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素月惊惧之下,昏厥整夜,翌日醒来便下不得地,身软眼花,只好卧榻养着。

    一连五日不停药,略有成效,霜面虽还有几分病气,却不用人搀扶,能在院里活泛走走。

    医堂今日坐休,孙豪瑛跟姐姐坐在廊下,竹帘悬着,两侧婢子顶着巨蕉扇缓动,细细的凉风带走盛夏的燥气。

    寿哥长开不少,家里头养着两位奶娘,养得小娃娃胖嘟嘟的。

    秦素月走上一圈,到外孙跟前就要与他逗弄一会儿,咿呀乐呵的笑声传来,孙染霜瞧见了,不由高兴:“这才是见了孙辈的正常反应。”

    昨日是寿哥的百日宴,再与赵家龃龉,情面没法撕破。

    赵家连大带小,来了四个大人,一分礼不出就算,走时连吃带喝的,那一副上门打秋风的做派,又在族里惹了不少笑话。

    孙豪瑛:“寿哥爱笑,赵家婆子见了不欢喜?”

    孙染霜没好气道:“她只晓得这孩子从孙姓,心底是不愿意认这个孙子的。这几月你姐夫撑得艰难,私下不跟赵家来往,赵家人估摸着不妙,能拿时恨不能牵头牛来运。”

    想到昨日丈夫见过赵家人做派,那副难看的脸色,孙染霜直呼痛快。

    “说起来,你姐夫这一两月在忙什么呢,神神秘秘的。管家那头只分他灶上的差事,犯不着忙得日夜不休吧?”

    赵端肃分理陈年旧账,按照进度,也剩不下多少。

    孙豪瑛随口安抚姐姐几句,又说起:“县里出了几个起疹子的病例,会传人。镇上还没听说有人得,但防备一下总没错。尤其是奶娘,叮嘱她们要多净手,衣物也不要与旁人的混在一块。”

    奶娘不妥,小孩子便会受牵连。

    孙染霜知道轻重。

    秦素月走得倦了,靠在廊下小榻上休息。

    正闲话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婆子跑进正院里头,回禀道:“夫人,两位娘子,后头族祠里头吵起来了。老爷说让二娘子过去一趟。”

    秦素月急问:“吵起来了?为的什么事儿?”

    婆子抬眼瞄瞄家里二娘子,“好像是跟二娘子前些时候去乡下义诊有关。”

    孙豪瑛瞬间明白。

    她给姐姐和阿娘说了自己义诊遇到的事情,宽慰她们不用多想。

    “左不过是觉得我多事,给那些麻烦妇人看诊,风言风语的不好听。”

    秦素月很同情那些乡下的女人家。

    “咱们都是女人身,你做的是善事。”

    可惜自己身子不适,没法去后头给二女儿撑腰,“去了往你阿父身边躲。族老们迂腐,可听不得你说什么‘有治无类’。”

    孙豪瑛欸地应了,起身跟着婆子往后头族祠去。

    族祠在孙家族地的最中间,各房各支的屋舍簇拥着。

    从自家院子偏门出去,快步走上一炷香,就能看到庄严肃穆的族祠红漆大门。

    她在门口深吸口气,平缓了呼吸,抬脚往里头走。

    一进去,先是吓了一跳,非节非祭的,族祠里头竟站得满当当的。一眼看过去,真是凑得足。男女老少,各色神态不一而足,听闻她到,齐齐回头看向自己。

    孙豪瑛:......

    这么多人看着,心上挺有压力的。

    她面上淡淡,顺着众人让出来的石板路,行到族祠院子当中,屈身拜礼:“请父亲安,请各位族老、叔伯婶子安。”

    孙时贵示意她起身:“唤你来不是什么大事,只是外头传了咱家一道难听话,族老们不知情由,所以让你来仔细说说。”

    孙豪瑛乖巧说好。

    先开口的是一位发须尽白的老者,孙豪瑛认出他是孙家族祠的守祠人,一贯古板。

    “前段时间是你领了孙家旗,去乡下蔡家村义诊的?”

    孙豪瑛回是。

    又问:“义诊途中,可曾为女子诊脉?”

