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面人流如织,快步行至医堂,到前瞧着门口围了一圈人。

    拨开外围看热闹的百姓,里头一圈竟是七八个衣着质朴的高大汉子,个个抄手抱臂在怀,神情严肃,打眼看去便不是好惹的角色。

    孙豪瑛道一声‘让让’,掠过几位人投来的视线,迈步上了台阶。

    郝管事:“孙大夫,人在后堂。”

    孙豪瑛镇定地‘嗯’一声,往里头,“外头是什么人?”

    郝管事:“都是军士,陪着病患一并来的。”

    三两步入内,最近的小间门大开,传来妇人哀哀痛呼,门口是一个叉腰的凶脸男人,焦虑地来回盘桓,大约是耐性不足,里头那妇人哭声凄凄,这汉子猛地抬腿一脚踢翻台下的木桶,声如洪钟吼叫:“妈的,哭什么哭!号丧是能把大夫给号来?!”

    孙豪瑛蹙起眉峰,只是顾念里头的产妇,并未出声阻拦,与这汉子擦肩而过。

    凶脸男人:“欸?你什么人?......”

    身后传来郝管事与那汉子解释的声响,她未回头。

    小间榻上有个妇人,仰靠在高高的后枕上,肚子高耸,面容如纸般苍白,人历着疼处一直颤抖,榻边有个白发的老妇人守着,只一个劲儿嘀咕:“平日让你小心些,怎么不记在心上?我刘家的宝贝金孙投到你肚子里,真是到了八辈子的霉!我儿可怜,为了养你和那几个小不值钱的,在军营里头拼死拼活,你这样对得起我刘家的祖宗嘛?”

    孕妇泣不成声:“婆母,莫要再说了。”

    妇人:“说你两句,你还不愿意听了...”

    “你先出去!”孙豪瑛心里有数,指着门口责令老妇人:“闲杂人等在内,影响我正常问诊!”

    老妇人面上不甘,还想嘟囔什么,瞧着这小年岁的大夫冷脸,“大夫,你这年纪能给孕妇看病嘛?”

    郝管事落后一步进来,上前往外搡人:“快出去!信不过我家医堂,做什么把人抬进来?!”

    老妇人喋喋不休的抱怨中,孙豪瑛已进入状态,切脉问诊。

    孕妇吸着气,看她如救命稻草:“大夫,孩子没事吧?”

    孙豪瑛未应声,寻一侧的熏蒸酒净过手,取下腰间针包。

    落葵进来关门,屏去外头吵闹的动静。

    前后半刻施针,稳住孕妇脉中险象。

    落葵看过,“小娘子,身下的血止住了。”

    接下来便是一副安胎药。

    孕妇中途昏厥过去,落葵灌服她饮下药水。

    再出门去,那老妇人和凶脸汉子不再堵门,颇为乖觉地蹲在廊下,一见她,凑上前问:“怎么样?孩子保住了吗?”

    孙豪瑛点点头:“产妇摔跤,惊惧之下影响了胎儿,施针之后,暂无大碍。只是往后半月,最好卧床不要走动,喝上安胎药水。”

    老妇人闻言立时苦了脸:“半月躺着,那家里许多活计,谁来做?”

    这便不是孙豪瑛要管的事儿。

    落葵有些愤愤:“你儿媳大肚子,做不了辛劳累活,再惊动一次胎气,莫说孩子,恐怕孕妇的性命都要被危及!”

    “欸,你这小丫头嘴里乱嚼什么!”老妇人竖着眼睛就要骂人,身侧的凶脸男人扯她袖子,眼里蓄着阻拦,老妇人才咕哝地住了嘴。

    “人还没醒,先让她睡一会儿吧。”

    孙豪瑛将这对母子的反应收入眼底,出得廊下,见那头有个高凳,坐着一个散漫的身影,走上前,露出点笑意:“就知道是你来了。”

    周宴乐了:“长青害怕出事,你一来,便去家里喊了我。”

    “外头那几个没有恶意,只是里头那男人是他们的上衙,今日凑堆喝酒,出事后才一块过来的。”

    落葵心里好奇:“二郎婿,是不是那男人欺负他媳妇了?”

    “不是,不是。”长青缩在一旁的角落里,闻言解释起来:“外头的兵丁说了,他们喝酒喝得上头,一时嘴上没把门,说起昨日和上衙一起喝花酒的事儿。妇人听了不痛快,不愿意再给他们酒喝。夫妻两个一时吵嚷起了,也不知怎的,丈夫伸手推了她一把,正好绊到一块石头,就给摔了。”

    “臭男人!妻子大着肚子,还敢去喝花酒!祝他天打雷劈!”落葵握拳气音。

    同为男人,周宴莫名有些不自在,“人没事吧?”

