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赵六是逃兵，是小陵洲幸存的水鬼，那么他杀冯稹便说得通了。
可若是仇杀，为何却留了他妻儿性命？又为何大费周章将她骗进草屋里？
月明执笔的手一顿，浓黑的墨迹在纸上洇开，方才还明朗的局势霎时变得浑浊不堪，这些线索汇聚起来，竟牵引着她走进了死胡同。
一定是漏掉了什么，月明想。
她翻过一页，重新提笔，梳理这团纷乱的思绪，可无论怎样推翻再重建，依旧在原地兜圈子。
月明神思昏沉，渐渐泛起酒意。
但她没有吹灯，抱膝坐在榻上，沉思良久。
小小的一个浦平，此刻已来了两位皇子，一名巡按，各为一派。而本地势力更是盘根错节，河道衙门由宦官主管，奏报走司礼监的路子，无需经内阁呈报即可直达建宁帝，安平侯更是在此地经营多年，且手握东海兵权。
汀州的风雨太大，前任知县同水鬼的这层纠葛，也只是江面的几许微澜，在深层的水底，更不知有多少漩涡暗流。
可她能查到的线索实在有限，单是这一点点微澜，便足以升作苍茫雾霭，将她困于其间，迷离惘然不得出路。何况她此刻是重犯之身，眼前有浓雾，而脚下是薄冰。
阿宝只当她前番被赵六吓着了，想了想，从枕下抽出匕首，放在她手中。
月明正自沮丧，见阿宝认真的同她比划：“不要害怕。”
月明握了握手中的匕首，忽然笑了。
当年平越军战败，阿宝的父兄战死，母亲改适他人，那一家子都当阿宝是个拖油瓶，她的日子过得并不好。后来随月明上了栖霞山，气色才渐渐好起来，又开始整宿整宿地做噩梦。
袁仲只说她病在心里，月明便送了她这把匕首，叫她不必害怕。
自此阿宝夜夜枕着匕首入眠，竟渐渐走出了梦魇，如今反来安慰起月明了。
说起来，这匕首还是她幼时缠着林烨为她打的，刀鞘墨黑朴拙，白刃锋芒锐利，与平越军的几个将官所用一般无二。
月明的心忽然定下来，纵然千难万难，事要做，案要查。
浦平百姓深受水鬼之害，那老叟词不达意，她自可找旁人去问。何况如今柳昭身患寒疾，她正好借此去县衙打探消息，实在不必惆怅伤怀。
思及此，月明果断吹了灯，一夜无梦。
翌日寻了药局的刘郎中打听，水鬼一事，果然与昨日夜间的推测相差无几。只是听郎中所言，小陵洲的那伙水鬼还颇有些义举，做过不少劫富济贫的好事。
便说三年前汀州水患，他们还协助官府赈济了不少米粮。
“既然如此，官府为何非要将水鬼剿灭？”月明问。
刘郎中一边配药一边道，“官府知道我们这些平头百姓只想过太平日子，水鬼毕竟还是匪寇……”
“难道就不能招抚，为我所用？”
刘郎中道：“这里头的关窍我就不清楚了，大约冯知县当年新官上任，这把火烧得格外旺——”
话还没说完，外头又来了几个病患，衣衫已残破得不成样子，个个面庞浮肿，脚步虚浮，有一人直直倒在药局门口。
刘郎中忙上前诊过，一转头，月明已经把稀粥递到了眼前——
这些人并没有染病，而是饥饿太过。
靠这一碗清薄的稀粥又能维持多久？刘郎中看着阿宝给众人分粥，捻须重重一叹：“袁大夫，不知你是否发觉，这两日饥民愈发多了。”
月明点点头，兴许是施粥的消息放了出去，四方的饥民都涌向县城，而城中富户的粥棚却在逐渐减少。
她低头看一眼手中的瓷碗，连药局的粥也一日稀过一日。
