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意识重塑于一场分娩般的混乱。

    斥骂伴随着剧痛,寒风裹着尖锐的鞭响,他发不出声音,也不知道自己在哪,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像是囚笼中的困兽对所有逼问他的人怒目而视,凭借着本能反抗着自己根本不知道答案的逼询。

    直到段清嶙来了,她是雏鸟般的意识在血雾中看清的第一个人。

    今日她又来了,虽然听说这里是她的别院,但是自从他被安置在这里以后,她就再没在这里歇息过。段清嶙来的时候总是安静的,她身上还穿着绛紫色的官服,看到他察觉地抬起头来,她微微一笑,却也藏不住眼底的疲惫,弯起的眉眼下有青紫的黑眼圈。

    “这几日住的可好?”

    对一切漠然的他唯独会对她有些反应,闻言后轻轻点了点头。自从她上次来过以后,这里的侍卫对他的态度从严加看管一下子颠倒成不闻不问,这倒是如了他的愿,他整日坐在无人的安静地方,尝试着从封锁的记忆里抠出哪怕零星半点的线索。

    然而什么都想不起来,过去如同幻梦,在苏醒时刻破碎得无影无踪。

    “您能想起来什么吗?南卫那边的使节回来了,说是那边也不清楚为什么您会在这里,今日早朝还是好一顿好吵。要是您能提供一点线索也好,我们也能早点送您回家。”

    他摇摇头,低头的时候错过了段清嶙嘴角勾起的一抹笑意。

    她轻咳了一声,语气很是为难。“实话和您说,我这边也想尽量帮您,毕竟质子一事是我负责的。但是事关重大,您不管怎么说也是南卫那边送来的,我朝许多人对您是有些敌意的,事情水落石出前,您必须得留在我们的视线之中。”

    她半是严肃半是开玩笑地盯着他的眼睛,“您要是不打招呼走了,在下只能提头去向陛下请罪了。”

    他想了一下,挪开了视线,没明着拒绝,但也没点头。

    “但另一方面,我又有一个好消息想告诉您。”段清嶙神秘一笑,故意卖了个关子,语气掺杂着满满的私情与犹豫。

    “……这话我其实不该说,但若是能帮到您,我实在不想瞒着。”段清嶙恰到好处地露出窘迫的神情,“通过一点点……不太能明说的人脉,我好像查到了您的身份。”

    他不由得屏息盯着她,幽蓝色的眼睛下意识地瞪大些了,像是野猫总算对人类紧攥的拳头里藏着什么吸引了兴趣。

    “雒剩,这个名字您还有印象吗?”

    雒剩。

    他愣了一下,反复在脑中咀嚼着这两个字,短短两个字如同钩子探进脑中深渊,然而什么都没有勾上来,那是一个无底洞。石沉大海,毫无波澜。

    段清嶙期待地望着他,这让他心中涌起了不好意思的歉意,他垂下眼眸,轻轻摇了摇头。

    段清嶙用力地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般遗憾道:“我还以为一定是呢,我打听到这人是南卫的雇佣兵,和您一样也有一双深蓝色的眼睛。您和他应该都不是南卫本国的人吧,只有隔海的西洲人才有这样的深蓝色眼睛,也许您和他是同乡。”

    她看上去比他本人还要扫兴,他一瞬间有些无措,不知道怎样安慰她的失落。看来这条线索费力她很多精力,她也对此抱有很大希望。

    “您一直被困在这宅院里恐怕也很难想起什么,要是能想办法让您出去逛逛就好了。”段清嶙叹息着摇着头。

    外面匆匆跑进来一位仆人,似乎想汇报什么,又顾虑着他在。段清嶙挥挥手示意他但说无妨。

    “大人,下午是礼部和您讨论春猎的安排,马车已经在外面准备好了。”

    仆人急匆匆地离开了,段清嶙不情愿地起身,似乎一下子愁苦起来。

    她突然灵光一现样转过头看着他,说道:“在下突然想到,或许有正大光明的法子让您出去,只不过有些委屈您,您愿意听听吗?”

    两人刚刚结束了那个关于雒剩的秘密情报的交换,心理上距离一下子拉进了不少,他下意识地点头,等待她的下文。

    “您现在是受我们监视的空白身份,不妨我以私人的名义雇佣您做我的亲卫,这样您不算脱离了我们的视线,又可以平日跟着我出去。”

    他愣了一下,段清嶙说得言辞恳切。和段清嶙的短短几段对话中,他的身份不知不觉从敌对的南卫质子,变成了被监视设限的无辜入局者,现在又在她的分享情报下成了共同寻找记忆的盟友,甚至建议一起行动。

    段清嶙悄然盯着他的反应,忽而为难地苦笑起来,又添了一把火,说:“不瞒您说,您刚才也听见了,马上就是春猎,世家贵族都会派出公子小姐甚至家臣参与比赛。我的老家在外地,实在没什么能靠的兄弟。请您当我的亲卫,也是有点私心,想拜托您替我撑下场面。”

    太过无私的援助高尚得让人起疑,面对有些虚荣的小心思反而会坦然地放松警惕。段清嶙期待地等着他的回答,刚刚她也是用这样的视线,说出雒剩这个名字试图帮他唤起回忆。

    虽然他不觉得出去转转对回忆能有多少作用,但没人忍心让这双眼睛连续失望两次。

    片刻的踟蹰后,他郑重地点了点头,用口型说了一个“好。”

    段清嶙眼睛一亮,第一次露出了明媚的笑容,“那就仰仗您了。”直到这一刻,她始终紧绷的肩膀才不着痕迹地放松了些。

    马车驶过拐角,段清嶙叫停了车,语气疲惫地嘱咐道:“不用去礼部了,直接回丞相府吧。”

