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又过了一个月,天气愈暖。

    梁山泊水面在阳光的照射下波光粼粼,菀繄常常坐在岸边看着钻石般闪耀的涟漪发呆,一坐就是一整天。

    张顺和小七斗水性,像小鸭子似的在水面上吵嚷;张横叼着根草躺在船上等鱼儿上钩;阮小二打渔时唱的渔歌声音洪亮响彻天际。

    菀繄看了一眼阳光,刺的她有些睁不开眼。天气,真的是越来越暖了。

    然后她低下头,看着水面倒映出自己的面容,水里的那个姑娘好像并不怎么开心呢。

    扑通一阵水声,一片水花自头顶洒下,她吓了一跳,抬头,只见阮小七半个身子浸在水里皱着眉看她,“我说,你在这发什么呆呀,刚刚我二哥唱歌跑调你听见了吗?”

    菀繄才反应过来是和她说话,便摇摇头,心不在焉似的说了句,“没有。”

    “这你都没听见?”阮小七一副惊讶的表情,“他调都跑出这八百里水泊了!”说完自己又插着腰哈哈大笑起来。

    菀繄只是哦了一声。

    阮小七见她无趣,随手在湖里捞了水就往她身上泼去。

    “愁眉苦脸的作甚么?”

    他话音刚落,张顺恰从水底钻出,往菀繄面前一挡,那水花不偏不倚正好全淋在张顺身上。

    张顺用胳膊一挡,抬头叫了句:“小七你……”

    阮小七瞧他笑着道:“哎哟,身手挺敏捷。”

    张顺没接茬,只是问:“你怎么往菀繄身上泼水?”

    阮小七奇怪道:“泼水怎么了?”

    未等张顺开口,他又道:“哥们自打小就水里混的,怎么,俺平日里少往你身上泼水了?”

    张顺道:“可菀繄她是姑娘啊。”

    “姑娘怎么了?”

    张顺被阮小七怼的只觉得一口气闷在胸腔里,他只是急切道:“姑娘……你这么做,就不礼貌!”

    “张顺你可别跟我讲什么仁义道德,俺阮小七听不惯那一套。俺就是看她整天都呆在这,逗逗她罢了。”他说完,朝菀繄仰了仰下巴,“哎,我说你整日愁眉苦脸的做什么?人活一世,草木一秋,人生短暂,你老抓着那些个糟心事儿不放,那这世间大好风光,悠然乐事,岂不是白白辜负?”

    张顺听罢,回头去看菀繄。他知道菀繄自那日就闷闷不乐,他虽一知半解却又不该细问,毕竟,许多心事真不能言,无奈。可他又着实不忍见她伤心。

    他垂了垂眸,似想到什么。

    他指着不远处叫道:“小七,你看那是什么?”

    阮小七回头看。

    “啥啊?”却什么也不曾看见。

    再回过头来时,突然被泼了一脸的水。

    他气恼道:“张顺!你小子偷袭!”

    张顺却露着虎牙哈哈大笑,然后他凑在菀繄耳边悄声说道:“菀繄妹妹,我给你报仇了!”

    说罢,为了避免这一场泼水大战,说时迟那时快,一个猛子扎进水里,了无踪影。

    阮小七盯着水里那道鬼影,叫道:“张顺你别跑!”

    说罢,也潜入水底。

    她瞧着水中那两道影子,不由溢出笑来,喊道:“张顺哥哥快跑!”

    菀繄知道他们在治愈自己,就像这头顶的阳光,水面的波纹。

    世间诸多美好的事情。

    或许小七说得也对,有些人和事,若是无解,又何苦贪恋不放,自寻烦恼。

    /

    傍晚时分,暮色苍茫。

    宋菀繄提着一盏油纸灯笼来到梁山西北角那个僻静之处,经过那片幽静的翠竹,她站在假山下小心翼翼的抬头望了一眼,藏书阁二楼漆黑一片。

    此时没人,她放了心。

    她借着灯笼的微光上了楼,凭借脑海中的印象去书架上寻书,窗子关着,屋里照不进半点月色,她窸窸窣窣中被桌椅撞了好几次,桌子角磕的她大腿生疼,她含泪揉了揉,又不由想笑。

