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未等他察觉出是何形状,指腹剐蹭过的皮肤又恢复了往日的平滑。

    好似刚刚窜起的酥麻,只是一阵错觉。

    他微蹙眉,愈发觉得胸口发闷,似要挣脱开一段无形的纽带,越是接近边缘,便越发难捱。

    提息,运气——

    少顷,才终于将那怪异感觉压了下去。

    那双银灰色的眼睛眯了眯,犹如霜雪月色,涌动着凛冽的杀意。

    那山野的丫头胆子真大,竟敢碰他衣袍,倘若在中原,早被拖去浸猪笼了!

    南境乌烟瘴气,愚民尚未开化,女子刁蛮无理,果真不是久留之地。

    边城守卫脆弱,陆时蕴扮作猎户,抹了把灰在脸上,行贿一两白银,便一路畅通无阻。

    两国龃龉久已,作为附属藩国,交趾虽对北周以臣子相称,却没少干着侵扰边疆的勾当,尤其是百濮一带,深受其害。

    云贵高原乃茶马商户往来贸易的重地,也是各方必争之地,陆时蕴此次的任务便是立傀儡,灭魔教。

    木州城内,有一茶坊名“松间”,出自茶诗“闲来松间坐,看煮松上雪”。

    镂花的木门因着暖风一推,翕动之际,发出细微的咯吱声,伴随燥热暖风一同进了茶坊的,还有这位眸色寒凉的少年猎户。

    木州乃交趾边关首座城池,将至未至的战事闹得人心惶惶,阴云笼罩之下,多数人各自逃命奔走,鲜少有这等闲情逸致过来饮茶。

    再者,松间茶坊本就是给达官贵人们开设的风雅之地,一个猎户,身上铜钱搜刮干净了,也不够买这里的一碟小食。

    故而,掌柜只是掀掀眼皮,并未起身招待这位客人。

    却见这猎户顶着个花脸,身姿挺拔若猗猗修竹,神色淡漠似冰雪洗涤,举止间自是从容料峭,不可攀附的疏离之感。

    店小二抓抓脸颊,咱就说,现在做猎户的,都……要求这种品相的了么?

    到底是掌柜老于世故,当即起身迎上去。

    “客官里边请,小店经营上好的名山茶,也有无量山野普洱,锦城川茶,西湖龙井,黄山毛峰……不知客官钟爱哪种?”

    陆时蕴同他往雅间走着,声音沉静:“茯茶一盏。”

    掌柜眸色一顿,登时亮着瞳仁,花白的胡子动了动,“可是要陕南的茯茶?”

    “泾渭。”

    话音刚落,掌柜转身招呼小二去后堂取雪山水煮茶,人走后,终于阖上木门,朝来客行了个中原的礼节。

    “世子殿下,有失远迎!”

    银灰色的眸子一颤,他垂下长睫,嘴角扯出一抹冰冷的弧度,冷清声音太过平静,叫人听不出喜怒:“称阁主即可。”

    “是,”掌柜又行礼赔罪,“阁主一路涉险,羁旅劳苦,不若先入住松间阁,也好休养几日?”

    他并未答复掌柜,只是问话道:“松间茶坊纵览权贵生意,民间生意呢?”

    掌柜依言答道:“阁主有所不知,南蛮之地,山山种茶树,处处有人家,平常人家自是不需要茶楼这种地方,也就马帮商户要在外头喝茶,但……”

    言未尽,陆时蕴已经明了。

    马帮商户,自有他们的归处。

    似清楚阁主担心什么,掌柜又补充道:“阁主不必担心,民间消息,阁内有专人打探着,虽不设茶坊,但耳目俱在。”

