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酒馆里新来的打杂的女人据说是从尸体遍野的乱葬岗上爬下来的,她回来的那天浑身是血,脸上脏乱的像个疯子,有人认出她是前不久死去的人,吓得拔腿就跑,连连大喊有鬼。而那个女人只是站在街道中间,看着四处逃窜的人,一脸茫然。

    酒馆里的夫妻俩见她可怜赏她口饭,可她连谢谢也不会说,只是愣愣地。这个女人奇怪的很,见过她的人都这样说,她不哭,也不笑,不干活时总是一个人发呆,一副失魂的模样。

    有一次桌子擦到一半,一抬头突然愣住了,她指着远处荒芜的山头呆呆的问:“那里可是梁山?”

    那是她来到这说的第一句话,一旁的老板娘表情甚是惊讶,几步走过来,将她上下打量个遍,嘴里啧啧感叹:“哎哟,原来你会说话啊,我还以为你是个哑巴。”

    她毫不在意,依旧望着远处喃喃自语:“梁山,梁山泊……”

    老板娘随着她的目光看过去,望着那座光秃秃的山异常不解:“就一个破山头,有什么可看的?”

    女人恍了恍神,转头问老板娘:“如今是哪一年?”

    “元祐八年啊,哎哟,你这丫头怕不是傻了?怎的问这蠢问题!”

    “元祐八年……”她在嘴里默默的重复了一遍,“怎么会是元祐八年呢……”

    竟早了二十七年。

    她低下头,深深地失落着。

    老板娘摇摇头,只当她脑子不正常,离开去招呼其他客人了。

    也罢。我既然能在此望到梁山,梁山脚下寻人想必不远,便是再远,还能出得了山东?

    她心里想着,眼眸倏然一亮,“老板娘,你可知郓城县有姓吴的大户人家?”

    ……

    得到了确切的消息,她整个人都充满了生命力,为了感谢老板娘的收留,干满一个月后,她只拿了一半的工钱,便拜别了老板娘,满心欢喜的奔向了郓城县。

    接下来的几日,她每天都在吴府附近的街道上转悠,吴府每天有许多人出入,有达官贵人,有生意往来的,也有奴婢下人……来来往往之间,却没有一个人是他。

    她望着吴府高高的门匾,心里有了主意。忽悠人这套本事,和某人还是有些真传的。

    她用仅剩不多的钱买了糖果和吃食,分发给街边的孩童和墙角的流浪汉,使他们散布消息。

    没过多久,城东突然出现了一位算命先生,被人传的神乎其神。

    来来往往的人接二连三地找她,今日已经是第三日了。

    “哎哟,劳烦姑娘给我算算,我儿今年科举考试能否及第?”

    “师傅你给我看看,我家肉肉这一窝能下几头猪崽子?”

    “你有病啊,给猪算什么命?去去去,快起来!嘿嘿,姑娘你给我看看,我今年能娶着媳妇吗?”

    面前乱糟糟的人群争先恐后地拥挤,宋菀繄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一开始她还能简单的应付几句,现在是一点也不想回答了,她甚至觉得自己使用错了方法。

    接连几日的好生意,使她挣了一笔钱,不至于手头拮据,对此她更要感谢这副身子的原主人,借尸还魂,被村子里的人愈传愈烈,说死而复生,又能窥天命,必为神女下凡。

    那些乡绅富豪慕名前来找她算命,她便装模作样地乱说一通,说准的,那些人自然拿着厚礼相赠,说不准的,便不再来了。

    渐渐地,找她的人变少了,从一开始门口排着长龙似的队伍到如今十天半月不来一人。对此,她并不在乎,她在一开始要的也只是名望而已,既然她的声望并不能够引来吴家人的拜访,那么其他的任何结果并无差别。

    即使她对那些信任她的人心存愧疚,但后来这种感觉就慢慢的淡了。似乎因为吴用的原因,那些坑蒙拐骗的勾当如今的宋菀繄看得淡然了许多。但也实在没办法,即使她比别人多偷渡了二十七年的时日,可除了与她认识的人有关的事情,其余人的命运,她怎能压中呢?

    不找她来,也是好事,她靠着剩余的钱财仍旧能够度日。

    她在城镇不远处的一所小房子里住,没人打扰倒也清静,就这样挨过了一个冬天,这段日子里,她常常夜里醒来觉得恍惚,如今的一切,感觉仍旧是一场梦。

    开春的时候,她去了城外看了桃花,回来的时候已经傍晚,她沿着小路往回走,沿路的灯一点点亮起,走到家门口,发现门口停了一辆华美的马车。

    她想,有贵客来了。

    然而下一秒,心底再次生出一阵罪恶感,她甚至能够想象得出,在她看不到的时候,那些找她算过命的人是如何的在背地里讲究她,而那些她压中的命运,又寥寥几个呢?

