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伏朔去了孟屿居住的山涧小屋。彼时,孟屿正和青鸟讨论着如何用红色幔帐布置房屋。伏朔叹了一口长气,捏着扇子慢悠悠走近。

    “何必那么麻烦?我帮你!”说着,他便要扬手施法。

    孟屿即刻制止他:“师兄,我想自己布置。有些事亲力亲为,方才可贵。”

    伏朔又是叹气:“好好好,在人间待了十几年,把自己是谁都忘了?”

    孟屿:“师兄为何连连叹气?”

    伏朔将扇子抱在怀中:“还不是为了你们的事?那小丫头......这也太突然了!我的心脏还接受不了。”

    “那就慢慢接受吧!”孟屿边说边整理幔帐。

    “你~”

    伏朔将纸扇甩桌上去,目光在瞥到沉默的青鸟时,突然暗下来,“真是只好鸟啊,装哑巴瞒了我们十三年!”

    孟屿听后看了一眼青鸟:“找到牡丹的事,为何不告诉他们?”

    青鸟停下手中的活,走至伏朔身前鞠了一礼:“都是小仙的错,小仙怕知道的人太多会影响牡丹历劫,便没能及时告知于您,还请战神大人恕罪!”

    伏朔嘴里差点蹦出“屁话”两个字,最后还是翻出一个白眼:“看似讲礼,实则最不讲理!”

    青鸟听他这般阴阳怪气,便又鞠了一躬:“听闻战神大人化名白云山仙师之时,便喜赌坊这种人间极乐之地,许久没来人间,可是因手生输钱而心烦意闷?”

    伏朔眼睛一眯,眸中来了怒意,咬牙道:“是啊,可不是把我这宝贝扇子输给某些小人了吗?”

    千年之前,蓬莱情缘之议,青鸟看好自家神君和牡丹,伏朔则更看好临枫和牡丹,二人以各自钟爱的器物做为赌注,立下赌约。如今孟屿牡丹大婚在即,这个赌约结果已然明了。

    昨晚的未书幻境是伏朔最后的挣扎,无奈临枫强行破境,将他最后那一点希望也碎成了渣渣。但他认为若青鸟在十三年前就将牡丹的消息说出来,临枫到人间来找牡丹,公平竞争,就一定不会是现在这个结果。

    作弊!不公平!

    现在他看着青鸟那张脸就来气,索性转过头,眼不见心不烦。

    孟屿浅浅一笑:“师兄就是白云山仙师啊!我听说过,在人间蛮厉害的样子!”

    伏朔扭头:“你终于舍得关注我了?”

    孟屿微微仰头,做思考状:“貌似,白云仙师还有个徒弟!”

    “诶诶诶,”伏朔心虚地抱紧自己,目光闪躲,“小小徒弟,上不得台面,不值一提......”

    “但我怎么听说那白云仙师的弟子天赋异禀,被白云山主寄予厚望,叫什么来着?”

    伏朔纳闷他怎会知晓白云山的事,突然又记起他当前身份是白云山弟子,心头便是一慌:“师弟,你听我说......”

    这时,青鸟忍不住靠近孟屿:“姓柳,叫柳承意。”

    众所周知,柳承意是临枫历劫时的凡身,青鸟的一句话将“白云仙师的徒弟是柳承意”言简意赅地转换成了“临枫是伏朔的徒弟”。

    伏朔战神觊觎自己师弟的徒弟!

    这是青鸟憋了几百年难言于口的秘密,同时也是伏朔不能公之于众的一块心病。

    伏朔猛一下站起来,他没法跟孟屿解释,只能瞪着青鸟:“看我今日不扒了你的鸟毛!”

    青鸟看他认真了,慌得一激灵,忙拿了桌上的大红剪纸借口去屋里布置。

    伏朔看也不敢看孟屿,装作很忙的样子跟了进去。

    孟屿摇了摇头,继续整理幔帐。

    未多时,临枫也来了。

    “师父,白云山之事,不是我本意!”

    “无碍!”孟屿招手,示意他过来,“那段时间我不在,都是师兄帮我照拂你们几个,他也确实把当时的柳郎君教得很好。”

    柳郎君?