    说话间,小二已经煮好雪山融水,烫过紫砂温润的茶壶。

    中原烹茶,细腻有礼,碾茶、罗茶、候汤……直至点茶问盏,满室茶香氤氲,清香悠远。

    泾渭茯茶并不出名,与名茶相比,甚至泯然无名,但无论如何,是长安本土出产的家乡茶,乡情,总是难能可贵的——虽然陆时蕴在家乡也不喝这个。

    他微抬下颚,示意掌柜与小二拿一杯领赏,似不经意地扫了眼茶具,不咸不淡地等待二人喝完。

    阁主持杯品茶的仪态却不染凡俗,翩翩有度,不难看出是名门世家培养出来的贵气公子。

    家乡茶,味道就是好,暖的他心底发热,又抿一口,心口更热。

    银灰色的眸子流露出些许诧异。

    难不成他思乡之情竟如此浓烈,原本自己竟也不曾发觉,如今喝上一口长安茶,心窝子怎的这般暖意融融?

    倏忽,一股腥甜窜上喉咙,他蹙眉,掩唇轻咳起来,几下,便咳出一口鲜血来,他即刻拢了手掌,垂手一旁。

    不是茶里带毒,胸口处,自离开那少女,就已开始显出不适,压抑一路,终究还是有些扛不住。

    又想起那句关乎性命的呼唤——什么叫不能离得太远?

    他不信世上还有这等荒唐事。

    微凉的视线落在掌柜身上,“日前太子来信,许诺纳西马帮接应本阁,马帮呢?”

    掌柜脸色略微发窘,“实不相瞒,此事……说来话长。”

    茶盏轻扣,响声清脆。

    掌柜心里一紧,觉察到阁主的不耐,忙道:“小人长话短说!南蛮轻礼法,糟践我主隆恩,唯弹丸小王马首是瞻,现如今称王的是那药王谷,民间商帮、马帮、茶户,皆受药王谷庇护,没药王谷点头,马帮不愿与汉人多做交涉。”

    他好言劝道:“我主如今还未谈妥,松间阁在南蛮的行动亦十分受限,还望阁主常与药王谷走动。”

    少年平声道:“我此次前来,唯三件事:一斩交趾君王头颅,二除魔教玄阴之根本,三交苗疆药王之好。”

    掌柜应了声“是。”

    陆时蕴敛了眉峰,“暗杀国君,尚须时日加以渗透,才不致打草惊蛇。”

    掌柜笑道:“是,皇宫布局图已经到手,之是昨日才收到我主密信,暗线人选,小人差遣不及,今日晚些时候便去发落。”

    银灰的眼睨向他,声音依旧平淡:“甚好。”

    掌柜当时还不知“甚好”二字是何含义,直到午时,阁主离开茶坊,去松间阁主持大局,血刃三尺,清算异心线人十余位,他才知晓这“甚好”,乃是好在没安排什么将死之人做事。

    松间阁线人不过百人,阁主一来,便斩杀十分之一,这……

    “其二是根除玄阴教。”陆时蕴声音清朗平静,“此事由我亲自追查。”

    这可是个烫手的山芋,掌柜不禁白了脸色,压低声音道:“阁主,玄阴教虽不被王室承认,但势力如日中天,已是交趾国教。”

    传教士一路向北宣讲,几乎以不可掌控之势,入侵中原宗教。

    各地□□徒滋事挑衅,起义不断,王朝统治有如白蚁蚕食,不可不警惕溃堤之险。

    “传闻起幻术最擅窃取人心,蛊惑神志,阁主务必小心。”

    陆时蕴应下,又道:“至于药王谷,交趾大厦将倾,届时我方介入,商贸接手,交好便也不难。”

    掌柜欲言又止:“药王谷极厌弃汉人,绝非一朝一夕之事,探谷汉人,皆是有来无回。”

    “停止探谷,这段时间,互不相扰。”少年甚至还清凌凌地劝告一句:“做事,有些边界感。”