    白日里放着大好的天光不来,偏要夜半三更来找书,倒像个贼似的。

    如此,还不如用一只叫花鸡让时迁来替自己找书。

    又转念一想,不对啊,那若是找别人帮忙还省了一只鸡呢。

    她拍拍头,骂了自己一句真蠢,便拿了明日需要用的书匆匆下楼,出了藏书阁正欲离开,一抬头就看见那小径尽头迎来一个人影。她心里一慌,闪身便躲到了假山后,与此同时吹灭了灯笼。

    那竹林深处的小径是从山下来藏书阁唯一的路径,她一时逃不掉,只得紧紧的贴着假山,屏息凝神。

    人影越来越近,吴用顺着小径上山,他脚步缓慢,待走到假山前便立住了,没有进藏书阁。然后他抬头看了眼月亮,似在盘算着时辰。

    他在等人。

    菀繄想,若是他此时上了藏书阁,那趁他上楼的空档儿她便可以赶紧逃跑,可如今他站在这,也不知道要等到何时。

    吴用静立在山前,他一手背于身后,一手端在腹前,藏青色的长袍自然垂下,在这暮色里,倒有种浑然一体的感觉。

    菀繄藏在山后揉揉鼻子,晚间还是有些冷。

    不多时,只听见吴用朝不远处用着一种近似调侃的语气说了一句,“姑娘的时间算得倒是一分不差。”

    菀繄朝那边看去,只见竹林深处猛然出现一个人影,那人穿着一袭紧身的夜行衣,头发高高挽着,手里拿着一把匕首,缓缓地从黑暗里走出来。

    她走近吴用,便将匕首别在腰冷笑了一声,一开口,竟是晁九娘。

    “呵,你倒真来了。”

    吴用含笑道:“姑娘既有约,小生怎敢不来?”

    “少给我惺惺作态!”晁九娘剜他一眼,“你不怕我这是一招调虎离山之计?”

    吴用只含笑摇摇头,“九娘杀人,从不用计。”

    “哎哟,没想到你竟还记得。”晁九娘瞥他一眼,“不过我向来最讨厌你这副自作聪明的样子!”

    吴用便不再玩笑,收了笑意,上下将她打量一番,最终将目光停留在她腰间的那把匕首上。

    他沉声问:“你还是要杀他?”

    晁九娘道:“我定要杀他。”

    “非杀不可?”

    “非杀不可。”

    “怎么,你要拦我?”

    “如果我说是呢?”

    “你拦?笑话,你拿什么拦?”

    “九娘,此事……”

    “莫要再诡辩!”

    晁九娘说罢,也不听他解释,一个箭步冲上前,霎时拔剑出鞘。

    菀繄看着这一幕,顿时张大了眼睛,整个人都傻在了原地。

    她将匕首抵在他颈间,问:“吴加亮,你聪明一世,那你可曾算到,今天便要命丧于此?”

    “哗啦”一阵书落地的声音。

    九娘敏锐,一个眼神扫过来,只见菀繄苍白着一张小脸震惊的站在不远处看着她。

    她的声音带了些颤抖:“九娘……”

    九娘道:“这就是你教出来的学生?净学了些窃听的本事。”

    “你怎么在这儿?”

    吴用说这话时,脸上并没有表现的过于惊讶。

    “我……”

    九娘笑:“也正好,便让你亲眼看着你的先生如何去死。”

    “九娘冷静!”菀繄叫住她,“晁天王生前与先生是至交,是磕过头喝过血酒的兄弟!如今他在天之灵,定不想看到这一幕!”

    “别跟我提我大哥!”九娘打断她,“若不是他背信弃义与那宋江合谋,我大哥又怎会一心急切的要去打那曾头市!”

    “什么?”菀繄听后哑口无言,“你……你怀疑晁天王是被……”

    宋菀繄颇为震撼,没想到晁九娘欲杀宋江吴用竟是因为对晁盖之死另有猜测。

    “不,不会的。”菀繄尚有理智,她思索片刻,冷静道,“晁天王临行前,先生极力劝阻,即便是骗他占卜此卦大凶也未果。况且史文恭那箭上有毒也不是……”

    “事到如今,你还为他辩解?呵,也对,他是你的先生嘛,在学生面前,他又怎会露出那副蛇蝎心肠呢?”

    她说着,将手里握着的匕首缓缓收回,然后慢慢朝宋菀繄走来。

    菀繄只是盯着她,不知她要做什么。但是看着她的脸,菀繄突然想起小时候她将自己丢在高高的骏马之上,然后狠狠摔下来的场景,不由脊背发凉。

    她见菀繄一脸茫然,道:“你可知他那张巧言利嘴害了多少人的大好前程?你又可知他那条条计谋断送了多少人的性命?那双握笔的手间接沾染了多少鲜血?这一切,你可曾亲眼见过?”