    临枫目光一滞,以前的孟小鱼才会叫他柳郎君。

    孟屿笑道:“不必拘泥于称呼,你我都曾在人间走过一遭,亦师亦友。你能晋为上神,我替你高兴。”

    这一刻,临枫的心,仿佛被濡湿了。

    孟屿:“当初拜师,得知你选了我,我当时既高兴却也困惑。兴于你天分极高,我只稍加点拨,你立刻便能心领神会,是所有仙尊的首选。惑便惑在战神声名在外,你一旦成了他的徒弟,日后必定能在天界闯出一番天地,可以说是下任战神的不二之选。但令我想不到的是,你选择了隐于蓬莱的我。”

    临枫认真道:“师父一直都是我的首选!”

    孟屿停下手上动作:“我长居蓬莱,少问世事,少年时的满腔壮志也被消磨殆尽。我担心你受我影响,也随世淡然,曾想过让你随战神出入天地。但后来我发现,你志不在功也不在名,也便打消了这种念头。”

    听罢,临枫眼睫垂下:“师父今日为何说这些?”

    孟屿笑得从容:“临枫,我不想你如我先前一样。我将芍药海棠牡丹交予你教导,便是想让你打开自己,从那份‘淡然’中走出来。你是世间最后一只金翅神鹰,但从不是孤形只影。蓬莱,有你所依,世间万象,也总有一件值得你在意的东西。”

    临枫似乎明白了他的意思,默然一刻:“师父……好像和以前不一样了!”

    孟屿看着满桌的红色,嘴角不禁漾起一抹笑:“就像这灯笼、剪纸、喜烛,以前它们离我很遥远,而今,触手可及,不胜欢喜。”

    临枫仰起头,眸中慢慢映入一道又一道红色幔帐,他释然一笑:“幸好!”

    此刻,大门里探出两个人头来。

    青鸟轻叹道:“神君确实与往日不同了!”

    压他上面的伏朔也是一顿感慨:“倒是有几分他年少时的模样!不想牡丹那丫头竟是一味良药,哎......可惜只有一颗!”

    ~

    牡丹醒得晚,桑月想找她玩,来院里看过她好几次,但都被海棠拦下了。海棠气场过于强大,桑月只能无声地、骂骂咧咧地离开。

    人入未书幻境,精力多少会有消耗,海棠昨晚将未书借给伏朔,不想他竟出了那馊主意,眼前对牡丹也心怀愧疚,只想让她多睡会儿,自己靠在立柱上看着手腕上的紫藤手环,不禁想起了芍药。

    当她还被困在未书魂境的时候,芍药就对她提过师父和牡丹的事,并让她在合适的时机替她送上一份祝福。她那时候没听懂话里的意思,现在想来,自责又痛心。原来早在那时候芍药就看清了师父牡丹以及师兄三人之间的纠葛,甚至还预判了自己的生死。

    她喉间一哽:“芍药,我是不是很笨啊?”

    风轻轻吹着,拂着她的额发,仿若故人归来,仿若看到了从前。

    ~

    日上三竿,牡丹一醒过来,海棠便问她还记不记得昨晚的事。

    牡丹愣乎乎地摇摇头,磕巴了半天只说是做了一个奇怪的梦。至于什么梦,牡丹也没说。

    梦里她一股脑地喜欢师兄,喜欢得就差跟他成亲生子了,太过真实,给她的余劲太大,她冷静了好久才走出来。

    也正因为她没说出来,海棠反而舒了口气。

    用饭时,桑月凑在牡丹耳边,把海棠悄悄告了一状:“你嫁给孟屿以后就是她的师娘,你得帮我训训她,治一治她的臭脾气!”

    牡丹听见“师娘”二字却是愣了神,似乎自己还从未将这两个字拼凑在一起过。她瞟了眼对面的海棠,见她像是在监督自己,于是猛然埋头,自顾自地吃着碗里的饭。

    看着她的样子,桑月不免担忧起她来,稍息,这种担忧又转为了同情。

    这两日,桑家上下都在为婚事奔忙,家中也陆陆续续挂上了红灯笼、窗花、帷幔。

    桑葛带着牡丹去了桑婉儿的墓地,两人对着墓碑说了很久的话才启程回去。

    路上,牡丹像是感觉到什么,不停往后看。跟在旁边的海棠倒没发现什么异常,只道她是因为明日大婚太过紧张了。

    牡丹按住躁动的心,仍觉不安,总觉得自己忘了什么,无奈就是想不起来。

    回到桑家时,赵可皑和双胞胎中的姐姐赵思钰也在,桑松黑着脸,坐镇家中,倒是没给他们好脸色。

    但这父女俩来桑家,牡丹还是有些意外的。她让怒气难平的桑松回避,自己去和他们说。

    三个人的屋子里,赵思钰率先唤了她一声“姐姐”。

    她没答应。

    赵思钰跪地:“姐姐,那日回去父亲就调查了以前的事,你的脸是我母亲在你出生之时划伤的,那个胡说八道的江湖术士也是我母亲买通的……也是她故意将你丢在荒山野岭的。如今真相明了,母亲已被爹爹罚去了普陀寺,从此与青灯枯伴。”