    孙豪瑛点头。

    “那诊脉之后,可曾宽衣望诊?”

    孙豪瑛又点头。

    她这反应一出,院子里头哄得冒出议论。

    “要死!竟真有这等丑事!”

    “外头传得有鼻有眼,若是旁人,咱们还能辩骂几声。说是她孙豪瑛做的,谁敢出头?!”

    “丢人现眼,孙家怎么养出这么个玩意?”

    “孙老大也不管,就由着她败坏家中名誉?”

    还有低声啜泣的:“我的儿呀,说定了昨儿来给我家梅娘下定,吉时到了,却迟迟不见人,原是败在这上头了!”

    咚咚咚,三声震响,族老拄着手里的铁拐压下所有非议。

    “我再问你望诊结果。真如传言般,女人家们身上染了下等脏病?”

    孙豪瑛撩起眼皮:“是有一例确有症状,且已深入肌理。其他问诊妇人轻重不一,并非全是...”

    “好了!”

    守祠人喝声打断她的话:“有便是有,其他不用多说。”

    孙豪瑛抿抿唇,见他板着脸不知在想什么,心里有些忐忑。

    “族老,小辈并非推脱,只是义诊乃是孙家百年流传下来的善举,我既去了,如何能眼看着不管?”

    “你是善心做善事,一走了之了。我儿的姻缘又惹到了谁,要生遭这大祸?”方才那啜泣的妇人冲出人群,推搡着孙豪瑛,“族老,族老,我家梅娘无辜,叫这反骨头戳身,后半辈子是活不下去了呀!”

    “她活不成,我这个当娘的,左右也是活不成!”

    议过亲事的女人家惨遭抛弃,再想寻个好的,比登天还好难。

    妇人号丧着,被人搀扶起来,心里却愈发绝望,眼眸一转,瞄见族祠院里头的大柱子,猛地一头撞过去。

    这一下,吓坏了众人。

    孙豪瑛见她神态不对,预先往那头偏了下,正好挡了一个胳膊,没叫她直接碰上去。

    “扶人下去。”

    族老吩咐道。

    没直接死成的妇人被人扶到后头抱厦,还能听见撕心裂肺的哭声。

    孙时贵站在孙豪瑛身侧,眼神询问她可有事。

    胳膊腕杵到麻筋上头,袖子里头的手指头哆嗦着。

    她忍着没说,只笑着摇摇头。

    族老面容发冷,对着这对父女开口:“时贵,早时媖娘要开医堂,我等就不同意。是你作保,说这孩子争气,必定不会惹麻烦。如今这场景,你说该怎么办?”

    孙时贵蹙紧眉头:“族老觉得呢?”

    他一贯不会拿主意,族里头凡有他出面的事儿,一概都反问回去,叫别人给出点子,自己先听听。

    “依我说,当断则断!”族老道:“她既非要出头,那就要有出头的本钱。如今孙家受她牵连,名声有损,后院未出阁的小娘子们不能叫她一人给磨到道观里头去。”

    孙时贵眼皮一跳:“什么道观?”

    另一位上了年岁的孙家人开口:“送媖娘去道观吧。对外只说她为家族门楣修行,平生不再踏足红尘,青灯伴教到死。”

    “我看谁敢!”

    孙时贵闻言,横眉立眼地瞪向院子的众人。

    “孙时贵!莫要仗着你是孙家族长,就生包庇。是她孙豪瑛自己不检点,才引来外人说三道四,孙家人便是满身长嘴都说不清楚。你现在厉害没用!族老们可不吃这一套。 ”

    孙时贵气这些人不分青红皂白,“你也知道我是孙家族长。既我在这儿,你们都听明白些,今儿除非是我人眼睛阖上再不睁了,不然谁也别想送走豪瑛。”

    气氛凝滞,一时僵持不动。

    族老们互相看看,过会儿还是守祠人出面:“事情已生,总要有个裁决。既然不送她去道观,那就送去乡下庄子里头。对外称她病了。”

    孙时贵脸色好看些:“那这病什么时候能好?”