    她苦笑了笑,心想这该是多么虔诚的人,竟在人们全然不信她时,还能驾车前来。

    她穿过院子走进屋,进屋的一霎那,竟觉得屋内比以往要明亮许多。

    还未来得及去看,就听到耳畔传来一声温润好听的声音。

    “终于见到你了,算命师。”

    她抬头看去,却见到一个年轻的男子正瞧着自己,嘴角浮着淡淡的笑意。眉眼之间竟给她一种颇为相似的熟悉感。

    再向下打量,发现他腰间系着一环龙形玉佩,通体洁白无瑕,形状与雕刻的纹路都与她脑海里另一枚玉佩有着极其相同的工艺……宋菀繄一时之间有些怔住。

    ……

    “先生,您能给我讲讲您小时候的事儿吗?”

    “……我小时候?”

    “嗯。”

    “我小时候无趣的很呐……”

    “可是我想听。”

    吴用眯了眯眼,似搜寻着过去深埋在脑海多年不曾窥破的回忆,慢慢在脑海中铺散开来:“我年幼时……家父甚严,只容我读书写字,不许我到街上与同伴戏耍。他给予我厚望,只盼我能考取功名,将来在朝中谋得一官半职,有所作为。我记得有一次……”

    菀繄听着他讲,觉得就连时光也缓慢温柔了许多。

    “您小时候这么好玩吗?就是可惜了,我生的太晚,没见过您小时候。不知道是不是个胖小子?”说着她掩嘴嗤笑一声。

    吴用挑挑眉,竟还认真回答起她的调笑:“约莫算不得太瘦,记不清了,印象里只记得个子很小,拿桌上的点心还要踮脚去够。”

    菀繄默默地想,是个可爱的小少爷无疑了。

    “那后来呢?先生自小这般努力,为何后来到了东溪村教书呢?”

    他叹:“人心不古,奸臣当道。”

    “我遭蔡京陷害,父亲将我赶出去,后来兜兜转转幸遇晁天王,这才逢了机会留在东溪村,做了教书先生。”

    菀繄摇头:“我不明白。”

    她异常不解:“先生这么好,这么优秀,而且这可是养了二十年的亲生骨肉啊,您父亲他……怎么能忍心呢?”又委屈着,眼泪都要掉下来了,“莫不是吴家不缺儿子,多一个少一个也不在乎么……”

    吴用垂眸,柔情满溢,手指点着菀繄的眉心处缓缓向下划过,直到鼻尖方才停下,无心插柳似的回答:“无碍。我不在乎。”

    先生说他不在乎。

    “可是我在乎。”

    菀繄看着吴用,认真道:“我虽不知为人父母的滋味,不过疼爱向来无差。先生放心,过去的日子已然过去,从今往后,菀繄疼爱先生!比这世上所有人都疼。”

    说罢,小姑娘摸摸他的头,露出一个甜甜的笑。

    吴用一时怔住,看着眼前的人似万般红尘过,又有风沙进了眼睛,许久,才伸出指尖朝她额头轻轻一点,笑她:“痴人。”

    她却道:“那菀繄便做痴人。”

    吴用盯着她耳垂一团小小的嫩肉,那样光滑的诱人,耐不住一口咬入嘴中,吮吸着想要吃个尽兴。她痒的厉害,一边笑一边推他,待逃离狼口,那可爱的小耳垂便从白皙变为绯红,更加诱人。

    瞧着她这反应,不由失笑,一把将她整个拥入怀中,软绵绵的身子,带着淡淡的清香,那便是他此时此刻全部的世界。

    他不再逗她,只是将下巴轻抵在她的头顶,细细回忆着,“说到过往,我确有两个哥哥,大哥年长我十八岁,我幼年时他便已娶妻生子。长兄如父,说起来,许多为人处事的道理,我都是从大哥那里习得的。”

    菀繄问:“那大哥之于先生,岂不是如先生之于菀繄一样?”

    吴用浅笑:“是如此。”

    菀繄又问:“那大哥待先生好吗?”

    吴用点点头:“很好。”说罢,不知想到什么,脸上渐渐浮起笑意:“说起大哥,尤记得大哥娶妻时,倒闹了个笑话。”

    她顿时来了兴趣:“菀繄要听!”

