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北深空,千里无月,有星辰万点。

    一人立于弧形高台之上,仙形道体,衣袍猎猎。此刻,他正眉头深锁,闭目冥想着什么。

    “师父师父......”

    后方山石下跑来一名白衣少女,脚下浮弱,形色匆匆。

    玄屿转身,等牡丹跑至身前。

    牡丹哭着急诉:“师父,芍药和海棠被天兵抓走了,他们拿着令牌来的,连师叔和师兄都没办法。”

    “她们两个也不跑,竟心甘情愿地跟着那几个天兵去了御妖台。师父,我听魁首师兄说过,那御妖台本是诛仙台,仙者都逃脱不了的刑罚芍药海棠如何承受得了?师父,救救她们好不好?”

    玄屿看着她,没有说话。

    忽想起什么,她道:“师父,师叔说您见天帝去了......是真的吗?我们赤灵妖真的是魔族留下的祸根吗?”她晃晃手,声音很急,“我们不是,不是的......是暮音借落云仙姬之死散开的谣言,那日在百花园她亲口对我说的,她不仅要把仙姬的死推给赤灵妖,还要让赤灵妖堕入万劫不复之地。师父,相信我......”

    玄屿展眉,垂低眼眸:“师父相信。但,只我相信是不够的,得让天帝及众仙相信。”

    “那他们怎样才会相信嘛?”

    星空夜下,玄屿看着少女睫下藏着的一滴泪珠,欲言又止。

    牡丹见他神情,仿佛窥得了他的一点心事:“师父,我不明白。三界至尊为什么仅凭一句谣言就要把赤灵妖全族葬送。五百年前,魔族残余势力血洗天蝉山,赤灵妖已经折了大半,如今又为三界不容,我们到底做错了什么?这三界当真就容不下一个小小的妖族吗?”

    “因为我们弱小、我们低贱就应该被一个谣言左右,因为一个谶语,为了三界苍生为了他们所谓的大义就活该被灭族吗?”

    牡丹望着玄屿,眸中莹光闪闪:“我们也是苍生啊!这不公平。”

    玄屿抬手,轻轻拭去她眼角的泪水:“不哭。”

    “师父,紫藤姐姐走了,芍药和海棠......我不想......”

    “牡丹,苍生万物,上至上清神宫,下至地狱罗刹,不公之事,数之以万也未可及。”

    “人人心中都有一杆秤,只是这杆秤会掺杂其他的东西,让他们有了取舍,无法做到真正的公平。你看啊,赤灵妖族中的鸟兽虫鱼、花草树木也要论个三六九等,更何况这三界里的芸芸众生呢。”

    “可是师父就不会,师父是天界神君,不仅收留我们三只小妖还教我们法术,对众仙的议论也是不屑一顾。在师父眼里,我看到了众生平等。”

    “但师父不能永远陪着你。”玄屿眼神渐沉,“以后的路,你得自己走下去!”

    “师父这是什么意思?”牡丹哽咽,“师父要赶我走吗?”

    玄屿听后,不免笑道:“蓬莱的大门会永远为你敞开,师父不会赶你走。我是说以后,人固有一死,神仙也不例外,终有一别。”

    牡丹失落地埋下头:“牡丹明白了,师父的意思是赤灵妖逃不过这一劫。”

    密睫排成一个好看的弧形,还挂了一串晶莹小泪珠。玄屿取下一粒,悬于指尖,笑道:“怎么逃不过!大道无情亦有情,赤灵妖此劫可解。”

    “怎么解?”牡丹瞪大眼睛。

    玄屿转身,面朝一片星海。他将指尖的泪珠弹出,扬手一挥,只见那粒泪珠瞬间多出一条银色星尾,如流星一般划过高空,往星海深处去了。

    “极北深空是许多天灵的诞育之地,近几日我观星象,发现了星辰之灵的踪迹。”

    “星辰之灵?就像极白之灵那样吗?”

    “嗯,不过它是祈愿星,食人泪,成人愿。”玄屿抬手,指向远方,“看见那颗最亮的星星了吗?星辰之灵就在那上面。”

    牡丹上前几步,望着高空,一眼找到他指的那颗星星。

    “许个愿吧!”玄屿微微侧头,“它才出世不久,你应该是它第一个投喂者。食君之泪,忠君之事。吃了你的眼泪,你的愿望,它会全力帮你达成。”

    牡丹回头看他,再望向那颗最亮的星星,毫不犹豫合上手掌:“星辰之灵,请帮赤灵妖逃过此劫,拜托了!”