    她朝她阴森森一笑。然后扬起手捏住菀繄的下巴,强迫她看向吴用,附在耳边轻声对她说:“看见了吗,那个纯良无害,温润而雅的男人,实际内心充满了算计与利用,自私与狡诈。你可见过阿鼻地狱的恶鬼?这便是你的先生!他如今便站在你的面前!”

    她说罢,伸手将菀繄狠狠的朝吴用推去。

    菀繄一个踉跄撞到吴用怀里,再抬头时,只见他眉目低垂地看着自己。

    破天荒的。

    他没有否认。

    菀繄只觉得大脑一片空白,她怔怔地看着吴用,轻声呢喃:“不是,先生不是恶鬼……”

    吴用扶着菀繄的手倏然一紧。

    这时,晁九娘看着她问道:“宋菀繄,我问你,你又可知我为何厌恶于你?”

    菀繄摇头。

    “要怪就怪你与你娘长得太像!我大哥把这一生最重要的东西都给了你娘,他一生未娶,终日只识打熬筋骨,万贯家财也不曾理会。我娘因拗不过他旧病复发而离世,不久我爹也西去。我晁家本是大户人家,如今却落得这般田地。你爹的死与他无关,他却因你娘伤心欲绝而愧疚了一辈子……如此,你叫我如何不厌你?”

    菀繄听完这番话,心中只剩遗憾。这些事,她从不曾听说。如今看来,晁九娘对她的态度也是情有可原。

    菀繄道:“既如此,那九娘便不是厌我。”

    “哦?”

    “你是恨晁天王对我娘的真心,执拗倔强的做了许多错事,自此一生不悔。”

    仿佛被戳中内心,晁九娘怒道:“自以为是!若不是你娘,我晁家怎会沦落至此?若不是你先生,我大哥又怎会中箭而亡?今日若要消我心头之恨,你与吴用定要死一个!”

    这时,一直未曾言语的吴用突然开口,双眉紧皱道:“九娘,你想做什么?”

    “慌什么?”晁九娘笑他,“一个小丫头而已。”

    未等吴用辩驳,菀繄却明晃晃的站在那,说道:“九娘姐姐,那你便杀了我吧。”

    她这话说得轻飘飘的,轻巧,又随意。

    吴用怒道:“宋菀繄,你胡说什么!”

    “那我便应了你的心意!”晁九娘冲过去,匕首在月光下闪着寒光,转瞬间便抵在了她的脖子上。

    菀繄能够清楚的感觉到那冰冷的触感透过她的皮肤,但是她没有感觉到疼痛,取而代之的,她闻到一阵芬芳,紧接着,身子酥软,直直倒了下去。

    菀繄躺在地上,夜空像一块巨大的黑布在头顶铺散开,她的意识逐渐模糊,在她昏迷的前一秒,她听见晁九娘说了一句话,那声音在她耳边蔓延,直到彻底失去意识。

    她说,“真是个傻丫头。”

    夜里的风确实还有些凉,吴用看着九娘许久都没有说话。

    他走至菀繄身边,蹲下,伸手将她散在脸颊的那一缕碎发拨开。接着,将她一抱而起。

    他起身,对九娘道:“最后那一下,大可不必。”

    晁九娘道:“怎么,看你方才那样,是真怕我杀了她?”

    吴用稍有不悦:“多此一举。”

    “一时兴起,测测她的勇气罢了。不过,这丫头对你倒是忠心。”

    吴用道:“我不要她的忠心。”

    “你不要她的忠心?那你让我与你旧戏重演一遍做什么?难不成只是单纯的想把真相告诉她?”

    “有些事,她理应知道。”

    “我看你才是多此一举!何不直接告诉她?”

    吴用紧抿着唇,没有回答。

    九娘看着他,她向来看不透这人的心思,只道他有自己的缘由,便没有再问。只是笑了他一句,你倒是煞费苦心。

    又道:“不过方才骂你的时候,没搂住,说了几句真心话,狠了些。若是日后这丫头发现你的阴鸷,你不怕她恨你?”

    他看着怀里的人默了一瞬,“怨便怨吧,我本就不是什么善人。”

    九娘不解的看着他,也不愿再理他。

    “随便你,走好不送。”

    吴用微微颔首,“今日之事,多谢。”说罢,抱着菀繄转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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