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好。”他连说两个好后,端着碗就急急地喝了下去,连勺子也不曾用。

    喝得快了些,又开始咳嗽,菀繄忍不住轻拍他的背,手刚抚上背脊时,摸到一身瘦骨,心里忽然被什么东西狠狠蜇了下。

    他是个悲喜都不形于色的人,这么多年来,菀繄还是第一次见他开心到溢于言表的模样。

    吴用抓住她的手,将她往自己身边拉,菀繄顺着他的力度与他并排坐下来 。置气这么久,终于能心平气和的说说话。

    他的手掌宽大而温暖,将她的整只手包裹在手心里,千言万语要开口,可话到了嘴边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局促的“啊”了声,热着面子问她:“自来了这里可还适应?”

    菀繄慢慢垂眸,小声嘟囔:“整日小娘子前小娘子后的,吃饭端进来,洗脸也端进来,我苦日子过惯了,受不了别人这么伺候我。”

    吴用立刻道:“那以后便不让她们做这些了。她们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全听你的。”

    菀繄本想着再多抱怨几句也不算得轻易软了心肠,可他这一句“全听你的”令她一时哑语,像是一拳打在棉花上,她完全不知道接下来该回应些什么,于是别扭地偏过头去,红着脸再不说话。

    吴用盯着她的白皙柔软的耳垂,不知道想了什么,他慢慢低下头说:“这里虽不比汴梁,但热闹的地儿也不少,那些集市酒楼听说姑娘们极爱去,你若是喜欢,便多出去走走,好好的年华整日闷在屋里,岂不辜负?”

    菀繄盯着他袍子上的纹路,只是静静听着,这段日子积攒的情绪,在他如今温吞的态度里愈发饱满,又酸又涩的充涨着她那颗不甘委屈的心,到后来,几欲炸裂。

    宋菀繄抬头,对上他的眼睛,问他:“你不陪我去吗?”

    吴用被她炙热的目光盯的痴神,反应过来紧着说:“你若是想,我自然……”

    “我不肯退步,可你为什么不再坚持一下呢?”

    好似问罪,一开口,她倒先红了眼。

    这段完完全全属于两人的日子里,怎么就没有一个人低贱着身姿先开口呢?谁都不甘示弱的强撑着,各自伤疼,白白浪费了那么多好光阴。

    宋菀繄盯着他的眼眸,双手环着他的肩头,不顾一切的将吻上去,像只发了疯小白兔,冲撞着再也顾不得任何其他事。

    吴用说不清,他心底为何发酸,眼泪滴落在她的发丝里,又或者是衣衫上,一同消融。炙热的呼吸缠绕着,他视线一晃,看见女娃白嫩的耳垂,又是心神一荡。

    “我……我怕你厌我。”

    案桌上铺散的书籍纸卷,随着他倒在桌上的那刻哗然而下,纷纷扬扬落了满地。

    “我是讨厌你!我讨厌你……吴加亮你就是恶人、你阴险狡诈、你罪该万死、你十恶不赦,你……”她说着,眼泪夺眶而出,热泪滚烫的顺着她的脸颊流下。

    吴用像座雕塑般直挺挺的看着眼前的人,心里那股压抑的情感喷薄而出,前尘往事万千因果一时间都横在了眼前。忽地将她衣衫一扯,翻身覆压过去,一口含住勾他心魂的耳垂。

    菀繄紧紧抓着他背上的衣襟,低/吟/才从口里溢出,又迅速被掩盖。男人不稳地呼吸毫无保留的袭向她的脖颈,滚烫的气流随着每一寸肌肤游走,宋菀繄大脑开始嗡鸣。

    他吻着她脸上的泪,一点一点吃进嘴里,模糊不清的说着,菀儿的泪是咸的。

    她本应该推开,又或许断断续续的对他说,先生,别这样。可她最终什么都没说,反而将男人抱的更紧,私心的贪恋着这一刻的温存。

    明明是桌上的砚台离她更近,可她却只能闻到窗台栀子花的花香。后来才知道,那是他衣襟散发出的清香。

    朦朦胧胧间身子一轻,男人将她抱起来走向软榻揉进被子里,她觉得热,哪里都觉得热。空气是热的,身上的人是热的,她这颗心也跟着发烫。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她说,先生是水,我是舟。

    你说错了,你是那渺渺江海一叶扁舟,可我不是水,我是你手中的浆,指引你前行,如若你我一生都不能抵达彼岸,那我便陪你沉沦大海。

    床幔一点点落下,她慢慢闭上眼睛。随着他的唇角一寸寸吻过全身。她想,当大浪滔天,无论是舟还是浆,全都覆没于一瞬。

    *

    外面天光大亮,曦光铺满卧房,吴用才恍然转醒。“菀儿…”低低地唤了一声,见她不应,便伸手去捞,却捞了个空。“菀繄!”吴用惊叫一声,猛然坐起身,偌大的床榻只有他一人。

    吴用大骇,低头看了眼袒露的胸怀,他分不清昨夜是梦是真,心底只剩慌乱,披了件外衫,趿着鞋,就匆匆往外走,只恐朝思夜想化为一场春梦。

    耀眼的天光将她的身形打在窗纸上,留下一个晦明晦暗的剪影。吱呀一声开了门,看见那丫头撑了把椅子,坐在门口望日光。吴用这颗悬着的心才放下。

    “怎么不再多睡会?”

