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人间,上下铺,走廊一望无尽。

    近乎透明的一团雾气由公共浴室溢出,紧贴墙根一路向北。

    雾气似乎早已查明方向,不作任何停留,直至倒数第二间男寝。

    气若游丝,从生锈的锁眼钻入不费吹灰之力。

    屋内呼噜声此起彼伏,头顶风扇吱吱呀呀。

    郑小亮的睡姿板正,打起石膏的右手搭在床沿边。

    枕边充电完成的手机提示已到凌晨3点,雾气宛若一条蛇,不声不响地游走,靠近他的耳畔。

    只要从他的耳道进入,不出五分钟,他的「灵」就能被吸食干净。

    这个男生将在睡梦中不知不觉地,结束短暂的一生。

    不会有痛苦,也不会被任何人发现,就像之前一样。

    时针转动,雾气逐渐逼近,好似毒蛇信子般舔舐着郑小亮的耳廓,就在将将侵入他耳道千钧一发之际!

    床上的郑小亮骤然醒来!他猛烈地摇晃脑袋,一阵搓挠,想赶走那种令人心痒难揉的不适感。

    “啊!痒死我了!好家伙!比采耳都要痒!”

    雾气惊觉!不敢相信郑小亮会恢复意识!它再靠近,却更觉诡秘!

    这个郑小亮哪有一点“人味”!不过是披了一副郑小亮的皮!

    见势不对,雾气来不及联想前因后果,急忙飘忽回头,妄图溜走。

    谁知原先的锁眼竟被封死!它又立刻掉头往窗缝钻去,还没够得着窗沿,就被身后一记法力打中!

    “省些力气吧,这「结界」你逃不出去的。” 「郑小亮」盘腿坐于床铺,被子都没掀开就先出了招。

    雾气断然不肯放弃逃生,再次蓄力冲向天花板!却在将要触及到通风口的一刹那被电击似的强力打下!

    雾气登时重重摔落在地面,激起一片涟漪。

    时针停摆,空气冻结,「结界」随「郑小亮」的手势一齐褪去伪象。

    桌椅板凳,床单被罩像随风沙粒消散,他们身处的空间不再是男生寝室,而是一个巨大的水滴结界!

    床尾「郑小亮」也显露真身,石膏一圈圈脱落,高大的少年身材缩小,青色胡茬消失,面部轮廓由硬变软。

    长发如瀑布般倾泄的少女掏出眼镜,哈气擦净后戴上鼻梁,“都跟你说了逃不掉了,还在那浪费力气。”

    “竟然是你!”

    白天隐在光线中的半张脸被认出,雾气挣扎而起,卷土重来!像一根尖笋拔地,直刺向前。

    陈阿九左脚后撤,重心转移到脚尖,点地画圈闪躲!右手摸上腰际,大喝一声,“出!”

    自腰间抽出一根银色软鞭,鞭长五尺三寸,一端握在她手中,另一端系扣成结,直套在雾气中段。

    她又念一句,“收!”,银鞭即刻收紧成戒环大小束住雾气,感觉雾气已被银鞭控制不得动弹,再使足力往回拉拽,一个过肩摔,将雾气砸向地底。

    “还不现形?!” 陈阿九一脚踩向雾气,拉紧银鞭,直逼它现出真身。

    银鞭一寸寸被雾气吞噬,雾气环绕之处霉变发黑,腐烂的鱼腥味呼之欲出。

    一条已经看不出颜色的鱼尾显现,鱼尾表面伤痕累累,大块鱼鳞脱落,残存的鳞片腐化糜烂,更有些脓肿渗血。

    自上而下,令人触目惊心的还有那张原本象征美好的脸。

    那张脸已称不上完整,皮肤干涸,裂口纵横,口眼鼻嘴四分五裂。

    她艰难地呼吸着,发出嘶哑的求饶声。

    陈阿九松开了些银鞭,让她能够喘气。

    “林娇,总算抓到你了。”