    万点星辰同时闪烁,似雨流星划破寂寂夜空,在离二人三丈远处倾倒下落,流光扫尾,恰似银河坠落九天。

    牡丹半张着嘴,如此震撼之景,她第一次见。

    只可惜,盛景刹那,是昙花一现。

    “牡丹,怕痛吗?”

    “牡丹不怕!”

    ——

    天界。

    四根云纹立柱直送云端,高云阔月,疏星惨淡。其下扎根于一圆形仙台之上,烟云伏游,威严无比。

    仙台四周,人影幢幢,有仙家惊骇之资,有如灰槁木逢春妖颜,更有里三层外三层持械待发的铁面兵将。

    他们全都伸着脖子,仰头望着上方。

    “她居然成仙了!”

    人群中,有人大喊。

    “这小妖竟能成仙?”

    一呼百应,仙台周遭的议论声很快沸腾起来。

    而他们的上方,四根立柱中央正有一白衣小妖,从四根立柱延展出的光形灵锁链锁着她的四肢,白衣浸血,全身红得骇目。

    她睁一睁疲累的双眼,听着下方呼声最高的“牡丹”二字,才惊觉自己散于八方的游魂此刻已经回到了在净髓之力中死去的身躯。

    身体酸酸的,痒痒的,每处受伤的地方像是被种了一颗小嫩芽,在生长,再愈合。除了被灵锁链锁住的手脚腕,她的痛感已经没有之前那么声嘶力竭了。

    真的成仙了!

    “借净髓之力应劫,你还是头一个!你就不怕死吗?”

    耳朵里,响起一个淡漠又坚定的声音,每个字都极具威严。

    是天帝。

    但他此时不在御妖台,是在给她传音。

    “那我们就该死吗?”

    那声音无怒,又道:“你在蓬莱,和赤灵妖并无感情,为何要站出来?玄屿若有心保你,天界根本找不到你。”

    牡丹道:“因为我师父耳聪目明,不会因为一个谶语而天诛一个势弱小族。他告诉我大道无情也有情,妖族需要有人站出来,解开身上的枷锁,打破这个谶语,唯有自证才能重获新生。”

    “你胆子很大!”

    “我承认!”

    “倘若你没醒过来呢?”

    “至少,我们真正存在过。”

    痛感彻底消失,牡丹忙道:“天帝陛下,如今我已受完净髓之力,不死反成了一身仙体,那么妖灵之体可塑魔体的谶语就不攻自破,还请天帝应诺,下令放了赤灵妖。”

    “净髓净的不止是魔髓,还有妖髓,你一小小妖灵,何来本事与万众不敌的净髓之力相抗?”

    牡丹感觉到危机:“天帝乃三界至尊,金口玉言:我族若能受净髓之力而不死者,您就能放过妖族。如今是要反悔不成?”

    “ 反悔?”那声音带上一丝嘲讽。

    牡丹后怕,扬声急道:“天帝还记得洛珈神女吗?”

    “放肆!”

    嗓音拔高,威厉带怒。

    “请陛下下令,放过赤灵妖族!”

    等待是一个煎熬的过程,那声音没有回答。过了许久才再次响起:“赤灵妖可留,但永世不得出天蝉山!”

    这次,在场所有人都能听见。

    话音尚未落下,下方已经欢腾一片。

    在生死面前,自由可以忽略不计。

    “把她放下来!”

    一声厉喝,全是不满。

    声虽粗犷,含愤带怒,像是下方的某位将军。但这完全影响不了牡丹,因为她的整个身心,在听到“赤灵妖可留”几个字时已经获得了新生。

    她并不知道洛珈神女是谁,是师父让她提的。她不知道天帝是否是因为洛珈神女才松口的,但天帝的反应告诉她,这位神女可能是天帝的逆鳞。

    御妖台,是芍药和海棠扶着她,在众多赤灵妖的簇拥下一步一步走下来的。而后,在场所有的赤灵妖进行了一场让仙家们俯首塞耳的盛大狂欢。

    牡丹想起什么,在热烈的欢呼声中,她从人群中爬出来,趁乱逃离了御妖台。

    ——

    蓬莱山集月水涧,临枫、青鸟和魁首都在。

    三人成排,整齐地站在两扇大门中央,垂眼看着衣血尚未净化的牡丹从石阶下一步一步跳上来。

    “两位师兄,青鸟,妖族没事啦!”