刘郎中安顿好那病患，起身拍了拍掌，四顾已是灾民遍地。他看向月明，叹了一声，“这药局虽有的是药材，可人食五谷，药却不能当饭吃。”
月明自负医术精湛，也曾从阎王殿中抢回不少人命，可眼下的情形，他们这些做医者的却实在有心无力。
心中思忖一番，古来灾荒，民间富户只能佐官助赈，赈粮大多还是出自官府，也不知陆翀是否借到了米粮。
——
“缺粮？本县倒不知嘉陵鱼米之乡，何时竟也闹起灾荒了。还有曲溪，说什么要缴漕粮北上，一时腾挪不开，可去年入京朝觐，曲溪分明仓廪充盈，还得了陛下圣赞。”
县衙大堂，陆翀听着衙役的禀报，气得嘴唇都在发抖。这两日派出去借粮的差役陆续回来了，不单一粒米都未借到，还带回一箩筐拙劣的借口，反将人气个半死。
陆翀望向坐在上首的江枫，“襄王殿下，卑职说句不怕死的话，君视民为草芥，则民视君为仇寇。上头的大人们再怎么斗，也万不该拿这些贫苦百姓开刀！”
江枫还没说什么，在一旁吃茶的江云期听不下去了，“上头的人争斗与我皇兄何干？陆知县你自己借不来粮食，只会向我皇兄发牢骚。这次若不是皇兄——”
“云期。”
话还没说完，被江枫冷声打断，江云期将茶碗重重一合，瞪了陆翀一眼，只觉十分憋屈。
这次若不是皇兄强压着那几个州县官员半卖半借，弄来一点粮食，恐怕他这县衙今日就要让那些流民给拆了。
谁知他非但不感恩，反倒抱怨上了，若是阿沅在，江云期想，阿沅定能堵得他说不出话来。可惜宋沅不知道怎么了，今日竟没缠着他们一道出门，只与安平侯家的几位小姐待在府中。
江枫问：“此次买回的粮食够分几日？”
陆翀重重一叹：“县中的灾民还在增加，将粥煮得稀些，大约还能分个三日罢。”
江枫沉默下来，陆翀的话，江云期听不大懂，他心里却明白，这些州县官员不肯借粮，定有上头官员的授意，可陆翀一个小小的知县，既非邓党也不曾归附张铣，那些人为何要为难他？若为党争令浦平缺粮大乱，于两党又有何益处？
他久在边境，于京中情形了解得不甚分明，一时琢磨不透，但有一点是清楚的——
在朝廷的赈灾款下来之前，浦平绝不能断粮。
“陆知县。”
“卑职在。”
江枫沉声道：“分派人手至各村，依据勘灾结果造册，按册核查完毕，再将灾民依据贫富分为三等，只说河堤垮塌，为免再度冲毁民居，需借银钱加紧修缮，本王不管你们威逼也好，利诱也罢，令富一等的吐出钱财，交至县中。”
“襄王殿下，不可——”
陆翀才要说话，江枫唤来亲兵，吩咐道：“告诉何七，叫马背山的人撤回来一半，随衙门的公人去各村核实，若县衙中有谁敢勾连富户，欺压贫民，损公肥私，先抄没他的家产充公。”
等那亲兵退下，他才看向陆翀道：“掠民之财，是为下策，本王不得已而为之，陆知县有何话要说？”
陆翀满眼酸胀，望一眼懵懂的江云期，又看向满面肃杀的江枫，只觉胸口闷痛，退后两步瘫在椅上。
江枫瞥一眼愣怔的江云期，“你随我往城中拜访富户大族，将平日撒娇卖痴坑蒙拐骗的本事使出一二分，令其捐赀助赈。”
言罢，起身要走。
“殿下！”陆翀蓦地惨声唤道。
二人脚步一顿，回望过去。
“使臣将王命，岂不如贼焉？[1]令公门中人劫掠平民，殿下此举，与山贼水匪何异？”
江云期怔了怔，想要张口，却找不出话来辩。
江枫继续阔步向前，江云期忙追上去，才发现他竟是笑了。