    “咳...咳...你是...怎么发现我的。” 林娇抓住吼间银鞭,戾气问道,一抹黑色浓稠液体沿着她的唇角流出。

    “以前我一直没弄明白,凶手到底是如何发现具有「神的印记」的人类的,直到你们栏目组要来采访,我才起了疑心。所以我重新查过前三个受害人资料,发现第一个受害人成功挽救病患生命被你们栏目报道过,第二名受害者因为拾金不昧也上过你们节目,最新的一名受害者更因为挺身而出制止偷拍女生裙底的变态被你们大肆宣传,还获得不少粉丝关注。”

    陈阿九将银鞭缠绕两圈,拉近林娇,紧盯她道,“你们节目为了收视率,有专门的新闻线索收集处,每次有好人好事发生,都能在第一时间知晓,而你作为主持人,既能获得被采访者资料,拿到对方信息。又能在采访时确认对方身上是否有「神的印记」,我说的对么?”

    林娇嘲弄似地撇过一眼,“这些都是你的猜测罢了。”

    “是啊,的确是我的猜测,起初我确实拿不准你们节目组里到底谁是真正的凶手,所以今天下午我故意在摄像师大海的身上留下了「碧水珠」作印记,这印记在人类身上呈莹白光芒,但在非人类身上显现的是绿色光芒。而且「碧水珠」可以通过唾液传播,多亏校长留你们在食堂吃了饭,才好让大海身上的「碧水珠」都传播开来。喏,你看,这四周可不都是你的印记。”

    林娇听闻,低头查看,这才注意到,自己鱼尾斑斑点点皆是绿光,闪耀在黑夜如鬼火燎动。

    “还有一件事,说来也巧,前天的暴雨意外将学校下水口堵死,教导主任又赶着大扫除,所以叫了疏通公司来,瞧,什么被吸上来了。”

    陈阿九掏出一片塑料袋,袋中密封着数片腐蚀程度不一的鳞片。

    “林娇,你一直委身于学校下水管道,就是想提前准备,摸清郑小亮宿舍的具体位置后,再顺着管道进入,这样完成作案沿路返回,等到冲水,就可以把你的踪迹清除得一干二净了是吧。不得不说,你这作案手法属实高明,怪不得在前三起事件中不留一丝痕迹。”

    处心积虑的行凶计划因为他们临时起意制造的一场大雨暴露,陈阿九想这算不算是天意。

    “咳...咳...所以你们就故意设下「幻象」骗我现身?” 林娇自知计划败露,不再反抗,她早预料在学校作案风险过大,可腐蚀速度逐日加快,她已经没有时间了。

    “其实,你和我是..同类吧...” 林娇语气柔媚,伸手抚摸银鞭花纹,看向陈阿九,“银鞭和碧水珠都是龙族家传宝贝,还有如此深厚的法力,你应该是龙女后裔吧。”

    “是又如何。” 陈阿九推高鼻梁上的眼镜。

    林娇唇边的黑色液体已经凝结,她僵硬地勾起唇角,问 “你有多久,没回海里了。你可知道,海现在是什么样了么?”

    她见陈阿九沉默着,不再追问,继续说道  “我们鲛人一族本是上古神兽,千年来生活在南海之外,与世无争。我在家中最小,上有五个哥哥,对我都是百般疼爱。那时候日子真的很好,我在成片的珊瑚礁中穿梭,和鱼群作伴。”

    她诉说起童年,神情温和,身上的裂口也不再显得那样狰狞,“可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那些黑色的,难闻的,恶心的液体就流了进来!越来越多!越来越多!从四面八方涌来!我们根本就逃不掉!那些黑东西沉入海底,染黑了海水,毒死了鱼群!你有见过漆黑一片的海和到处是尸体的海吗?!这都是他们人类干的!他们把肮脏的废水倒入海洋,从来不考虑我们的生死!你看看我身上的伤口!我每一天都在流血,发臭!”

