焚龙洞前,海棠坐在芍药身侧,温热的阳光将她俩与洞口之间划出一条明暗分割线。

    对面,群山耸立,苍翠而明亮。

    海棠遥遥望着,眉头微拧:“所以时芸便是你与贺止行的第五世?”

    芍药抿唇,点了点头。

    “糊涂!”海棠脸色一变,“妖入忘川,在冥界是大忌,一旦被发现,你极有可能会被打入冥塔的,冥塔是什么地方?凶妖戾鬼,你还出得来吗?”

    “但是没有,”芍药语气温柔如水,蕴含着一份满不在乎的镇定,“是灵婆帮了我,她帮我将此事隐瞒了下来。”

    “不对,灵婆为何要帮你?”

    芍药遥遥头:“可能是她也向往着人间吧!”

    “即便如此,你可想过此事一旦暴露,你将如何?”

    “可能......已经暴露了!”芍药轻声细语,带上一丝忧郁,“人世匆匆,相遇的机会能有几许?而我每一世都能遇上他们,看他们夫妻情深,恩爱白头。我想,这便是冥王对我的惩罚吧!”

    “那就停止对他的爱,去蓬莱!”海棠一字一顿地道,“冥界的上层轮回道有结缘的说法,他二人很可能早在一千五百年前就已结缘,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你根本得不到什么!冥王与师父有旧谊,兴许会法外开恩的!”

    芍药提炼出她的话:“你也认为是结缘?”

    海棠并未回答,反而严声道:“你是妖,本就不该跳忘川、夹在那二人中间插足人的轮回。赤灵妖登仙阶有多不易,你我都很清楚。回蓬莱去吧!不要断送了自己的大好仙途。”

    芍药神色从容:“人龙在五百年前就已经死了,按理来说,秉直刚正的你应送他一程才是,为何要将他魂魄强留于未书之中?阻了你的飞升之路?”

    “道理千千万,但偏执的心却是不讲理的。海棠,你我都一样!”

    话语柔而有力,海棠沉着头,无法反驳。三界各有秩序,以前的她受师兄谆谆教诲,是不会允许有人来破坏这种秩序的。但现在,人龙成了她的例外。

    看她沉默,芍药眼角微微扬起:“罢了,不说这个,我们聊聊另一个人。”

    海棠凝视她,闪烁的眸光似在问:聊谁?

    “孟小鱼,”芍药侧向海棠,眼神坚定,“一个凡人!”

    孟小鱼?海棠的心似被人揪了一下,隐隐作痛。好一会,她打探着身侧的人,目光里含了一丝揣度。

    “他是师父对不对?”芍药淡定的脸上终于出现一丝波澜。

    海棠虽有犹豫,但芍药她信得过,便选择不隐瞒:“他是师父转世,身体里藏着师父一缕元神。”

    “当年,师父元神已经散尽,你如何能确定他有师父元神?”芍药问。

    “我亲眼见过。那次,暮音借我肉身将孟小鱼、牡丹和师兄......的转世三人骗至未书人境之中,让他们互相残杀。危急时刻,师父元神出现,将暮音打出我的肉身,破了幻境。”

    “原来如此。”芍药感慨不已,忽而注意到什么,思忖须臾,她问,“牡丹说此处是魂境,那你肉身?”

    “未书里面。”海棠眨眨眼,不再细说,“你呢?如何知道的?除开样貌,孟小鱼的性子可与师父差得不止一点半点。”

    “直觉!在牡丹酒楼第一次遇见他时,我便感觉他是师父。也许是因为他与牡丹在一起,也处处维护牡丹。”想起屋顶上两人吃糖葫芦的画面,芍药不禁说道,“好似眼里只有牡丹!”

    “但让我最确定的,还是他做的一个梦——全身都是血窟窿。仙袍浸血换红衣,那是师父神陨时的样子啊!”芍药望向远山,眼眸深邃,“是师夫在提醒我们吧!他一直都在!可惜牡丹,一直被蒙在鼓里。”

    海棠正色道:“这是为她好!人间有句话‘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于牡丹来说,师父已亲如父。父亲因自己而死,她根本承受不起!”