    孙豪瑛:“暂无大碍,只是听她婆婆的话,后续保养怕是难了。”

    人未醒,堂里挂牌休了三日,孙豪瑛便整理一番杂物。

    天色将昏,外头围着的兵甲进后院,不一会儿,那凶脸男人和他们一道出来,见了周宴在,神情恭顺:“今日劳烦孙大夫了。”

    孙豪瑛说无事。

    “只是临近归营时辰,内子尚未苏醒。某不便耽搁,只好劳烦堂下,待她醒来,送她一程。”

    继而告知他家中位置。

    郝管事留心记下,见他从袖中掏了银子,伸手接过,“您家妇人这一动,后续还得吃药,稍后送她归家时候,药材一并与她吧。”

    汉子拱手道谢,阔步出门离去。

    他走不过一盏茶,内堂伺候的杂役回禀,说那妇人醒了。

    孙豪瑛起身去看,尚未进门,就听见老妇人熟悉的嗓音:“你这一胎若是男娃还好,若再来一个丫头片子,今日我儿的银子又白糟蹋了!”

    进门一看,那妇人方醒来不久,垂着脑袋,一脸愧色。

    “可觉得好些?”

    老妇人抢先开口:“好了好了!我看她说话有劲儿,肯定没问题了!”

    “大夫问的是大肚子的那个,难道你大着肚子?”落葵呛声:“快去前院取药包吧,你儿子方才付过钱了,等会儿走时若是忘拿,我们可不给退。”

    老妇人斜眼瞪人,嘴皮子上下耸动,瞧神情大约是在骂人。

    她还记得儿子离开前叮嘱的话,知道这位年岁小的大夫有个了不得的丈夫,按捺住,不敢招惹,起身去前堂追拿药包了。

    孙豪瑛复诊过,确实脉象平稳,叮嘱几句平日注意的事项。

    妇人红着眼睛再三道谢。

    杂役们从后堂取了一块厚板子,把人安置在上头,又给盖了一层厚被褥,抬着送往她家中。

    这是今日堂中唯一的病患,送人一走,郝管事尚需等杂役回来,孙豪瑛和周宴一并归家。

    到清柳巷子家中,秦素月正要派人催他们回家。

    “天寒地冻,说好成婚你要休上五天的,何必急在一时。”

    她不赞许地看着女儿,“周宴管着几间铺子,也不见忙成你这样!”

    孙豪瑛告饶,拉着她往花厅去。

    花厅温润宜人,暮食摆在一个大圆桌上。

    寿哥呜哇呜哇叫着,听动静,从他娘怀里后仰个脑袋,睁大眼瞧稀罕。

    孙豪瑛瞧他大眼睛水汪汪的,十分招人,搓搓手,从姐姐手里头抱起:“寿哥,还记得姨姨不?”

    寿哥睁着迷蒙大眼,看下她,又看一眼她背后的周宴,小眉头一皱,瘪嘴哇哇哭了。

    这下可是惊动了一屋子的大人。

    秦素月和孙时贵忙问怎么了,当爹的和当娘的紧急抱走孩子,检查是尿了还是哭了,下人走动传话,一时昏闹,吵得人头大。

    周宴:“.....我有那么丑吗?”

    丑到能把孩子给吓哭的地步?

    “哈哈”孙豪瑛无奈地捏下他臂膀:“你长得也就一般般吧。”

    “琼奴莫胡说!”另一头的秦素月霍然回头:“男人家就该是周宴这模样。外头那些白嫩的郎君,有几个靠得住的?”

    白脸·赵端肃无端挨骂,心里在猜:岳母娘是不是在拐着弯敲打自己。

    孙豪瑛打量一下周宴。

    见他今日穿了一身竹青色的锦袍,长身玉立,眉明目朗,眼底浓浓的笑意,在这灯火通明的小花厅里,平素硬朗冷淡的气质温润出一副君子的雅相。

    “我不是那个意思。”她避开众人视线,悄声在丈夫身侧嘀咕:“男人不看脸,你胜在别的地方!”

    别的地方...

    周宴轻轻嗓子,努力压住自己往歪走的邪念,对上妻子‘你懂我吧’的眼神,心头暗笑,“坐吧。”

    一顿热闹的暮食过,各自回各自院中安寝。

    等婆子送热水的功夫,落葵凑在主子跟前说小话。

    她方才回来晚,跟着医堂的杂役一并送了那孕妇回家。

    “回去的动静大,附近邻家有出来看热闹的,我顺便打听了下。”她跟在医堂做事时间长,听了不少后院的八卦,故而很有体会地汇报:“那老婆子对她媳妇恶得很!”

    “怎么说?”

    落葵:“她家儿媳妇这一胎是第四胎了,前头三个都是女娃,第三个刚落地就被那婆子给偷偷卖了。

    这一胎有了,恶婆婆看她肚子圆,说肯定又是个女娃,原本家里有个做粗活的使唤也被送人了,累活脏活都让她儿媳妇做。”

    “小娘子,您知道她为什么这么做吗?是打着让她儿媳自己落胎的歹毒念头呢!”