    她颓然地捶打自己的胸口,哽咽着,却已经流不出泪,

    “那些人...光倒废水还不够...后来..后来他们又丢进好多白色的东西...有白色的瓶子,白色的袋子...那些白色的东西,被称为塑料的东西,他们分解不了!它们成吨成吨的出现在海洋里,勒进我们的皮肤,缠绕住我们的躯体!我的哥哥...我的哥哥就是...被白色的袋子活活勒断了脖子...而我的妈妈,因为误食了太多白色塑料,被撑破了胃...我这些丑陋的裂口,也是败它们所赐!我的家人,拼尽最后一分力气,把我送上了岸...可他们却从此,从此沉入了海底。”

    “所以,你上岸后就想法设法吸食纯净的「灵」来维持生命是吗。”

    “对,我为了活下去,不得不忍受自己装作人的模样,每天涂脂抹粉,讨好观众。我只是为了要活下去呀,我有什么错呢?”

    林娇趴在地上,强撑鱼尾,拖动身体匍匐着接近陈阿九,她跪在陈阿九的脚边,泪光盈盈,“那些人类是活该的,他们破坏海洋,赶杀我们的族群,让我们家破人亡。不光是我,你也是,我们回不去了...再也回不去那个海了。曾经湛蓝的海被他们毁掉,他们不该为此付出代价吗?”

    她的字字句句,灌进陈阿九的耳里,像是神秘海域传来的吟诵,让陈阿九卷进海浪,浮浮沉沉。

    银鞭的系扣逐渐松散,林娇感受被束缚的力量减弱,她悄然挣脱,鳞片被刮落也丝毫不觉疼痛。

    陈阿九恍若掉入深海漩涡,无数海浪从四面八方涌来,绚丽多彩的珊瑚礁将她包围,鱼群簇拥着她,铺天盖地的海草揽住她的腰肢,绕过她的四肢,爬上她的颈间....

    “不好!” 陈阿九颈间猛地被掐住,双腿双手海草捆绑,撕扯着把她拉离地面!

    「糟了。中了她的摄魂咒!」陈阿九一时大意,竟忘鲛人一贯善用嗓音摄魂!

    藤蔓般的海草越聚越多,困得她动弹不得。陈阿九凝神聚气在右臂,忍住割裂痛感捏紧银鞭,挥动小臂。

    “破!” 她低吼一声,银鞭震动,缠绕包裹的层层海藻被银光击破,一缕缕碎落凋零。

    陈阿九抓住时机,又向左边甩出一鞭!就在这时,林娇凌空劈来一掌,掌风凌厉,似有千军万马呼啸而来,陈阿九避之不及,凶多吉少!

    然而电光火石之间,忽然流光涌动,细如蚕茧的金丝倾泻下来,如同一张摇动的帘子,挡在陈阿九面前。让黑暗中的屋子闪闪发光。

    万马奔腾的掌力撞击而上,如同以卵击石,顿时灰飞烟灭。

    “怎么会!” 林娇惊喝!使出浑身力气连续劈出多掌,统统被那扇金帘隔档在外。

    另一边,陈阿九躲过攻击,再度发力,击碎身上枷锁。她扯开脖颈间钢丝般坚硬的海草结,吞下舌尖血丝,恨恨地说道,

    “这下,我真的是要,打死你了!”

    银鞭挥舞,声浪滔天!

    陈阿九不再收力,一记响鞭抽打在林娇鱼尾,皮开肉绽,腐肉连带脓水碎屑在空气中喷涌。

    “啊!” 林娇凄厉哀嚎,瑟缩逃窜。

    陈阿九再欲扬鞭,却被人扼住右腕。

    “够了。” 周怀安四指圈住她的手腕,未用力却止住她的动作。

    “喂!大哥!她锁我喉诶!” 陈阿九抻扯脖颈,一道道猩红勒痕动心怵目。

    “那你...你也打我了...” 林娇蜷缩在一旁,委屈巴巴地哭诉。

    “你再说!你再说!还想使摄魂那一招是吧!” 陈阿九听见她声音又变娇媚,气不打一处来,强力挣脱周怀安的控制,想再与她一较高下。

    周怀安拇指点在她的腕口,低语,“好了,我们要捉凶手归案,先别气了。”