    闻言,芍药怔了怔,试图说话但脑袋里却兀地一片空白,唯剩“父亲”二字怎么也抹不去。

    “眼下,只需等师父神魂归位,还有师兄......”

    “海棠。”芍药打断她的话,“在蓬莱时,师兄总是以各种理由惩戒牡丹,其方法手段还各不相同。我差点就以为师兄是故意和她过不去,想方设法要治她。但是,他堂堂天界第一剑仙又如何会跟一小小花妖计较呢?直至今日,我才明白过来,我们两都错了。”

    海棠有些发懵:“你在说什么?我们错什么了?不是在说师父吗?怎么偏去师兄那儿了?”

    芍药扭头看她:“师父啊?师父心系苍生,是大义。可他有五感有六识,也是有感情的啊!”

    “你究竟想说什么?”

    芍药环住双腿:“方才的话,我与你有些出入,有感而发而已。”

    “有何出入?”

    芍药松一口气,笑意浮上眉眼。

    “你会知道的!”

    海棠不知蹙了几次眉。

    话说一半还不如不说。正当她憋着闷气时,耳旁又响起一句让她冒火的话:“海棠,如果有那么一天,你帮我带个祝福吧!”

    海棠阖眼叹气:“芍药,你知道的,我不喜欢弯弯绕绕,你有什么话就直说!”

    芍药是知她的性子,但也更了解她的性子。对牡丹,她可能会以威势打破砂锅问到底,对自己,她的坚持会被长幼礼教所束缚,埋藏在心里。

    芍药没有说话,只望着对面的山坳,她似看到了惹眼之物,陡然眯起眼睛:“那是哪儿?可是起火了?”

    起火?海棠猛然睁大双眼,却见山坳那处,烟雾似浓云盘绕,星星点点的亮光在烟雾中时隐时现。

    她攥起拳头,怒火中烧:“这两人又在搞什么鬼?”随即果断施法,带着芍药便往小竹屋的方向赶。

    待赶至案发之处,小竹屋后的一片竹林已经火光冲天,而竹屋已然残垣断壁,留下了摇摇欲坠的柱子和烧黑的墙,成了一个空壳。

    原来干干净净的土地已然是一片废墟。还算安全的焦土前立着两个人,一红一黑,各以自认为能恐吓到对方的威慑姿势定定地立在那里。脸上、手上的皮肤皆被灰屑沾染。

    且不说人龙,一向爱干净的小师妹如何会让自己变得这般灰头土脸?

    急忙赶来的芍药见此情景顿然止步,满脸写着不可思议。

    本就抓肝挠心的海棠更是急红了眼,这两人竟敢在她的魂境里面撒野造次?她脾气一下上来:“你们在干什么?还不住手!”

    颇具威严的声音盖住了熊熊烈焰下的竹子爆裂声,响彻整个山坳。

    此刻,狠眼相向的两人猛然惊醒过来,一换恶犬成奶狗。

    虞堇堇躲开人龙视线,反观四周,无辜惊愕的表情似对方才发生之事全不知情。

    “海棠,我......”她想解释,无奈被一个沙哑中掺了些委屈的声音打断。

    “我念你是海棠师妹,对你礼让再三,可你为何总要与我过不去?强行闯入厨房跟我约架,我不同意,你居然把屋子都烧了!”

    人龙的话一出,虞堇堇差点惊掉下巴。竹屋为何失火她不得而知,但却清晰地记得人龙在说出那句“请你以后不要再来这里了”的话之后,她便进入了另一个空间。那空间里除了她和人龙,什么也没有。正想问来着,人龙的拳头竟毫不留情地挥了过来。

    她也是个要强的,人家的拳头都过来了,她也犯不着跟他客气,两人这才打了起来。

    直到海棠的声音出现,她才从激烈的战斗中醒悟过来。

    这里是魂境,她和人龙皆受制于海棠,但那无故出现的空间是什么?

    若没记错,“黑龙轶闻”中提到过龙族有一种叫“摄魂术”的法术,此术可通过对视将人的意识拉入施术者脑洞之中,为虚为实,皆不可道。

    虞堇堇唏嘘,这不就类似于第二个魂境?