    “实不知母亲如此行径,思钰为之前的不当之言向姐姐道歉,也替母亲向姐姐和桑夫人赔罪。”

    “哦,二哥哥和四妹妹也觉有愧于姐姐,也在家中面壁思过。”她补充道。

    听罢,牡丹下意识看了赵可皑一眼。只见他面覆愧色,眼含泪光,看起来很后悔的样子。

    “牡丹,我知道,这个真相已经迟到了十几年,现在做什么都已经晚了,但我还是希望你对我的恨能够少一些。那日的赏花宴......我不该不认你,不该没有弄清楚情况就误会你,更不该打你,错了……爹爹错了!”

    牡丹相信他是真的后悔了,但到了这一步,即便是真心悔过,于她而言也不重要了。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难处,那种情况下,以一保二最划算,若是换我,也许我也会这么做。一个称职的父亲,一定会护佑他的儿女,这不是错。只是我从未被你护佑过,故而在我这儿,你从来不是一个称职的父亲。而你宠爱妾室,以致母亲积郁成疾,你也不是一个称职的丈夫!”

    ”牡丹~”

    “我不会恨你,但弃我而去的人,我还做不到原谅,你走吧!”

    “姐姐~”

    牡丹看着泪眼朦胧的赵思钰,不想她竟能当着她的面道出自己生母的这些恶行,倒是个拎得清的,但赵云赫和赵思琼就难说了。

    “你起来吧,你母亲是你母亲,你是你!”

    赵思钰这才起来,轻声问道:“姐姐还会回赵家吗?”

    “不会。”

    “听说姐姐明日成婚,那我和爹爹可以来看姐姐吗?”赵思钰说完,看了一眼赵可皑。

    赵可皑忙道:“我自知不配,不会跟你舅舅抢那个位置,我只是,想来看看你。”

    牡丹沉默一阵:“不必了!赵桑两家在我母亲和离的那一日便断了关系,桑家并不欢迎你们。你们也无需上门讨好,往后,都......各自安好吧!”

    听罢,赵思钰低低抽泣着,没再说话。

    赵可皑微微仰头,红了眼眶:“那个人,对你好吗?”

    牡丹轻笑:“好,他是这世上对我最好的人!”

    赵家父女俩走后,桑葛将牡丹叫至房中,给了她一个红折子。牡丹看里面尽是商铺地契便拒绝了。

    但桑葛依旧坚持:“女子嫁人,堪比重生,嫁得好,是命,嫁得不好,也是命。那日看着你被人带走,舅舅有愧于你。孟屿我见过,是个靠得住的人,不然我不会随意许诺。他并非世家大族,你嫁过去不会被规矩束缚,也不会憋屈地伺候一大家子人,我想他更适合你。但人活一世,总归离不开一个钱字。人心是会变的,钱财才是你的底气。”

    他把红折子按在牡丹掌中:“你虽顽皮、不乖、不听话,但你是婉儿唯一的骨血,是我亲侄女儿呐……”

    他眼底陡然翻红,哽了哽喉咙:“也是有人疼,有人爱的!只要我和你表哥还在,桑家就永远是你的家,你想什么时候回来就什么时候回来。”

    牡丹鼻子一酸,感动得眼泪掉下来。

    即便她不再是以前的牡丹,即便她已恢复了所有记忆,但几世历劫,遇见的血脉亲情大都淡薄,像如此真心为她的却是少有。

    她心底触动:“谢谢您,舅舅!”

    是夜,桑月挨着她睡,抱着她哭了很久,牡丹怎么哄也哄不好。

    “牡丹,你嫁过去了,以后谁来陪我玩?”

    “我们桑月以后一定也会遇到一个愿意陪你一起玩到老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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