    孙豪瑛责怪地看她一眼:“你自己猜的,可别说出去,叫人家听见了。”

    “嘿!小娘子错了,这可不是我猜的,是那婆子自己说的。”落葵拍着膝盖:“她当着邻家面,亲口埋怨说儿媳妇这一胎怎么就那么难掉!”

    孙豪瑛一瞬沉默下来。

    约莫是自己新婚,婆媳一道干脆利落,故而对这些女子至多只有几分怜悯,无法与之共情。

    “从医不止是治病,还要感受许多世间的不容易。”

    从最初在蔡家村义诊遇到的那个皮肉娘、与外室斗心眼的杨家大妇、周家二郎君养在外头的私生子,还有今日这妇人身边的恶毒婆母和不体谅丈夫......

    种种,都像跟着一层纱,是她无法根治的恶疾。

    “幸而二郎婿是个好的。”

    落葵看出主子面容上一闪而过的难过:“二娘子自己眼光独到,周郎君总不会辜负您的。”

    恰时,门口帘子撩起,周宴抬步跨进舍内。

    主仆两个双双扭头去望。

    周宴迟疑地顿下脚步:“......要不要吃炙羊肉串?我刚弄好的。”

    视线落在他手中尚在滋滋冒油的肉串上,孙豪瑛笑得很真心,“多谢你费心。”

    多谢他肯理解她的宏愿,也多谢他身为丈夫,肯体谅她作为妻子的诸多困扰,又一力排众议,不曾让她吃到婚姻的苦果。

    她因方才落葵的话而生出的伤怀渐渐消散。

    接过肉串,让出长榻的位置,夫妻两个膝头挨着,等到吃光,里间也传来婆子送好水的回禀。

    一夜安睡。

    第二日在家中如常度过,再天亮,便打点行装,要去县里长乐巷的院舍住了。

    送别依依不舍的爹娘,沿着官道,深雪后的路径有些泥泞,费了一番周折终于到了。

    孙豪瑛有些担忧日后回镇上医堂上值的行路难,车马进到长乐巷才暂时放开思虑。

    门上秦妈妈并一个中年岁数的管事已经在候着了,除了他们,还有几个下人,孙豪瑛只认得以前跟在周宴身边伺候的梧桐,其余都是生面孔。

    管家是周宴寻来的,姓温,腿上旧疾,故而走路有些跛。

    秦妈妈是孙家指派来的,从前是打点秦素月名下一处庄子的,说话做事干脆利落,笑着搀下孙豪瑛:“少夫人,老奴已照着吩咐您和大郎君的吩咐,家中一切都已打点妥帖了。”

    孙豪瑛道一声辛苦,与周宴并步入内。

    长乐巷的院子原本是一处二进的,后经过自己首肯,周宴便把临院一并买下,院墙凿通,新瓦新砖,修葺成一处敞亮的小宅。

    领到正屋

    孙豪瑛见此处竟换了透亮的琉璃窗,十分惊讶:“什么时候换的?”

    上回来时,她记得这里糊着白窗纱呢。

    秦妈妈:“入冬前,大郎君让人拆卸换了。琉璃窗造价高,但大郎君说透亮,比窗纱要暖和,您旬休亦或是清闲时,坐在窗下看书,对眼睛好。”

    孙豪瑛点点头,又见秦妈妈接过身后丫头端着的盘子,“少夫人,这是舍下内院的账本,老奴已经梳理过了,您且过眼看看。”

    孙豪瑛随意去了一本,见是周宴交予自己的私产,不经意抬头,察觉秦妈妈面上有些异样,疑惑发问:“秦妈妈,这账本不对吗?”

    秦妈妈抬眼望外头看看,见大郎君正和温管家说话,不曾留意这头,走近几步,压低声音:“老奴梳理大郎君私产时,查出些不好的事儿,小娘子须得有个心理准备。”

    孙豪瑛见她神情严肃,停下翻账本的手指:“什么不好的事儿?”

    “大郎君自三年前从行伍回来,账头上每月固定支出二两银子。”

    “老奴问过原先照管这里的孙管家,只说让我不要问,那是大郎君的私事。”

    “我左思右想,觉得不对劲,暗中打听过,这二两银子,是送到县里一处民居。”

    秦妈妈语气带有一丝不忍心:“少夫人,那民居里头只住着一对母子。据邻居说,他们是三年前从边关搬回县里的,与大郎君归家前后脚不过半月。”

    孙豪瑛愣在当场:“这是什么意思?”

    “老奴不敢拿大,与邻居再三确认大郎君的样貌,对方称那孩子喊大郎君一声——”

    秦妈妈艰难地吐出最后两个字:“——爹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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