“若能保浦平一县生民，山贼水匪之名，本王甘愿领受。”
——
河道衙门，大堂。
桌案上放着高高一摞账册，青年高坐上首，身上官服簇新，正端起茶盏细品，姿态清远雅正。
都水太监韩善利陪坐一旁，左右几把交椅上，四五个大太监相对而坐，河道监管徐通则在下首侍立。
韩善利笑眯眯道：“这几年的账册都在这里了，河道上每一笔开支用度都有详细账目可供比对，大人匆匆过来，想必带的人少，稍后咱家便令下面的人送去大人府上。只是不知——”
说到这里，他有意一顿，“不知大人仍是在县衙下榻，还是已经搬回了巡按衙门？”
柳昭没接这话，放下茶盏，悠悠道：“有韩公公这话，本官便放心了，这账目查与不查又有什么要紧。”
“大人的意思……”
韩善利早听闻柳昭是邓阁老的学生，却想不到他连表面功夫都不作，有些不敢相信。
柳昭索性将话说得更直白：“河道贪墨一案，首恶冯稹畏罪潜逃，自是不与河道衙门相干，这账册便全当本官已经查过了。”
韩善利忙斥徐通道：“还愣着做什么？快谢过柳大人。”
徐通当即跪下，磕了几个响头，“奴婢多谢柳大人！”
柳昭摆手示意他起身，对韩善利笑道：“本官今日来此，为的是另一桩案子。”
韩善利早有准备，一拍掌，便有几个小太监押着几个灰扑扑的人至堂前跪下。
“这几个蠢奴一味赌钱吃酒，漕仓失了火也没发觉，捅下这天大的篓子竟还想逃，咱家忙令人把他们关押起来，只等今日交给大人，要打要杀，再无二话。”
柳昭微微颔首，淡笑道：“那便多谢韩公公了。除了这几人，漕仓失火，仓场侍郎也难辞其咎，一并关押了罢。”
仓场侍郎是户部派下来的人，韩善利说到底只是宦官，这等户部的官员他却无权处置。眼下柳昭一并将人关了，正中他的下怀。
“只是——”
柳昭四顾一圈，目光仍旧落到韩善利身上，“漕仓中烧毁了这许多粮米，现下又值灾荒之际，诸位公公难免有失察之责。若不加以惩处，本官也难对陛下交代。”
韩善利并着下首的几个太监皆是变了脸色，只听柳昭又道：“若依大周律法，官吏失察，一例坐罪……”
话音落，当即便有人起身尖声道：“柳大人这话，是要砍咱们的头了。”
另一人冷笑：“咱们是宫里的人，即便犯了天大的过错，要打要杀，大人也得问过陛下和老祖宗的意思。”
韩善利直觉柳昭是友非敌，制止道：“且耐心些，听柳大人把话说完。”
柳昭淡淡一笑，“本官的意思，几位公公非官非吏，且受了底下人的蒙蔽，便在府中禁足十日，罚俸三月以为惩戒。”
几个太监这才神色稍缓，左右他们这些人又不靠俸银养活，罚便罚了。
韩善利笑道：“柳大人罚得很是。日后办差若遇上难处，只管来寻咱家。”
这本是句送客的场面话，说到这里，柳昭就该告辞，而后韩善利挽留两句，最后宾主尽欢了。
但柳昭却不客气道：“眼下正巧有桩难事要请公公帮忙。”
“哦？”韩善利作殷切状道：“何事？”
柳昭道：“据冯稹妻子所言，他已于出逃当日在马背山遇害，如今本官这边虽结了案，襄王殿下却遣了人上山搜寻冯稹尸身，若令他查出什么，恐怕有损宫里的名声。”
听到这里，众位大太监相视了然。
柳昭面上仍旧带着温煦的笑意，“因此，本官想从河道衙门借些人手，务求先一步找到冯稹。”
韩善利点头道：“这事儿好办。”
他唤来一个小太监，吩咐道：“进来不是调了好些人在开元段清淤么，先把人撤回来，寻到冯稹尸身要紧。”
