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春宫,明净殿,小内侍唱名:“飒秣建使臣到。”殿门大开,索南阔步而入。“承天可汗账下左班丞相索南见过西境世子。”说罢躬身见礼。

    上首端坐的郭承雍状似不解,声音稚嫩:“为何不跪?”

    童言无忌对西境世子无效,诺里安几乎是跳出来的:“小世子说笑了,索南大人一国左相,怎能向边陲守将之子下跪?”

    有道理,郭承雍好奇:“左相面见大食王子也这般宁折不屈?”

    诺里安再度气白了脸,这孩子真不可爱!索南哪里会在意这些言语挤兑:“鄙国内政,不劳小世子操心。”

    郭承雍抱歉一笑:“左相见谅,孤对大食太过好奇,不知左相见过多少大食人?”

    索南简单介绍说:“大食人高鼻阔目,黑须白肤,同中土大相径庭。”

    说得太笼统了些。“西域胡人不都这样吗?”高鼻阔目之人郭世子可没少见。

    索南不知该如何同一个孩子解释,即便这个孩子是见多识广的西境继承人。诺里安挺身而出:“千人千面,大食人究竟如何,还需小世子自己分辨。”

    “诺里安特勤言之有理,大食人跨过波斯高地,直抵葱岭、恒逻斯,确实该好好瞧瞧。”面对强敌,郭承雍有种本能的机敏。

    索南从不敢小瞧西境继承人:“世子所言极是。”

    郭承雍问:“家母在长安时,曾偶遇波斯遗民。如今的波斯高地,还有波斯人吗?”

    此事索南略知一二:“波斯高地改信大食教,以大食人自居。”

    郭承雍小小年纪知道的还不少:“大食自西向东,如摧枯拉朽般夺下波斯高地,不过百年,竟这般改天换地。真正的大食在波斯西面,丝路尽头,岂不是世界尽头?”

    不止郭承雍对大食感兴趣,内九姓出身的索南,对大食同样提防。“听世居康居的牵利人说,商队抵达大食沙漠后,再无法前行。有人说,穿过大食沙漠,是一片汪洋。只有穿过风浪,才能到达新世界。不过,如今南北丝路畅通,每年运往大食沙漠的货品不知凡几。大食人应该有独特的手段,才能吃下远道而来的珍品。”

    郭承雍没少在凤居写作业,见得不多听得不少:“也许,那片未知的汪洋才是大食人的财路。也许压根就没有汪洋。”

    索南佩服:“世子言之有理。”

    郭承雍难掩兴奋:“西出葱岭可抵吐火罗,上有康居,下有天竺。波斯高地在吐火罗西,大食沙漠又在波斯高地以西。大食人不远万里东征大周,好气魄,好本事!”

    阿热尚适时送上舆图,郭承雍邀请道:“左相快来看看,大食沙漠可在这里?不知大食有多少人,国土面积几何?”说完又觉得好笑:“荒沙连绵,难怪大食人停不下征伐的脚步。”

    索南心中奇怪,这位小世子也太兴奋了些。面对强敌这般状态,西境尚武之风,不容小觑。心中百转千回的索南并未藏私,细心指出不足之处,很快拉近了同郭承雍的距离。小世子意犹未尽:“左相请坐。来人看茶。”

    索南进净明点半个多时辰,总算讨得碗茶水喝。“陇右新进贡的莲子羹配上荷叶糕,别有一番滋味,左相尝尝?”

    索南浅尝一口,惊喜道:“竟是咸口,清甜可口,陇右竟有这般清香的莲子,实在是难得。”

    郭承雍笑笑:“陇右的莲子哪有这般口感,这是江南的贡莲。母亲喜欢,父亲特意命人加急送来的。一直存在冰窖,好在并未影响口感。”

    索南只道:“托世子的福,在下竟也尝到的江南的贡莲。”

    郭承雍突然好奇:“索南叶护属内九姓哪一支?”

    这没什么不能回答的。“在下出自葛萨部。”

    乌护内九姓中数一数二的大部族,数百年来一直居王帐左右,难怪。郭承雍看向诺里安:“特勤呢?”

    诺里安对莲子羹没丝毫兴趣,打小吃不来江南风物,闻言起身道:“在下亦出自葛萨部。”

    郭承雍没想到:“两位竟是同族兄弟!正所谓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定能在康居闯出一番天地。”

    索南放下白瓷莲花碗:“谢世子吉言。”

    西境人爱中原的丝绸、瓷器,中原人爱西域的琉璃、珠宝。郭清晏本人喜欢金器、玉器,招待客人则常用瓷器。

    “听闻飒秣建新主奥古尔身上并无中原血统,承天汗这种名号是谁想出来的?”这位小世子,最擅长一脸天真、语出惊人。

    诺里安端起莲花碗,数起莲子来。别说,这贡莲看起来就与众不同。

    索南就事论事:“世子有所不知,康居人向往中原璀璨,照葫芦画瓢,难免有不足之处。”

    郭承雍理解:“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孤明白。可这笑话,再一再二不再三,日后还要多加谨慎才是。”郭承雍学起郭清晏,像模像样。

    索南赔笑:“世子说得是。”

    郭承雍倒是很快将其抛之脑后,开朗明快道:“奥古尔是个怎样的人?他是大食人吗?”