    掌柜简直讪讪。

    ·

    日暮时分,一袭月白劲衫的少年策马扬鞭,奔赴在他今日来时的小径间。

    晚风吹起他的衣摆,空气中莫名多了丝血腥气味。

    陆时蕴勒马,侧身吐掉喉间翻涌而上的血腥,脸色发白,额角渗出细密的虚汗。

    此时,银灰色的眼里哪还有什么清辉月华,一副恶鬼吃人的架势,眸子里火光熊熊,若是看谁一眼,恐怕隔空就能将人烧成煤球。

    颈侧,衣领遮盖的地方莫名泛起玫红的印记,似图腾一般,正是今晨犯痒的那一处。

    想都不用想,定是那药女给他下了什么奇怪的蛊毒!

    他何曾招惹过她?

    不过就是骗她指路,让她摔了一跤——让她摔了几跤,亦或者弄坏她的衣衫和银链子,她就给他下这样狠辣的蛊毒?

    流寇在林中丢盔弃甲,马蹄践踏过的地方,残留摧折草木,满地狼藉。

    陆时蕴留下她时,便不曾奢望她有活路可走。

    或许是她濒死,已死,自己体内的子蛊才这般剧烈挣扎吧。

    边城一带,匪患猖獗,溃逃的哀兵加入山匪,也不失为明智之举。

    陆时蕴一路顺藤摸瓜,寻到匪寨的位置,正快马加鞭准备前去打探一番,不远处便传来呜咽的声响。

    拔出身后长剑,他持剑纵马,面色沉寂,气场冷冽。

    穿过葱茏灌木,人影渐渐清晰,握剑的手指拢紧几分,便见领路的那小丫头坐在石头上,惨兮兮地被两个粗糙壮汉攥着手腕,脸上两道泪痕亮晶晶,哭得要多伤心有多伤心。

    看来是被欺负得惨了。

    正准备一剑飞出去,就听闻林间荡漾起一声悠长悠长的惨叫,凄厉、喑哑、粗糙……接着,又是一声,同样悠长高昂。

    马儿经过之处,地上横七竖八地瘫着许多糙汉,皆是土匪流寇打扮,有的吐出舌头,有的吐出白沫,还有的吐出并不雅观的胃酸。

    陆时蕴顿觉背后一凉,话说今夜的晚风——怎么冷飕飕的?

    月寻一手一只悍匪,刚咔咔两声折了两位手腕,抬眸便撞进一双银灰色的眼底,那双漂亮杏眸泪水滢滢,鼻头哭得微微泛红,见他来了,心底的委屈和怒火尽数烧了起来,泪意更是绷不住,哭兮兮骂道:“你还敢回来!?”

    因着生气委屈,手上力道不自觉的重了几分,两位被拿捏住的大汉又齐刷刷的一声哀嚎。

    马儿优雅抬蹄,避开瘫倒的受灾悍匪,陆时蕴高居马上,在她跟前停住。

    他想说什么,但此情此景过于震撼,一切词句都只能显得苍白。

    悍匪在悍妇面前,终究甘拜下风,完败。

    动了动唇,最后只梦一般蹦出半句诗来:“……猿啼三声泪沾裳。”

    不多不少,正好三声。

    月寻甩开两只悍匪的爪子,腾地从秀气石头上站起身来,三步并做两步窜到马前,纷繁银饰苏苏作响。

    陆时蕴抿着唇,环视一眼周遭横七竖八的土匪们,抬了抬眉梢:“你一人,干趴下八个?”

    小姑娘长得柔柔弱弱,怎的这般骁勇善战?

    这往后,谁敢娶回家里?

    月寻收起她的虫蛊,擦擦脸上泪珠,蹭的整张鹅蛋脸似小花猫一般。

    杏眸皱着,她拧了秀眉。

    这汉人不听劝,非要往远处跑,她也跟着难受一下午,因而极不待见他,气鼓鼓的嘟起唇,冷哼:“把你也刀了,这儿就是九死一生!”

    陆时蕴回味了下“九死一生”,这成语……似乎不是这么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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