可若是仇杀，为何却留了他妻儿性命？又为何大费周章将她骗进草屋里？
月明执笔的手一顿，浓黑的墨迹在纸上洇开，方才还明朗的局势霎时变得浑浊不堪，这些线索汇聚起来，竟牵引着她走进了死胡同。
一定是漏掉了什么，月明想。
她翻过一页，重新提笔，梳理这团纷乱的思绪，可无论怎样推翻再重建，依旧在原地兜圈子。
月明神思昏沉，渐渐泛起酒意。
但她没有吹灯，抱膝坐在榻上，沉思良久。
小小的一个浦平，此刻已来了两位皇子，一名巡按，各为一派。而本地势力更是盘根错节，河道衙门由宦官主管，奏报走司礼监的路子，无需经内阁呈报即可直达建宁帝，安平侯更是在此地经营多年，且手握东海兵权。
汀州的风雨太大，前任知县同水鬼的这层纠葛，也只是江面的几许微澜，在深层的水底，更不知有多少漩涡暗流。
可她能查到的线索实在有限，单是这一点点微澜，便足以升作苍茫雾霭，将她困于其间，迷离惘然不得出路。何况她此刻是重犯之身，眼前有浓雾，而脚下是薄冰。
阿宝只当她前番被赵六吓着了，想了想，从枕下抽出匕首，放在她手中。
月明正自沮丧，见阿宝认真的同她比划：“不要害怕。”
月明握了握手中的匕首，忽然笑了。
当年平越军战败，阿宝的父兄战死，母亲改适他人，那一家子都当阿宝是个拖油瓶，她的日子过得并不好。后来随月明上了栖霞山，气色才渐渐好起来，又开始整宿整宿地做噩梦。
袁仲只说她病在心里，月明便送了她这把匕首，叫她不必害怕。
自此阿宝夜夜枕着匕首入眠，竟渐渐走出了梦魇，如今反来安慰起月明了。
说起来，这匕首还是她幼时缠着林烨为她打的，刀鞘墨黑朴拙，白刃锋芒锐利，与平越军的几个将官所用一般无二。
月明的心忽然定下来，纵然千难万难，事要做，案要查。
浦平百姓深受水鬼之害，那老叟词不达意，她自可找旁人去问。何况如今柳昭身患寒疾，她正好借此去县衙打探消息，实在不必惆怅伤怀。
思及此，月明果断吹了灯，一夜无梦。
翌日寻了药局的刘郎中打听，水鬼一事，果然与昨日夜间的推测相差无几。只是听郎中所言，小陵洲的那伙水鬼还颇有些义举，做过不少劫富济贫的好事。
便说三年前汀州水患，他们还协助官府赈济了不少米粮。
“既然如此，官府为何非要将水鬼剿灭？”月明问。
刘郎中一边配药一边道，“官府知道我们这些平头百姓只想过太平日子，水鬼毕竟还是匪寇……”
“难道就不能招抚，为我所用？”
刘郎中道：“这里头的关窍我就不清楚了，大约冯知县当年新官上任，这把火烧得格外旺——”
话还没说完，外头又来了几个病患，衣衫已残破得不成样子，个个面庞浮肿，脚步虚浮，有一人直直倒在药局门口。
刘郎中忙上前诊过，一转头，月明已经把稀粥递到了眼前——
这些人并没有染病，而是饥饿太过。
靠这一碗清薄的稀粥又能维持多久？刘郎中看着阿宝给众人分粥，捻须重重一叹：“袁大夫，不知你是否发觉，这两日饥民愈发多了。”
月明点点头，兴许是施粥的消息放了出去，四方的饥民都涌向县城，而城中富户的粥棚却在逐渐减少。
她低头看一眼手中的瓷碗，连药局的粥也一日稀过一日。
刘郎中安顿好那病患，起身拍了拍掌，四顾已是灾民遍地。他看向月明，叹了一声，“这药局虽有的是药材，可人食五谷，药却不能当饭吃。”
