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为什么会有你呢?”女孩看着从垃圾堆里钻出半个身子的小狗,无声无息地对它发问。

    小狗还是一个看不出形状的毛团,也和她一样脏得看不出颜色。看起来刚出生一两个月,不知道为什么没有狗妈妈。

    “你也杀了你的妈妈吗?”女孩问小狗。

    小狗也在垃圾中用鼻头翻找。于是女孩把这个垃圾桶让给它,走向下一个街口的垃圾堆放处。过了一会儿,却听到脚下有吱吱的细声欢叫。

    小狗飞快地摇着小尾巴,跌跌撞撞地找到了她,放下嘴里一只近乎完整的死老鼠,用鼻子往她脚边拱了拱。

    女孩后退着保持距离,不能让它不幸碰到自己。她看了看它,又看了看自己手里的半根菜梗。

    “你要给我肉吗?可是我只有草可以给你。”女孩会说的话并不多,用词也有点奇怪,因为没有什么人和她说过话,她凭借听来的只言片语,在一两百岁的时候才学会开口说话。

    小狗尾巴摇得更快了,兴奋地乱叫,用小爪子把老鼠往她那里推。

    “……好吧。”

    女孩一口一口地吃着老鼠,小狗玩了一会儿烂菜梗,把它吃掉了一半。

    另一半留在地上,小狗趴着抬头看她。

    女孩拿起来咬了一口,最后一口留给小狗。

    “我不饿,你吃吧。”她说。就算饿也没事,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会死。她已经徘徊了三百多年了,就像所有人都把她忘了一样,死亡也忘了她。

    之后偶尔还会遇见小狗。但女孩从来不让它靠近自己。

    “不要跟着我,跟着我没有好事的。”

    小狗好像真的能明白,不想让她为难,叼来自己找到的食物放在她面前,然后远远地摇摇尾巴并不靠近。在这个只有垃圾的阴沟里,也许一整天也找不到一点能吃的东西,但小狗还是一天比一天长大了。真是不可思议。女孩看看自己的身体,几百年来都是一个样子。

    女孩留在垃圾巷里的时间变多了,附近的居民不愿意接近这里,更不愿意接近她。她并不专心干她的营生,只是分出一只眼睛在找小狗。女孩在下雨的时候也破例外出,看到小狗蜷在一处鸡架旁,脑袋钻进干燥的茅草里。女孩在刮风的时候也破例外出,看到小狗稳稳站在风里,欢叫着追逐一块在旋风中打转的垃圾。女孩在白天也破例外出,被路遇的行人恶狠狠地瞪视,驱赶,詈骂连连,她匆匆看到一眼小狗正在一处屋顶上冲麻雀撅起捕猎的小屁股便飞快逃出了镇子。

    女孩终于在下雪的时候也破例外出,这一次,她却怎么也找不到小狗的影子。

    也许小狗离开了。也许它找到一个同类,加入一个群落,和同伴们一起远走他乡了。女孩徘徊在白色的世界上,寻找小狗离开时留下的脚印。

    徘徊的女孩听到一声细细的尖叫。

    她一瞬间就来到了那里,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做到的。那里有三五成群的小孩,快乐地踢踏着脚。

    两颗小小的玻璃球滚落在地上。被挖出眼眶的眼球,连血带肉,拖拉着长长条索状的视神经,被许多只脚踢来踢去。小狗瘫软在血中,连尖叫都没有了。

    血色漫漶,沁入新雪,一片深深浅浅的粉红色花瓣。

    就像一只看不见的时钟,骤然慢下脚步。

    黑暗在魔女的身体里爆炸了。

    不知是谁的声音在凄怆嘶鸣,尖叫在她脑中响彻了整个世界。天地俱变,就像古老的末日预言,魔女陷入疯狂,怒火滔天。

    * * *

    市政与宪兵赶到的时候,现场已被夷为平地,炸得一无所有。

    爆心之中,一片圆形的孤岛。一只毫发无损的小黑狗正在拼命地舔地上一个脏兮兮的小女孩的脸。人们走近,发现那个女孩还有一丝气息。

    宪警觉得只不过是一帮贫民窟孤儿胡闹的时候引发了什么爆炸,把自己给炸死了,没怎么调查就结了案。那个无人认领的小女孩却很棘手,只好把她丢进福利院,能不能活下来就看她自己的造化了。

    但不过几天,小镇镇长便惊掉了下巴一般看着只在遥远的新闻中听说过的高级官员造访小镇,径直来到那家福利院,给那个昏迷不醒的小女孩戴上了一个奇特的手钏。

    那位官员扫了在床边站成一排的院长和护工一眼,他们好像都很害怕。

    “……这些天,你们就这样贴身照顾她吗?”那人厉声问道,目光落在全身毫无防护的护工身上。

    护工们目光游移,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正在遭受指责。他们确实是在放任这个脏兮兮的小东西自生自灭,因此拼命想要洗脱干系,“长官大人……这、这是个流浪的孤儿,没有钱……没有保险……查不到出生证明……我们能做的只有这些,说实话,能给她一张床就已经……”

    “我没问你这些!出生证明?!当然查不到了,除非你们查一查330年前的档案。”那男人怒喝打断护工,“我问的是,你们碰过她吗?!你们的手?!”