    他总能在陈阿九暴怒时踩点出现,还要强行浇熄她的怒火。

    陈阿九瞪起周怀安,深深呼气,咬唇忍下私人恩怨,收回银鞭,“这也就是看在你今天救我的面子上,不然,我要把她打到她妈都不认识。”

    她说完便将银鞭盘回腰际,银鞭随即化为透明隐入她的皮肉。

    林娇还在抽哒哒啜泣着,面对周怀安的质问,重复先前那套无罪理论。

    “我只想活着呀,活着有错么...”

    “你为了一己私欲,残害无辜者性命,这和你口中那些自私的人类有什么区别?”周怀安戳破林娇的借口,神情冷漠。他不再与林娇浪费口舌,“林娇,你因涉嫌杀害人类,已被正式逮捕。你有权保持沉默,但所说的每句话都将成为呈堂证供。”

    “嗬,周怀安,你以为你这样做是所谓的正义么,我告诉你,这些人类!迟早会害死他们自己的!还会毁了我们!你等着吧!”

    林娇直到被封上封印带走,嘴里仍不断怨恨咒骂。

    陈阿九看着她破败的身影不发一言,她知道,林娇活不了多长时间了。

    在人间一待就是上百年,陈阿九远离家乡,记不起海上升明月的蓝,也记不起日光下的波光粼粼。

    今夜星空璀璨如旧,她忽然怀念起幼时在海边嬉戏的时光。

    弯月悬挂在夜幕,星星像钻石一般洒满海面,鱼群虾蟹共享自然馈赠。

    可惜,再也回不去了。

    周怀安交代完调查科其他人员忙于收拾处理剩下工作,视线穿越人群,发现陈阿九安静地站立在角落。

    她被月光笼罩,竟显一丝落寞。

    “想什么呢。” 不自觉地,周怀安走向那一寸月影。

    “你看那些星星。” 陈阿九指着夜空,“在银河中存在几万年。只有人类,会按照自己的喜好给他们命名,还要连成线,分为这个星座,那个星座。不论过去还是现在,人类,都是一样自大且愚蠢啊。林娇有句话或许说对了,这些人类,终有一天,会因为对自然没有敬畏之心,而自食其果的。”

    周怀安耐心听完,没有反驳,空旷的天空里,星云浮动。

    “所以世界,需要我们这些调停者。” 良久,他说道,“万物共处讲究平衡稳定。我们的存在,既为了保护人类,也为非人类争取更多权益。只有这样,才能保证整个世界有序运行。这也是非生局设立的意义。”

    周怀安还剩最后一句话没有问出口,陈阿九突如其来的拍手声打断了他,

    “厉害厉害,不愧是周局长,这官话说起来就是一套一套的。您这发言不用来拍非生局宣传片真是可惜了。”

    她戏谑着,摆摆手做告别。

    “去哪?” 周怀安叫住她。

    “回家睡觉...周局长这也要管?”

    “伤口,还疼吗?”

    “废话,你被勒着试试...”

    “给!” 周怀安抛出一瓶青玉色的瓷瓶。“这药膏治外伤的,涂两天就好,别碰水。”

    “知道了。” 陈阿九单手接住,复又转身。

    岂料身后声音又起。

    “陈碧珠...”

    “又干嘛?”

    “案子办完了。”

    “是啊...”

    “工钱。”

    “什么?”

    “工钱没结,你的铺子,这几天的补贴,不来算算吗...”

    “对哦!”

    陈阿九一拍脑门,快步跑回周怀安身边,自己真是忙糊涂了,怎么把最重要的事给忘了!

    “回哪去算账?”

    “回局里,好好算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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