    仆人惊讶地望着她:“大人,临进门前不是您特意要我提醒您……”

    段清嶙摇了摇头,与礼部的会昨天已经开完了,她只是需要借一个外人的嘴说出春猎而已。

    我今天的社交能量已经用完了,与雒剩那一阵暗潮涌动别有用心的交谈花费了她极大的精力,接下来这半天,她真希望自己能有一个地方安静地待着,要是能蒙着头睡一会就更好了。

    京城,锦绣阁。

    “春猎中会为放出去的猎物绑上不同颜色的彩带,越暗的颜色积分越高,最后根据彩带积分的总和排名。”京城的锦绣阁作为总部,包下了偌大的一整层来展示他们引以为傲的设计。两人漫步于一件件悬挂着成衣的木架间,天井中的阳光映衬着绚烂丝线与其上细密的花纹,像是舒展饱满的重叠叶片将大厅自动隔成一层层的屏障。

    “不过您也不必有什么压力,去年我独自参赛,最后在山涧旁的灌木里捡了一条野兔挣脱的彩带,真是走运啊,这样混在众人里就不至于显眼地倒数了。”

    “……”

    “比赛前我就想着,说不定能在这种地方捡漏,所以我一袋箭都没射完,净低头找了,好悬没撞到树上。”

    段清嶙大大方方地自嘲道,雒剩瞟了她一眼,她背着手腰板笔直,在柔和的光柱和明媚的织物中,和这没出息的发言形成了些许微妙的对比。

    在雒剩悄悄打量她的神色的同时,段清嶙也在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他的反应,如同如隔三秋的旧友随意地说着一些真心的琐事,有意地卸下了部分以往强撑在外面的端庄架子。

    拉拢人心大概有两条路子,一个是物质上的许诺,另一个则是精神上的牵绊。前者在内阁会谈的时候被否决了,她现在只能走第二条怀柔路线。

    倘若是生性豁达豪放之人,干脆就是什么“推金山倒玉柱纳头便拜”认做贤弟仁兄以源源不断的热情打动人家。但这个的难度对于段清嶙来说太高了,她深知自己的怯生本性只会把豪气冲天的一见如故搞得像伥鬼总算遇见了路过的倒霉蛋狠命把人往下拉,简直一眼就能让人家看出来自己居心回测。

    所以她只能滴水穿石,用自己会觉得舒服的方式释放善意的信号,小心翼翼地打破距离感拉进与对方的关系。从袒露一些为难的困境寻求帮助,到现在分享一点不足为外人道也的窘迫,段清嶙的形象在雒剩的心中从身着华服的权重之人,逐渐有了清晰的性格和喜怒哀乐。

    带着雒剩在繁华的商业区逛逛,挑一挑趁手的长弓和合适的猎装,这就是段清嶙礼贤下士的第一步。

    摄政王不认同她的计划没关系,她会通过自己的方法将人拉拢过来。

    段清嶙轻声地说着自己的琐事,雒剩无声跟在她身后。另一端传来了说笑声,段清嶙屏息听了一下,神色稍变,下意识地拉着雒剩往后走了几步,正好被前面的张开的锦缎挡住。

    “掌柜嘴上夸得妙,可这红色我穿着实在是不好看呢,这衣袖设计的这样窄,我拉弓也不好发力。”

    “孟将军家的妹子。”雒剩询问地看向段清嶙,她悻悻地解释自己做贼一般的局促,小声地说了一句:“私下的时间遇见熟人,打招呼有些麻烦。”

    “您穿这个色明艳,而且这红色可是摄政王府入冬新挑的颜色,春猎那穿这个保证王爷都挪不开眼……”

    “嗐,我可生怕摄政王看见我,诶这么说来,今年丞相府搁你这订的什么料子……”

    两人走远了,段清嶙的脸色微微有些凝重。

    掌柜的生意经里暗藏着对权力的判断,布料颜色的潮流追随着局势的走向。如今的朝臣大多拜倒在摄政王麾下,还有孟将军主控的兵权与其暗暗拉扯,另外有各大宗族听顺于掌握着宦官的太后以及顺带的小皇帝,这三方势力你来我往。但不论是太后的皇权还是孟骞的将权,都难以于如日中天的摄政王独力抗衡。

    摄政王牢牢把控着政权,如今就连锦绣阁的掌柜都知道谁是主流。

    那段清嶙的相权呢,三方势力在谈判桌前分庭抗礼,她就是那张被拍案而起的桌子,是大家还能坐在一起谈判的基础。剩下的文官依附于段清嶙的相权周旋其中,不论三方怎么斗决策的是谁,最后还是有人把活干了。

    摄政王的影响力确实愈来愈大了啊,段清嶙心理默默地想,不过她没说什么,轻飘飘地向雒剩开玩笑道:“掌柜偷换概念,正是因为那颜色实在难看,才只能卖给摄政王府了。摄政王是最不讲究颜色搭配的那位了。那红色他除夕宫宴穿了,配了件亮绿的长衫和明黄的披风,我坐他对面不敢抬头,怕把酒喷出去。”

    段清嶙说出口才意识到自己这话说得有点失礼了,一边责备自己失言的随意,一边分析着也许是雒剩无法说话,让她忍不住放松得超乎了自己的设计。

    但雒剩听完快速眨了眨眼,忽然忍俊不禁,眉眼弯了下。

    第一次看见他笑,严厉的自责自省中,她在心里突然来了这么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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