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盛夏是在树上的蝉鸣和碗里的酸梅汤中结束的,她对他说,先生,你还记得橘生淮南的典故吗?等到了秋天,我可以搞到淮南的橘子,又大又甜,到时候给你送几个。

    他听了,便说:“好。”

    待到秋天枫叶满天的时候,她真的抱着橘子来见他,她对他说,先生,等到今年初雪的时候,我给您在冬天的暖炉旁烤地瓜吃,地瓜又甜又糯,可好吃了。

    他听了,便又说:“好。”

    等到了冬天下雪的时候,她把烤熟的地瓜递给他,对他说,先生,等到来年开春的时候,择个好天儿,您能陪我一起去放风筝吗?

    他听了,点点头,仍旧说:“好。”

    可是啊,大张旗鼓的都是试探,而真正的离别是没有声音的。

    或许风筝在空中飘荡了很久,他尚且还能记得她的笑。可第二年的酸梅汤,他终究是没喝上。

    暮春时节,放眼望去,整个村庄桃红柳绿,万物滋润,这是一年之中最温暖的时候,就连阳光都恰到好处。

    而有些人就在这温暖明媚的日子里,走得干净利落,悄无声息。

    宋菀繄站在书院门口等了几日又几日,从清晨到傍晚,从日出到日暮,她再也没有等来那个熟悉的身影。

    日复一日的昼夜交替,她终于意识到,真正离开的人是不会回来的。

    那天下午,她再也忍不住心里积攒的哀愁与委屈,就站在村头的那棵大树下突然号啕大哭起来。

    书院再没了人,李逸辰去收拾了东西拿回家,接下来打算一心一意去准备科举考试。他背着书包一出书院,就看见旁边那棵树下嗷嗷大哭的宋菀繄。

    李逸辰问她,你干啥子哭得这么伤心,又没人欺负你。

    宋菀繄不搭理他,依旧哭的凄凄惨惨。

    李逸辰又问,是不是因为学堂关了门你再也读不了书了?是不是有人去你家闹事了?是不是你娘骂你了?

    问得多了,菀繄不但不搭理他,甚至还把身子转过去,然后接着哭。

    李逸辰饿了,从怀里拿出了一个饼蹲在旁边,一边吃,一边看着她哭。

    这饼在学堂放了好几天,硬邦邦的,嚼的他脑瓜仁儿疼。

    一个饼下肚,眼前的家伙还在哭,呜呜咽咽的不停,他就表示非常不理解,到底有什么事值得那么难过。

    他把另一个饼送到她眼前,“你吃吗?就是有点费牙。”

    “我不吃!你别烦我!”

    宋菀繄生气的把饼丢在地上,她本就伤心欲绝,这家伙还总在一旁叽叽歪歪吵她。

    “你干嘛呀,不吃就不吃呗!这饼又没招惹你。”李逸辰把饼捡起来,道,“这还是先生临走那天给我的呢,一直放在书院忘了吃,现在都干巴了。”

    菀繄一听,哭声立刻停止了,抽噎着,断断续续地问道,“你说谁……谁给的...?”

    “先生啊。”他解释道,“那天早上我没吃饭,早读时肚子咕噜噜叫,被他听见,他就给了我两个饼。”

    菀繄听他说完,抽抽搭搭的摸了把眼泪,然后从他手里把饼抢了过来。

    “你干嘛?你不是不吃吗?”

    “我又想吃了,你管不着。”

    李逸辰:“……”

    她靠着树根坐下来,一口把饼塞进嘴里。

    是挺硌牙。

    “要不你还是别吃了,挺硬的。”

    “我就爱吃硬的。”

    “可是上面还有土呢。”

    “不干不净,吃了没病。”

    李逸辰看着她,看着看着,忽然问道,“……菀繄,你是不是舍不得先生啊?”

    菀繄一听“先生”这两个字,就又要落泪。

    李逸辰见她这样,叹了口气。

    “其实我也舍不得先生,他是一个很好的人。”

    菀繄连连点头,“嗯!他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人!”

    李逸辰拍拍她的肩膀,安慰道:“你别哭了,先生离开一定有不能说明的道理,如果有缘的话,还会再见面的!”

    会再见面吗?

    其实她心里知道,不会了。

    这人间的人儿就像是天上的星星一样多,看似一颗挨着一颗,可却相距数万里,况且一颗星星被拂散,落在这茫茫宇宙中,再想要找到,就要数十万亿年的光阴。

    可惜人生匆匆只有几十载,两人相遇已是不易,何苦再奢求重逢。

    菀繄嘴里吃着饼子,眼泪扑簌簌的往下掉,她说,“二狗哥,我知道你是在安慰我。”

    李逸辰摸摸她的头。

    “万一呢。就像你的名字一样,这世间什么事都说不好。”

    这个笑话菀繄一点都笑不出来。

    她擦了擦眼泪,把啃了一半的饼子递给他,问道,“……你还吃吗?”