    人龙是半龙,他会摄魂术!可为何他要对自己使用摄魂术?只是因为他不待见自己,想借此威慑吗?

    此时,人龙踏步去了海棠身边,吊着胳膊装起了小可怜:“海棠,对不起!我修为不精,阻止不了她。”

    这是什么空前绝世白莲花?

    恶人先告状,虞堇堇恨不得上去抽他几巴掌。但毕竟海棠在此,若是动粗,只会将那“白莲花”的话坐实。

    她静静看着人龙,像是在看一个高大猛男说自己柔弱得打不过一个杵拐老人、一只叼着鱼的猫说自己不会吃鱼。

    到底是低估了他的演技!

    眼下,只能自证。

    “海棠,放火的不是我,约架的也不是我而是他,是他在演戏......”

    “够了!”海棠脸上仍有火气,她怒视着虞堇堇,“我说过,他是你姐夫,若你不认,那此处便不欢迎你,你走吧!”

    听此,虞堇堇心凉一半,与人龙相比,她还是太高估自己在海棠心中的地位了。五百年,人龙一个怎样的人,海棠比谁都清楚。

    若再解释,可能会越描越黑,只得便宜了那“白莲花”。

    其实她也能理解,一个朝夕相处且有足够了解的人应该比一个调皮捣蛋的固有印象更值得信任吧!

    只是海棠的重话让她心里怪是难受。

    海棠转向在一旁观测了许久的芍药,强行一笑:“芍药,五百年了,没想到我们会以这种方式再见,他便是人龙。”说着,海棠指了指人龙。

    芍药顺着她手所指方向,礼貌颔首。人龙态度一换,含笑回礼。

    很明显,与虞堇堇相比,他更喜欢芍药。

    “刚刚的事你莫要见怪,此处是魂境,乃混沌之气据记忆所幻化,毁掉的房屋可以复原,你不必担心。只是你们并不属于这里,我也只能勉强将你们留上一段时间,眼下,时间到了。”

    芍药温和一笑:“好,你和人龙要多保重!”

    海棠点点头:“未尽之言,下次再论。”

    “好!”芍药笑意敛去几分,缓步走近虞堇堇,见她愠色未消,便拍拍她的肩膀以示安慰。

    临走前,虞堇堇不忘瞥一眼人龙,之前还觉得他身世悲惨、老实不爱说话,但经此一事,他定不会是自己想的那样简单!

    两人出了未书,此时已是夜幕。

    虞堇堇施法点上蜡烛,看着芍药,委屈道:“火真的不是我放的!芍药,你信我吗?”

    “信!”芍药答得干脆,她至床边铺上被子,笑说,“人龙和你,我与你更亲近,当然会站在你这边。而海棠呢,人龙是她拼死救下来的,信人龙也在情理之中啊!”

    “可事实根本不是这样,我是被冤枉的。海棠那么公正的一个人,居然不去求证事情真相,反凭那人龙的只言片语就将此事定论,这不是她的一贯作风啊!”

    “人龙唯剩一缕魂魄,你还与他计较什么?”芍药拉着她坐下,语重心长道,“牡丹,人龙是海棠法里的情,对人龙,海棠会心存优容以及多一份信任。但这并不代表她就不在乎你的感受!记得吗?走时她说了屋子能复原,你以为她是在与我说呀?小傻瓜,那是怕你自责,专说予你的!”

    虞堇堇思忖须臾,好似有这么一句话,但她心里还是有疙瘩,随口道:“还不是小人得志,那成什么道理?”

    芍药吐气如兰:“有些事啊,是不能讲道理的,因为即便是讲了道理,人们也会背道而驰。那道理就一定是真理吗?有时候还真说不清楚。但从内心吧!”

    虞堇堇听她此番感叹,不由问:“那若是我与贺止行发生今日之事,你会站哪边?”

    芍药一愣,低头不语。

    虞堇堇不死心地看着她,期待她的回答。

    许久,芍药淡淡勾唇:“牡丹,我该回去了!”

    窗外忽而刮来一阵疾风,那烛光跳跳闪闪得差一点就熄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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