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的日头依然很毒,8月底的北京已经变成初秋该有的样儿。每个胡同都有一个属于这条街的水果摊儿,葡萄和冬枣被摆在最显眼的位置,脆皮香梨散着甜腻的味儿吸引路过的人,田各庄的西瓜已经不能用三伏时候的价儿买着了。连门口大柳树上的知了都知道热气腾腾的夏天要走了,有气无力得趴在树上叫。傍晚的风吹在身上不再烤人,还能送来点儿后海若有若无的荷香。

    徐远踩着5点的报时准时出现在胡同口儿。报社清闲的工作从来不加班,他也懒得跟一群可以叫大爷的主任们拿着茶缸子胡侃,一下班就斜挎着帆布包甩开膀子往外冲。报社离家不远,这也是当初分配他老老实实去上班的一个原因:自由挺好,先去再说。20分钟的路让他硬骑短了一半儿,一头新剪的短发在风里支棱着,白衬衫随着蹬车的动作飞扬在身后,旁人看来跟他的性格一般,带了点张扬和桀骜。

    “老张,我的烧鸡留了没?”徐远一猛子按了刹车,长腿踩在烧鸡档门口的石墩子上,探头进窗户扯着大声喊。

    “老张是你叫的?兔崽子,客气点能少你一个鸡腿怎么着?你大爷打什么时候不卖烧鸡了,天天去你们家门口守着揍你小子。”老张扯着中气十足的嗓子骂,手上的动作也没停,转身从里屋的锅里捞了只烧鸡,这是特意给他留的。骂人归骂人,市场上最好的那只烧鸡永远会留给徐远。

    老张今年55,一辈子没结婚。国家开始让自己做点小买卖的时候,他就把自家后墙开了个更大的窗,主要卖烧鸡和卤味,捎带着点花生这类下酒菜。据老张自己说,这是她奶奶早年间从宫里带出来的手艺,差点蒙了尘,他这是把老祖宗留下的东西发扬光大。宫廷手艺没人真信,这条胡同往上捯三代都没这个出身的先人,但是老张的东西好卖,一个是他从来不在乎块儿八毛的利,看见个小孩儿都把人叫过来给几个花生,另一个是这么多年好吃赖吃大家都习惯了,买的是个街坊邻里情谊。老张和徐远的父亲住在一条胡同50多年了,看徐远像看自家孩子,偶尔偷偷叫着他陪自己喝杯小酒,酒后的老张看徐远最顺眼,觉得这个俊俏后生哪个姑娘都配不上。

    “这个猪肘子带给你爸,告诉他后儿个来我这喝酒。”老张把烧鸡剁开,另装了猪蹄一起递给他。

    “你陆叔的孩子跟着过来了,你小子有个样,敢耍混我把闺女接过来跟我过!”老张压低了声音,瞪着他威胁。

    徐远接烧鸡的动作顿了一下,随及又恢复了平日看起来什么都不在乎的样儿。

    “哪能让你老张有白捡个闺女这么好的事,横不得让您使成小丫鬟,自己守着烧鸡铺过吧啊,回见!”徐远把钱扔在窗口的白铁盒罐子里,烧鸡挂在车把上,右脚一蹬就消失在拐角儿。

    “你这个小混账,我早晚打断你的腿!”老张一刀剁在菜板上,扯开嗓门子大吼,徐远早就跑的没影儿了。

    “这么老大小子了,二十好几不知道疼人,那以后可不就是咱姑娘了么。”老张小声嘟囔,坐在已经泛了油光的板凳上卷了根烟,看着吐出的烟圈愣神。

    老张嘴里的陆叔叫陆一鸣,16岁的时候跟徐远的爸爸徐江一起读书,少年热血一心成栋梁,徐江跟着自己的老师教了书,陆一鸣觉得医人医国,解放以后成附近医院小有名气的大夫。两人感情很好,陆一鸣结婚特意买了离徐家不远的小房子,年节都一起过。胡同的人生了病,陆一鸣不管多晚随叫随到,有时候压根不对他的症,主要是为了安一安邻里的心,需要帮忙的就帮着联系联系医院。胡同的孩子怕徐大夫,他来家里十有八九要被拉去打针;胡同的大人们都爱跟徐大夫寒暄几句,上回给的医嘱还好好地听着呐。

    老张这样的粗人,本来和这两位书生出身的人不会有什么交集。有个冬天特别冷,刚下过雪的地就结了冰,上了年纪的人骨头脆,老张的妈出门便摔断了腿,闭着眼躺在雪地上抿着嘴说不出话,冰碴子混着泥粘在头发丝上。老张当时眼睛就急红了,想抄起老母亲往医院跑,正巧出门倒垃圾的陆大夫见了,急忙给拦下来,平躺着检查:帮着快速把腿固定,招呼徐江跟老张一起用平板车拉着老太太上了医院。医生检查小腿骨折伴随轻微脑震荡,摔倒后处理得当,没让脑震荡产生严重影响。陆大夫是个内科医生,跟着跑前跑后安排床位,徐江替老张交了一个礼拜的住院押金,老张的母亲醒了第一件事就让老张替她磕头。北京的爷们滴水之恩涌泉相报,老张记了两人一辈子恩情,有点啥都往两家送,一来二去成了跨界的朋友。

    那个热血夹杂着盲目的时代里,徐江和陆一鸣都受了影响,一个“臭老九”、一个“专给资产阶级看病”,一个去了牛棚,一个在农场劳改。陆大夫的妻子出身不好,刚怀孕就下了农场,没多久就流了产,后来很多年后才再怀上孕。老张为此两头跑,顶着贫苦大众的出身,今天偷偷给徐江送个饭,明天给陆大夫带点衣服。两人平反后,陆大夫陪着体弱的妻子回了南方老家定居,打心底也想离开这个伤心地。徐江世代老北京的根,走得了人走不了心,从此天各一方。徐江是个话不多的读书人,老张断断续续的在酒后跟徐远说了这些事。

    上个月他爸接了个电话以后就坐在客厅一言不发,晚上在书房抽了一夜的烟,直熏的进不去人,第二天天没亮就去了机场。徐远嘴里不说,心里很担心老爹出了什么事。后来老张告诉他,陆叔和妻子一起去边区给牧民看病,回来路上赶上泥石流,连人带车被冲下山,五天才从山下把残骸找到。陆叔家里没了别的亲人,一起工作的同事是和他爸一起受过罪的朋友,辗转告诉了徐远这个事儿。十几岁的挚友,他得去体面的送走挚友,还得去看看夫妻两到了南方多年才得了的姑娘,他不能让孩子没了依靠,一晃已经半个月。

    “念了多厚的书,就受了多大的罪。可着这一片儿,都没有比徐大夫医术更高的,好人!对街坊邻居掏心掏肺,谁也没因为穷在徐大夫手里耽误了治病!老天爷有眼,四十岁总算赏了个姑娘,他得让好人有后啊,可老天爷又没眼!日子刚顺两年,两人一撒手走了,留下姑娘自己一个人咋办?”老张那天晚上话多得不像往日,2两的量喝了1斤,喝过酒的脸泛着红光,使劲儿搓自己的光头。

    夏天的荷花开了半个后海,2瓶白干1包花生米,徐江陪着老张在后海沿儿坐了一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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