    三人神情忧伤,只眼看着她,无话。

    牡丹瞧了他们这副表情,不禁瞅了瞅自己身上的裙衫,笑道:“没事没事,我福大命大,死不了。师父在吗?我要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他。”

    依旧没人说话,但魁首向她点了点头。

    她往大门的方向探了探,刚提起右脚,忽觉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于是抖了抖自己带血的裙子:“我回去换身衣裙再来。”

    说完身子一扭,转身要去。

    “牡丹!”临枫叫住了她,“师父在等你。”

    牡丹回头,只觉这师兄突然温柔了不少,她斜斜瞥一眼青鸟。

    青鸟神色很丧,他退至大门前,推开两扇门,含泪说了三个字:“快去吧!”

    牡丹怔了怔,心头忽而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

    身为礼官的青鸟竟然允许她穿着一身血衣去见师父?

    她迈步上阶,目光跳过青鸟,两三步跨进去。

    集月水涧是玄屿的住处,她来过很多次,没多久就到了一处僻静的屋子。此时,房门敞着,里面有人声。

    “为什么?为什么不告诉我?那魔族的破玩意儿本是冲着我来的,你逞个什么能?”

    “师兄,她们三个,拜托你了。”

    “你的徒弟,你自己管教。”

    “多谢师兄!”

    “我没有答应......”

    “玄屿,玄屿你......你不能死,你死了......我如何跟神女交代?”

    “......”

    “师......师父?”

    不知不觉,牡丹已经走到了屏风一侧。

    对面的方榻上坐着两个人,一青一白,准确来说,是一青一红。

    她的师父和她一样,血欺白衣,猩红惹眼。不同的是,玄屿身上的伤口没有愈合,衣上是流动的血。而旁边的伏朔在看见她的那一刹那,眼里蓄积的泪水终于掉下来。

    “来了,牡丹......牡丹来了。”伏朔用带血的手一把抓住牡丹手腕,将她拉至榻前,“你不是有话要问她吗?”

    玄屿面色苍白如纸,他缓缓撑起眼皮,茶色眼眸中倒映出一个清澈的人影,笑了笑:“牡丹,别哭。”

    牡丹呆呆地看着眼前的人,泪水无声无息地滑过脸颊。那么一瞬间,她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喉咙疼得话也说不出来。

    这里真的很安静,安静得能听见他每一次沉重的呼吸。

    原来“终有一别”是这个意思。

    玄屿看着她,目光似水温柔。久久,他终于开口:“牡丹,有件事困扰了我五百年,我想问问你,你可曾去过乌枕海?”

    “乌......没......没去过!”牡丹摇头,声音微微颤栗。

    得到答案,玄屿顿了许久。最后,他抬起手,轻轻搭上牡丹的头:“那就不要去了!”

    牡丹脑袋隐隐发胀:“师父,不要......”

    “三千灵锁?”伏朔大惊,“玄屿,你想干什么?”

    玄屿眼底翻红,眸中的光也在一点点消亡:“宿命这般,如此......而已。”

    声音飘飘落下,玄屿缓缓闭上了眼睛。

    “师父!”牡丹接下他的手,紧紧攥在手心,她哭着祈求,求他不要走,但久久得不到回应。

    脑袋里似有闪电,渐渐酸疼,渐渐麻木。她一头倒在玄屿身上,无助地哭泣:“师父,牡丹不想,牡丹不想啊师父......”

    伏朔掌着玄屿肩膀,趴在他肩上兀自哭泣。

    良久,门外传来青鸟的声音:“或许,神君还有救!”

    ——

    “有救,还有救......”

    浮玉小筑里响起一阵呓语。临枫和青鸟前后脚绕过屏风,走至一张床榻前。

    刚从梦中惊醒过来的虞堇堇盯着来人:“师父,师父是不是还有救?”

    临枫和青鸟相视一眼,微微侧身,青鸟则叹了一口气。

    虞堇堇拽住青鸟的手:“你说的啊,我亲耳听见的。”

    青鸟诧异:“你可是想起了什么?”

    虞堇堇含着眼泪:“我不会听错!青鸟你说啊,师父还有救对不对?”

    青鸟不敢看她:“牡丹,你冷静点,神君......回不来了!”

    “不......不会的,我刚刚......刚刚明明听你说......”虞堇堇急得快哭了,但恍然想起,刚刚的场景好似发生在千年之前。

    她锤了锤脑袋,想起在拜雲峰听到的话和梦境中发生的一切,她问青鸟:“麋蛊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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