月明自负医术精湛，也曾从阎王殿中抢回不少人命，可眼下的情形，他们这些做医者的却实在有心无力。
心中思忖一番，古来灾荒，民间富户只能佐官助赈，赈粮大多还是出自官府，也不知陆翀是否借到了米粮。
——
“缺粮？本县倒不知嘉陵鱼米之乡，何时竟也闹起灾荒了。还有曲溪，说什么要缴漕粮北上，一时腾挪不开，可去年入京朝觐，曲溪分明仓廪充盈，还得了陛下圣赞。”
县衙大堂，陆翀听着衙役的禀报，气得嘴唇都在发抖。这两日派出去借粮的差役陆续回来了，不单一粒米都未借到，还带回一箩筐拙劣的借口，反将人气个半死。
陆翀望向坐在上首的江枫，“襄王殿下，卑职说句不怕死的话，君视民为草芥，则民视君为仇寇。上头的大人们再怎么斗，也万不该拿这些贫苦百姓开刀！”
江枫还没说什么，在一旁吃茶的江云期听不下去了，“上头的人争斗与我皇兄何干？陆知县你自己借不来粮食，只会向我皇兄发牢骚。这次若不是皇兄——”
“云期。”
话还没说完，被江枫冷声打断，江云期将茶碗重重一合，瞪了陆翀一眼，只觉十分憋屈。
这次若不是皇兄强压着那几个州县官员半卖半借，弄来一点粮食，恐怕他这县衙今日就要让那些流民给拆了。
谁知他非但不感恩，反倒抱怨上了，若是阿沅在，江云期想，阿沅定能堵得他说不出话来。可惜宋沅不知道怎么了，今日竟没缠着他们一道出门，只与安平侯家的几位小姐待在府中。
江枫问：“此次买回的粮食够分几日？”
陆翀重重一叹：“县中的灾民还在增加，将粥煮得稀些，大约还能分个三日罢。”
江枫沉默下来，陆翀的话，江云期听不大懂，他心里却明白，这些州县官员不肯借粮，定有上头官员的授意，可陆翀一个小小的知县，既非邓党也不曾归附张铣，那些人为何要为难他？若为党争令浦平缺粮大乱，于两党又有何益处？
他久在边境，于京中情形了解得不甚分明，一时琢磨不透，但有一点是清楚的——
在朝廷的赈灾款下来之前，浦平绝不能断粮。
“陆知县。”
“卑职在。”
江枫沉声道：“分派人手至各村，依据勘灾结果造册，按册核查完毕，再将灾民依据贫富分为三等，只说河堤垮塌，为免再度冲毁民居，需借银钱加紧修缮，本王不管你们威逼也好，利诱也罢，令富一等的吐出钱财，交至县中。”
“襄王殿下，不可——”
陆翀才要说话，江枫唤来亲兵，吩咐道：“告诉何七，叫马背山的人撤回来一半，随衙门的公人去各村核实，若县衙中有谁敢勾连富户，欺压贫民，损公肥私，先抄没他的家产充公。”
等那亲兵退下，他才看向陆翀道：“掠民之财，是为下策，本王不得已而为之，陆知县有何话要说？”
陆翀满眼酸胀，望一眼懵懂的江云期，又看向满面肃杀的江枫，只觉胸口闷痛，退后两步瘫在椅上。
江枫瞥一眼愣怔的江云期，“你随我往城中拜访富户大族，将平日撒娇卖痴坑蒙拐骗的本事使出一二分，令其捐赀助赈。”
言罢，起身要走。
“殿下！”陆翀蓦地惨声唤道。
二人脚步一顿，回望过去。
“使臣将王命，岂不如贼焉？[1]令公门中人劫掠平民，殿下此举，与山贼水匪何异？”
江云期怔了怔，想要张口，却找不出话来辩。
江枫继续阔步向前，江云期忙追上去，才发现他竟是笑了。
“若能保浦平一县生民，山贼水匪之名，本王甘愿领受。”
——
河道衙门，大堂。
桌案上放着高高一摞账册，青年高坐上首，身上官服簇新，正端起茶盏细品，姿态清远雅正。