    宋菀繄往身后的摇椅上一倚:“年纪大了,觉少喽!”

    吴用笑了两声:“你才几岁。”

    他走过去,牵起她的手,旭日初升的光芒自碧空照映在两人之间。

    “听说下月初九是个好日子。菀繄,你若心意未曾改变,那我们便成亲吧。”

    借着阳光仰头,视线赫然撞进他的温柔的眼瞳,菀繄眼眶发湿,说不出话来。

    以前在那个法外之地,他怕世俗。

    如今踏进红尘沾染世俗,他却又什么都不怕了。

    “天还早。”她微微偏头,心里莫名的酸楚,“你昨晚睡得沉沉,想是许久不曾好好休息了,再去睡会儿吧。”

    吴用抬头望了眼天,再看宋菀繄,女人岔开话题,落在他眼里看到的只有云娇雨怯楚楚动人,不由得心荡神迷。

    他说是啊,天色尚早,总该做些什么的好。嘴角噙着笑,抱起她回到塌上,隐秘的暗火随即四散开来,盈盈绕绕漫布整间卧房。

    宋菀繄抓着他的背脊微微弓身,又瞬间卸了力气,她想问问他,问什么呢?未开口就全被急促的喘息尽数打乱。

    可是经历了这么多,还能回到以前吗?她不确信,当作什么都不曾发生过,一边祭奠着死去的英灵一边与他携手共老直到白头,究竟是怎样的一生。

    她的身下猛然绞紧,肩膀便被那人狠狠一咬,倒也吞下几分气力,只余耳畔断断续续的闷哼。

    可是,真的能够到白头吗?

    或许吧。

    但那些深埋在梁山的过往会在无数个午夜梦回,一直长久的缠绕着她。即便是她肉身不死,她的心也永远都不能原谅自己。

    日子一天天过着,两人相处起来倒也与恩爱夫妻无异。她也会笑,会拥抱,会亲吻,可绝大数的时光里,她总是在发呆。吴用牵着她走在街上,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她总觉得她的魂魄也一并游走了。

    很多时候,吴用能够感觉到她的心,空空荡荡又千疮百孔的。夜里他从后面将她抱紧时,会听到她微弱的说,我太痛苦了。

    于是吴用便将她抱的更紧,一遍遍地在她耳边说,我在,我在。

    然而时间并非最好的良药。

    她很喜欢晒太阳,可无论多么炙热的阳光,她总觉得不够,她希望太阳能够再热些,再热些….把她浑身上下,连同肠肚五脏全都晒透了才好。

    吴用给她上药时,看着浑身晒伤的红斑,泪都要落下来了。她却说,被太阳烤着时候,总能舒服些。

    吴用问她要不要回东溪村看看,她摇摇头;吴用又问要不要去石碣村,去看看陈娇娇,她还是摇头。

    半晌,她望着空气莫须有地说道:“我想去江州,看看浔阳江。”

    吴用愣住,面上带了些愕然,许久才恍着神说:“……好。”

    他说处理完手头上的事情就去告假,然后陪她一同前去。

    可还没到去江州的日子,菀繄的情绪竟好转了起来。

    近些日子她的话变得多了,笑容也变得多了,仿佛又变回了从前活泼灵动的小丫头,吴用觉得快好了快好了,他觉得一切都在变好,连呼吸都透露着轻快。可没有任何人知道,在一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清晨,吴用处理完公务刚从外面进门,就看见他的菀繄毫无征兆的倒在了血泊里。

    唇色苍白,气若游丝。地上的剪刀还在滴着血,一滴一滴,他骤然睁大瞳孔,疯了似的喊着来人!来人!

    宋菀繄捡回了一条命,她空洞的望着屋顶,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吴用气得颤抖,声音比平日里更大:“你要去江州是吗?好,我们立刻就去。”

    宋菀繄听了,也只是点点头,看不出什么欢喜。

    先生,现在的生活我都是极满意的,你不必自责。令我痛苦的是,我不知道该如何过好我的一生。

    我时常想起从前的生活,一些总也忘不掉的人和事,相对的你更喜欢谈以后,你说我们会好好的在一起,顺遂安稳的度过一生。或许还会有一个可爱的孩子,他会快乐的在阳光里奔跑,娘亲爹爹的叫着…

    我想着,这样的生活是很美好。可这并不能让我摆脱现如今束缚在我身上的一切。我很清楚我现在的状况,我不认为我能够成为一个母亲,甚至,成为一位好的妻子。

    一个月后。

    宋菀繄从病榻上起来,站在门口昏暗的光影里,对着吴用一脸正色:“先生,今生我不和你结夫妻的缘,但我与你同修梵行的诺。我若得遇明师,必记挂你还在红尘漂泊。我若得度,必来度你。”

    于是,在某个天将明未明的清晨,她还是离开了。

    就像是很多年前,他决心离开东溪村时一样,为着自己那颗不可违背的心,一去不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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