    吴用缓缓道来:“迎亲那日下着小雨,队伍从街头排到街尾,也算得上铺了十里红妆……”

    ……

    回忆至此,菀繄心里那阵暖意久久不能散去。

    她偏过头,对上来人的目光,微微一笑:“我也终于见到你了,吴恒。”

    “你认得我?”那人脸上浮现出一丝惊讶。

    看他这反应,菀繄心想,赌对了。

    于是就在前不久才心生出的愧疚突然不见,甚至转变成了一丝骄傲。别的事不说,但这老吴家上上下下的事嘛,她也还算胸有成竹。

    “自然。”她语气中带了些许自信,“做这一行的,总该有点真本事。”

    未等吴恒说什么,一旁的贴身小厮倒先嘲笑起来:“我家少爷德行兼备,文采出众,整个县城谁人不知啊?这若叫算命,那我明日也可以摆摊去了。”

    菀繄并没有生气,只是笑道:“早就听闻大少爷待人温和,心地善良。可这百闻不如一见,想必是大少爷平日里过于宽厚,如今连随从都敢抢在主子前头说话了。”

    被这么一说,那小厮红了脸,便不再言语。

    吴恒微微一愣,只觉得面前这姑娘伶牙俐齿,虽看着面善,嘴上却半点不饶人,便立刻作揖行礼:“姑娘莫怪,他自小就跟在我身边,鲁莽惯了,还望姑娘见谅。”

    宋菀繄拂袖一笑,并不在意:“吴公子,坐。”

    “要算什么?”

    吴恒缓缓坐下,低头略微一阵沉吟,答道:“姻缘。”

    “姻缘?”宋菀繄挑挑眉,“吴家盛名,公子与林家小姐两情相悦的事情谁人不知?还算什么,怎么,难不成吴公子心中另有他人?”

    “哦,姑娘误会了。我对月杳的情谊苍天可鉴,此生再也不会心悦他人。只是……林老爷向来不喜我,我曾多次提亲被拒绝,无奈之下,月杳要求与我私奔,可此等怎是小事?我又怎能叫她背负骂名?因此万分惆怅。我也实在是没有办法,近来听闻城东有位厉害的算命师,于是循声而来,还望姑娘指点一条明路。”

    宋菀繄听后噗嗤一笑:“我又不是谋士,哪里会出谋划策。左右不过是个算命的,你且伸手让我瞧瞧,若是命里注定的缘分,是逃也逃不掉的,若是无缘,也强求不来。”

    吴恒听了,便伸手给她看。

    宋菀繄盯着他的手掌纹路认真分析(胡乱讲了一通)后,见吴恒一脸疑狐,怕他不信,立刻补充道:“当然了,只看你一个人也有片面。不如把你与林小姐的生辰八字写下来予我。”

    吴恒低头沾了墨,将两人生辰八字写在纸上,又递给她。

    宋菀繄看后,立刻叫道:“恭喜公子!你与林小姐是命里注定的缘分,定会美满幸福,白头偕老。”

    吴恒听后大喜:“此话当真?”

    宋菀繄自然要摆出大神的高傲架子,冷冷道:“你若不信,何故来问我?”

    吴恒忙解释:“我不是那个意思。”

    宋菀繄看着他,问道:“今天是多少日?我一个人过得久了,有些记不清了。”

    吴恒也是没料到她这样问,反应了一下才回答:“哦,昨日才过了春分,今日十九了。”

    “十九,三月十九。”宋菀繄掐指一算,可不就是这两天。

    她道:“这样吧。你三日后再去一趟林家求亲,若是林老爷仍不见你,你便在外面等着,等多久也要等。便是天上下雨,下刀子了,也要等着。”

    吴恒听后,脸色僵了僵:“虽然……可男儿也总该有些骨气,求亲之事,虽是我有求于他,可他若执意闭门不见,我也不该如此委屈,这实在是有失颜面。”

    宋菀繄问:“你是要面子,还是要林小姐?”

    吴恒答:“自然是林小姐啊。”

    宋菀繄:“那便等着。等一天一夜也算不得多。”

    “不过你也放心。林老爷不是不喜你,只不过他就一个女儿,选女婿时总要费些心思,多考验考验你罢了。无论他要你做什么,依着他便是了。到这时候就不要什么面子和尊严了,要记得,无论什么事,要把林小姐放在第一位,其余的才要排第二。”

    吴恒连连点头,答应了宋菀繄,便将事先准备好的银子拿出来。宋菀繄见了立刻回绝,道:“这钱我先不收,若是日后事成了,你再来找我,到那时你再把钱给我。”

    吴恒听后,觉得此事已有了把握,便道:“好。”

    如此商定下来,吴恒便告辞。宋菀繄送了他出门,看着远去的马车渐渐消失在夜色之中,某些回忆再一次幽幽地缠绕在心头,念念不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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