    作为内九姓中仅次于药罗葛氏的葛萨部叶护,索南有他的骄傲。他要重建乌护,自然不愿被大食所同化,沦为其附庸。“奥古尔汗的父亲是远道而来的虔诚大食教徒,母亲是世居飒秣建的牵利人。”

    郭承雍似懂非懂:“大食,大食教,大食人,有意思。”

    索南未尝没有借助西境压制飒秣建大食势力之意,知无不言:“右班丞相阿罕是奥古尔汗的亲叔叔。大食教众以他为首,护卫在汗王左右。”

    叔侄相争,再纯粹的信仰也没用。更何况,种种迹象表明,奥古尔并非虔诚的大食教徒。“孤这有些中原话本,奥古尔汗定会喜欢。”

    索南明白:“多谢世子。”说完又补充一句:“汗王的大可敦是右班丞相的长女,成婚数载,并未诞下子嗣。”

    郭承雍情愿自己什么都没听到:“同姓通婚,与畜|生何异?”索南深以为然,奈何这不是重点。

    索南从未自诩是天下正统,之前也不服气被大周称之为夷蛮,现在倒是颇有感触。“传统大食人极为排外,很少同外族通婚,只娶本家女。”

    言外之意,奥古尔汗即不是传统的大食人,更不愿被本家摆布。正因为如此,奥古尔才一力促成索南出使西境,借力打力。

    郭承雍学着母亲,意味深长道:“大食是郡县制还是封国制?”

    索南思索片刻,回了一句:“部落制,本家部落制。”

    郭承雍又明白又糊涂:“征伐时四处联姻,吸纳本家。站稳脚跟后固步自封,排斥外邦。倒是喜欢走极端。看来左相并不太愿意一起玩。”

    索南即惊讶小世子的聪颖,又尴尬小孩子的不留余地,只得道:“移风易俗并非易事,实在是愧对祖宗。”

    摩尼教如何成为乌护国教的,郭小世子一清二楚。索南是坚持传统还是借机夺权,郭承雍决定揣着明白装糊涂。想到这里,郭承雍认同道:“左相大人说得对,大食民风实在是不敢恭维。”

    西域康居,向来受大周影响,崇敬中原礼教。虽说藩镇之乱让大周迫不得已退出西域战场,乌护依旧代替大周辐射西域各地,直到西境武威的崛起。

    生于秋瓷、漠北坚昆的神之血统、大周皇后的尊位,在一出出歌舞戏曲的传播下,让西域人熟悉又向往。大食教想斩断西境神女的光辉,只会适得其反。

    茶也喝了,旧也叙了,立场也表明了,该进入正题了。郭承雍开口询问:“不知孤可有幸看阅贵汗国书?”

    索南起身双手奉上:“世子请。”

    郭氏一式三份,分别用大食语、牵利语、大周官话书写。郭承雍没有母亲一目十行、过目不忘的本事,牵利语会说不会写,国书压根看不懂。至于大食语,母上大人都不会,小世子不愿了解一点。

    “汗主向来仰慕大周,自愿俯首为西汗,愿遥遵西境王为东汗,共治西域。”奥古尔不愿全面大食化,拉西境入局是最有效的办法。

    郭承雍收起国书,好笑道:“奥古尔自号承天,多响亮的汗号才能配得上家母?平天?齐天?”

    索南马上道:“西境王为东方阿斯兰汗,汗主为西方公驼汗。”

    郭承雍只问:“阿斯兰何意?”

    索南回答说:“阿斯兰既有狮子之意,又可代表拂晓、晨曦。”

    “好名字。”郭承雍直击要害:“大食允许奥古尔称汗?”

    索南低头:“此事还需劳烦西境王,大周皇后凤印威慑天下。”

    郭承雍提醒:“凤印之下只有大周属臣,贵国主可想清楚了?”

    索南并未犹豫:“自然。”

    郭承雍端茶:“事关重大,孤无法做主。还请贵使稍等数日,可好?”

    索南起身告辞:“理应如此。”

    阿热尚送二人直至宫门口,马车上,诺里安担忧道:“叶护?”

    索南闭目养神:“静心。”

    诺里安怎能不急:“汗主已经快压制不住右丞相了。大食正值鼎盛,哪里还有可迁徙之地。中原锦绣山河近在咫尺,波斯高地远在天边,西境王断然不会舍近求远。”

    索南睁开眼睛:“西境王岂是泛泛之辈,从她亲自坐镇素叶川便知,哪里肯偏安一隅。可注意到西境小世子提到波斯高地的反应?那快要溢出来的征服|欲。西境尚武,野心勃勃,碍于中原礼教,不能东出凉州,推到重来。这般强盛,卧榻之下棋容他人酣睡!况且,大食的威胁远不止于此。还记得大周曾禁断摩尼教?”

    诺里安点头:“大食教在蛊惑人心方面确实有一套。”

    所以。“西境王断不会允许大食教大面积传播,咱们跟在后面摇旗呐喊即可。”索南信心十足。

    “但愿一切顺利,族人安居乐业。”诺里安祈求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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