    没人说定一个期限,那便是长久地送走。

    孙时贵自然不允。

    于是先前几番争吵,换个说法,你言我语地又说了一轮。

    孙豪瑛便听族老们怒斥父亲‘不忠不孝、枉为孙家人’、‘数典忘祖、德行不逊’等等,还有些旁支到不知拐了多少弯子的,骂起来粗鲁,不堪入耳。

    她忽得笑了一道,院中吵嚷的气氛一顿,众人回头。

    孙豪瑛有些好笑地看着他们:“孙家靠医术立家,我阿父能当族长,是靠一身本事,又不是浪得虚名。怎么诸位叔伯口上一说,好像是我阿父靠着吃白食走到如今的。”

    此言一出,方才开口指责的人脸色一白。

    这些年孙家族大,族中人们纷纷将家中田亩计到孙时贵头上,按医户的中九流纳税,还因孙家庇护,人头税和兵役上头得过不少好处。时日一长,竟忘了什么傍身,真以为自己是能当家做主的呢。

    孙时贵作势瞪了女儿一眼:“此处没有你说话的份,噤声!”

    孙豪瑛配合地屈身告罪,垂下头一副任大家处置的模样。

    族老们一时冷静下来。

    半晌后,几个族老低声议论完,“不去道观,不去乡下养病,那就给她立牌坊吧。”

    那更是不可能!

    孙时贵提脚踹了圈椅,椅背后头的雕刻牙子磕到柱子飞溅到当地:“我家豪瑛一没成家,二不是陈年寡,立哪门子的牌坊?”

    “守节牌坊。”

    族老道:“她既开堂问诊,惹得流言四起,索性就由她开。只是往后守贞保节,不能成家、不能有子、一心从医,再无男女之谊。”

    “孙大,眼下就三条路,你晓得利害,莫要再考验我们的耐心了。若不然,孙家为正名声,你这个族长的头衔也一并去了吧。”

    族老意有所指,孙时贵不由往外望去。

    族中青壮不知何时拿了棍棒在门外守着,看那模样,分明只等里头一声吩咐,就敢闯进来拿人!

    他眼前一黑,心说:完了。

    本以为只是一桩小事,怎么发酵成生死难关了?

    怪自己没本事,族里头不是自己的一言堂,镇压不住这许多人。

    大不了一咬牙,两眼一闭昏过去算了。

    敷衍过这一程,往后慢慢盘算。

    可又想:自己装昏了,万一族老们当场捉了二娘送走呢?

    正左右为难着,一个小仆跑进来,进门时候腿上拌蒜,扑通地摔个脸朝地。

    “什么事这么着急?成何体统!还不快起来?!”

    小仆被人提溜站稳,气没喘匀急着回禀:“回老爷的话,是家里夫人指派小的来传话,说是....”他喘口气:“说是让您赶快回家,家里出了大事,得请您回去做主!”

    孙时贵心头暗喜,以为是夫人同他心有灵犀,猜到自己这厢被困,急中生智呢。

    “好好好,我这就走!”

    族老们哪里会让他借机脱身,挡在路上不叫他走,严肃地质问小仆:“前头究竟发生了何事,你一五一十地说来。”

    小仆迷茫地眨眨眼:“小的也不知道,只看见来了好多人,挑着十来个红漆大箱还绑着红绸,带了鸡.....哦...不是鸡,好像是鸭。”

    什么鸡鸭的,族老们让他说的更晕乎喽。

    不过看他这番,应不是作假。

    “来人可曾报名讳?”

    小仆点点头:“报过的。是县里周家的大郎。”

    县里?周家?

    其中一人像是想起什么,“莫不是书院那位周举人家的大郎君?”

    清平镇是个小镇,对县里的人情脉络自然不知。

    一头雾水下,有一个看向站在柱边的孙豪瑛。

    一个看过去,两个三个都看过去,一会儿满院子的人都望向了她。

    孙豪瑛平静地点头:“是他。”

    ——是周举人家的大郎君吗?

    ——是他。

    “媖娘子,这位周郎君是来?”

    孙豪瑛挑挑眉,气定神闲道:“我猜,他是来下聘的。”

    说是猜,语气却很干脆。

    男女老少瞠目结舌,齐齐化身锯嘴葫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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