都水太监韩善利陪坐一旁，左右几把交椅上，四五个大太监相对而坐，河道监管徐通则在下首侍立。
韩善利笑眯眯道：“这几年的账册都在这里了，河道上每一笔开支用度都有详细账目可供比对，大人匆匆过来，想必带的人少，稍后咱家便令下面的人送去大人府上。只是不知——”
说到这里，他有意一顿，“不知大人仍是在县衙下榻，还是已经搬回了巡按衙门？”
柳昭没接这话，放下茶盏，悠悠道：“有韩公公这话，本官便放心了，这账目查与不查又有什么要紧。”
“大人的意思……”
韩善利早听闻柳昭是邓阁老的学生，却想不到他连表面功夫都不作，有些不敢相信。
柳昭索性将话说得更直白：“河道贪墨一案，首恶冯稹畏罪潜逃，自是不与河道衙门相干，这账册便全当本官已经查过了。”
韩善利忙斥徐通道：“还愣着做什么？快谢过柳大人。”
徐通当即跪下，磕了几个响头，“奴婢多谢柳大人！”
柳昭摆手示意他起身，对韩善利笑道：“本官今日来此，为的是另一桩案子。”
韩善利早有准备，一拍掌，便有几个小太监押着几个灰扑扑的人至堂前跪下。
“这几个蠢奴一味赌钱吃酒，漕仓失了火也没发觉，捅下这天大的篓子竟还想逃，咱家忙令人把他们关押起来，只等今日交给大人，要打要杀，再无二话。”
柳昭微微颔首，淡笑道：“那便多谢韩公公了。除了这几人，漕仓失火，仓场侍郎也难辞其咎，一并关押了罢。”
仓场侍郎是户部派下来的人，韩善利说到底只是宦官，这等户部的官员他却无权处置。眼下柳昭一并将人关了，正中他的下怀。
“只是——”
柳昭四顾一圈，目光仍旧落到韩善利身上，“漕仓中烧毁了这许多粮米，现下又值灾荒之际，诸位公公难免有失察之责。若不加以惩处，本官也难对陛下交代。”
韩善利并着下首的几个太监皆是变了脸色，只听柳昭又道：“若依大周律法，官吏失察，一例坐罪……”
话音落，当即便有人起身尖声道：“柳大人这话，是要砍咱们的头了。”
另一人冷笑：“咱们是宫里的人，即便犯了天大的过错，要打要杀，大人也得问过陛下和老祖宗的意思。”
韩善利直觉柳昭是友非敌，制止道：“且耐心些，听柳大人把话说完。”
柳昭淡淡一笑，“本官的意思，几位公公非官非吏，且受了底下人的蒙蔽，便在府中禁足十日，罚俸三月以为惩戒。”
几个太监这才神色稍缓，左右他们这些人又不靠俸银养活，罚便罚了。
韩善利笑道：“柳大人罚得很是。日后办差若遇上难处，只管来寻咱家。”
这本是句送客的场面话，说到这里，柳昭就该告辞，而后韩善利挽留两句，最后宾主尽欢了。
但柳昭却不客气道：“眼下正巧有桩难事要请公公帮忙。”
“哦？”韩善利作殷切状道：“何事？”
柳昭道：“据冯稹妻子所言，他已于出逃当日在马背山遇害，如今本官这边虽结了案，襄王殿下却遣了人上山搜寻冯稹尸身，若令他查出什么，恐怕有损宫里的名声。”
听到这里，众位大太监相视了然。
柳昭面上仍旧带着温煦的笑意，“因此，本官想从河道衙门借些人手，务求先一步找到冯稹。”
韩善利点头道：“这事儿好办。”
他唤来一个小太监，吩咐道：“进来不是调了好些人在开元段清淤么，先把人撤回来，寻到冯稹尸身要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