    “……这位护工碰过,长官。她负责给这孩子换上病号服。”实际上,这是这家机构为女孩做过的唯一一件事。

    “在你碰了她之后,没有任何事发生?”

    “……什、什么事……”那名战战兢兢的护工完全没听明白。

    一名同来的女性长官接话道:“我认为这名护工还活着就已经说明一切了,道非,那一场魔爆打空了她的力量。”

    “打空?不不,没有,”道非不耐烦地打断她,“你没看到检定数据吗?她的魔力无穷无尽,永远也不会空。也许……在昏迷时,她的魔力也陷入了沉睡,所以才没有杀了这帮猪猡。”

    他们还是把昏迷中的女孩用魔法绝缘材料整个儿裹了起来才带走。

    奇怪的是,当他们搬运女孩经过福利院前的场院时,一只小黑狗拼命咬着他们的裤脚,被一次次踢开,翻滚到一边,又一次次冲上来纠缠不休。

    那长官大怒:“这狗是你们的吗?!”

    “不是,它……它几天前突然来这里的,怎么赶也赶不走。”院长诚惶诚恐地回答,“宪兵队的人说,这可能是那小姑娘的狗。”

    道非闻言,蹲下来眯着眼睛看了它一会儿,站起身。

    “把狗也一起带走。”

    “是。”

    画面闪回到马路中央。

    车祸已经发生了,魔女和黑色的大狗都倒在血中。狗一声声地向失去意识的主人哀叫着,黑暗从它眼中蔓延。

    然后,时空剧烈地扭曲了。

    她看到,以狗狗的双眼为圆心,现实朝向它自己的内部一点点坍缩、荚裂,最终彻底崩解。新的意义与真实从中抽芽,在一瞬的万亿分之一的时间之内长出了千枝万叶。然后所有这一切,都在时空上发生了总和,缩进一个针眼儿,回到了狗狗双眼的黑暗之中。

    她看到自己与红尘的尸体倒在马路上,路人们不知为何好像视而不见,来来往往的车辆从尸体上碾过去,却如履平地。

    与此同时,另一个自己被另一个红尘扶着来到路边。两人的身影却像透明的幽灵一样穿过人群,没有被任何人发现。

    “跟我走。”

    “等一下!……我的狗狗……”魔女看到自己拼命扯了扯空空的牵引绳。

    “狗狗没事。”

    那一天的雪,弥天而下。铅色的天低低的,阴沉得像个久已结束的故事。

    雪地上,深浅不一的粉色,如同落红成阵。

    均质的,互同的,无机的,冷寂的。

    古老而先验的,超然而形上的。

    一片蓝色。

    闪回结束了。

    追忆啪地断开,魔女的身体突然被一股异己的巨力沉沉一推。她掉落回自身之中,现实的现实性浓得她无法呼吸。

    身上几乎仍旧落满那一天的雪。魔女兀立着,胸腔里传来陌生的跳动。

    那颗漂浮的心像突然有了重量,直向下坠去。

    魔女飞快地回想着一切,梳理着一切,很快就意识到自己的记忆中也混入了一部分红尘的记忆。也许,是在她的魔力彻底失控、她的双眼成为红尘的双眼以后,在他们的灵魂之间,发生了某种程度上的相融,从此,成为生死与共、密不可分的存在。

    原来如此,一切都变得显而易见……不管是那只小狗在爆炸中因为魔女而死而复生,还是魔女在车祸中因为小狗而再次幸存,不管是凭空创造出另一条生命,还是凭空创造出另一重现实——这一切,都是爱与死亡交织的奇迹。

    “红尘,我想起来了。”

    魔女回到了她的黑暗中。不知为何,这黑暗让她庆幸良多。

    他是因为她才活了下来。他是为了她才变成人的。

    红尘慌张地注视着忽然丢了魂、又突然回了魂的主人,因为她的话,又变得更加慌张无措了一些。

    “……想起来了?”

    “嗯。”

    红尘始终盯着主人,眼中的神情聚散不定,晦暗不明。听到这话,目光却陡然变得灰败了,像一片死去的秋叶,缓缓落在主人的身上。红尘的声音也低切地沉落到水底。

    “是我把主人害成这样的。主人的眼睛……”魔女循着声音的方向,捂住红尘想说的话,“是我想要给你的。”

    那时的魔爆,她几乎完全陷入无意识状态,一定是想要救那只小狗的意念过于强烈,才让她即便失去意识也完成了那个奇迹般的魔法。同样,也一定是因为想要救回主人的意念超越了一切,那场车祸的现实才被红尘身上的某种魔法扭转了。

    “是我想要红尘活下来。”如同受伤了的人,魔女的声音颤然欲碎,“那是我那一刻唯一的愿望。”

    一双眼睛而已,换回那只小狗的灵魂,代价仅仅是忍受黑暗。

    哪怕没有失去双眼,女孩也早就已经习惯黑暗了。

    “太好了,”魔女耳语般地低喃,“不是你经历这一切。”

    安静降临在他们四周。

    骤然之间,窗外被一束强光照得雪亮。

    红尘在震碎了窗户的气爆中护住主人,四下明如白昼,刺得他睁不开眼。

    似乎头顶百米之上的高空之中,响起一个没有起伏的声音。

    “据第333-0号逮捕令,全体首席魔女正在对嫌疑人瞽目魔女实施抓捕,附近平民立即有序撤离。重复一遍,据第333-0号逮捕令……”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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