。”

    “对,他是贺止行,红衣将军是他,灵生也是他。”

    “灵生?”

    时芸温和一笑:“五百年前,我去天蝉山祭拜紫藤姐姐,风沙千里,坟茔孤寂,我托青鸟从天界带了一株仙草,打算种在紫藤姐姐坟前。可再去天蝉山时,我遇上了魔族,那魔头功力极高,我打不过他。正当我以为要命丧魔刀之下时,灵生出现了,他救了我。那时的灵生没有记忆,只知道自己从战场而来。作为回报,我答应带他去古战场寻找记忆。二十八个古战场,他流了二十八次眼泪。那时我在想,他失去的那段记忆应该很惨痛吧!”

    “之后一个人的到来印证了这种猜想。屈福,我还记得他的名字,我忘不了他初见灵生时的眼神,流露的是久违的重逢,一种跨越千年的重逢。屈福叫灵生红衣将军,千年前黎国的红衣将军,濮阳笙。濮阳笙年少成名、战无败绩,只因小人设计背叛,惨死于荒野。灵生对战场的执念便源于红衣将军吧!以致于如此贪恋战场,久久难释怀。后来每逢战事,灵生皆应招而上,以红衣将军的名义持刀纵马,保护着弱小百姓。”

    虞堇堇捏捏下巴,红衣将军的故事和白歌讲的基本一致,如此一来,也就意味着先后出现的红衣将军是同一人——濮阳笙。

    “后来呢?”她问。

    “名气越大,危险越大,灵生被多方势力觊觎上,与红衣将军一样,他被人陷害,身中数箭倒于荒野。我找到他时,已经没了气息。”时芸泪眼连珠,“我去冥界寻他,灵婆说他已经过了奈何桥,我那时只想找到他,什么也没想,跳了忘川。可我是妖啊,妖入轮回,三世不得为人。”

    虞堇堇目光黯淡下来,赤灵妖初始本是入不得轮回的,在冥界牢笼里关了几百年才得赦免。三世不得为人,对赤灵妖来说,已是最大的恩赐。

    想着想着,旁边想起柔柔的声音,如讲故事一般,娓娓道来。

    “第一世,我是一只喜鹊,找到灵生的转世时,他已年过古稀,时常在竹林下对一块木头说话。他脾气很好,任我在他肩头翻腾也不赶我走,还说让我常来看看他。就这样,我陪他走过了生命最后的两个年头。后来我才知道,那块木头是他妻子的牌位。”

    “第二世,我成了兔子,遇见的是幼年的他。他很是调皮,经常翻墙揭瓦,被父亲发现后没少挨打。他怕自己的父亲,心事也只对我说,他给我说他有一个愿望:等长大了,他一定要娶隔壁家的小姑娘为妻。我没活到他长大,但我知道,长大后的他实现了他小时候的愿望。”

    “芍药......”虞堇堇心疼地看着时芸,“可以了,不用说了!”

    然而时芸没打算停下,继续道:“第三世,我还是兔子,而他,是一名狩猎者。他将我抓住,放在笼子里,取悦他的未婚妻。漂亮的金丝笼,一待就是三年。三年,我亲眼见证了他们相识、相知到相爱,再到儿女承欢膝下,谁也离不开谁。”

    “到了第四世,我终于转世为人。很幸运,我成了他隔壁家的姑娘。我们一起长大,一起识字,那时,我们无话不谈、两小无猜。即便长大了,这种情谊也没有淡了去。我鼓励他考科举,他不负所望,中了探花。然而,时逢皇帝为公主物色驸马,就是那么巧,他被皇帝看上了。”

    “他做了驸马?”虞堇堇蹙眉,“他把你置于何地?”

    时芸摇摇头,两行清泪夺目而出:“不,他心里的人,是公主!”

    虞堇堇剜一眼贺止行:“他把你当什么?”

    “不,他只是没有灵生的记忆!”

    时芸的话刚落下,虞堇堇脑袋一懵,怔怔地看着对方哭红的双眼:“所以,你去三途河、献祭花灵、与怨灵结成鬼契,用摘来的曼珠沙华来获得往生记忆?是为了第五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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