    李逸辰忙拒绝:“不吃了,你都吃了吧。”

    菀繄点点头,她把干巴巴的饼子放在手里捏了捏,又看了看。不知怎么,觉得这张饼都开始像起先生了。

    又一阵心酸涌上来。

    她说,“真好吃。”

    李逸辰:“……”

    此时正值五月中旬,柳树抽条,飞絮满天。

    李逸辰问:“你还伤心吗?”

    菀繄回答:“还是有点儿。”

    过了一会儿,她抬头,用哭得红肿的眼睛望着这漫天飞舞的白色柳絮,若有所思。

    “二狗哥。”她喃喃自语道,“我觉得我突然明白了,古人离别为何总拿杨柳作诗了……”

    柳,留。

    可是,终究是留不住的啊。

    *

    人们总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大抵是有一定道理的。

    她梦见自己站在一棵柳树下与他告别,金光灿烂的夕阳下,他一如既往的好看。

    她生气的责问他,为何没有告别就一走了之。

    她还说,酸梅汤你这次喝不到,以后也不给你做了。等你回来我也不给你橘子吃,也不给你烤地瓜了。

    最后,她记得她还说了句,恨君生早我生迟。

    最后这句话说出来时,她被自己吓了一跳,可是还没有等到他回答,她就醒了。

    她醒来时,外面人声鼎沸,火光冲天。

    生辰纲被劫,听说带头干这勾当的正是东溪村晁保正。

    东窗事发,蔡太师气恼不已,官府带着官兵来拿人,捉拿告示贴的满大街都是,为首的晁盖一家早已不见了踪影,一把大火把房子烧了个精光。

    听说大火烧了一天一夜,这半夜三更里,全村的人都在急匆匆的救火,火光在她眼中浓烈的燃烧,人群熙攘着,水桶里的水在她面前泼过来,又泼过去。

    她呆呆的站在这群人中间,脑子发懵。

    雷横身穿戎装,腰挎一把长刀,站在村头的告示墙上粘贴通缉令。

    朱仝带人挨家挨户的搜查。

    菀繄去看告示墙,墙上贴着七张人像,赫然映入眼帘。

    晁天王,先生,阮氏三雄……即使除了晁盖其余几人都没有名字,但她一眼就能认出来。

    她惊地差点儿呼出声来!

    “官爷,劳烦问一句,这几位是犯了何罪?”

    雷横说话不利索,所以一般带人去搜查盘问的事情都交给了朱仝,而自己只能在这苦哈哈的贴公告。

    晁天王是这个村子里的保正,平时为人仗义,所有人都爱戴他,所以对于这种通缉的事情,村里人即使有人知道他的去向,也不会告知的。因此他觉得自己在这贴这个完全是做做样子而已。

    可偏偏就有人来问,他回头看了一眼,是一个年轻的姑娘。

    他看她一眼,说,“劫……劫了生辰纲。”

    “……生辰纲?”这姑娘表现得非常惊讶,“是要送给京城蔡太师的那个生辰纲吗?”

    “就,就,就那个。”

    雷横好烦啊,他一向讨厌说话,这真的是叫他英勇的外表形象顿时破碎了。

    他寻思着问完也就完了,没想到这姑娘还没完没了。

    “不是,你们搞错了吧?”

    她问得一本正经,还正义凛然的。

    一听这,雷横这暴脾气可就不愿意了。

    想不想要捉拿晁盖,要不要放他一马是自己的事儿。可是搞没搞错,这可就是职责的问题了。

    “俺……俺们官府办事一……一向谨慎,怎么会搞错?明明就……就是这伙人劫……劫了生辰纲!”

    “可是……”她还想说些什么,雷横可不给她说话的机会。

    “可是什么可是,一个女人啥也不懂。”

    最后这句话说的义愤填膺的,而且都没结巴。

    说完就气呼呼的走了。

    “……”

    菀繄把吴用那张画像揭了下来,拿在手里看了看。

    劫生辰纲?

    不可能的。

    先生温润尔雅,平日里连抓个小偷都不忍动手,顶多威逼利诱吓唬几句罢了,还劫生辰纲呢,一定是搞错了。

    还有。

    这张画像画的可真丑。

    *

    学究知书岂爱财,

    阮郎渔乐亦悠哉。

    只因不义金珠去,

    至使群雄聚义来。

    她不知道,吴用那日在石碣村随口作的四句诗,句句成谶,从此将他引上一条不归路。

    大火照得东溪村犹如白昼,风烟弥漫着,将她手里的告示纸吹得呼呼作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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