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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之谷一战击退源义仲的追兵后,平家暂且士气高涨,于是众人开始商讨今后的对策。

    平知盛、平重衡、平教经……以及平家一众将士围坐在一起,听取各方意见。平知盛不紧不慢地喝着茶,目光瞥向一边的姐妹平德子。

    “平家有我儿安德天皇在,治理天下的该是平家还是源氏,一看便知!”果不其然,平德子率先出口,而“天皇”一词一出便得到了众多士兵的认可支持。

    正当众士兵叫着“打到源氏,夺回京都”,一直盯着地面沉思的平教经出声了。

    “不行,我反对。”

    这下,众人把目光放在了这个将军身上,安静了下来。平教经在先前带领平家士兵击退了源义仲的追兵,是此战的胜者,因此众人敬畏着这个将军。

    可即便如此,他们没能理解这个将军的意思。平教经本是英勇骁战之人,按道理该乘胜追击,此刻为何要反对出兵?

    平德子不可思议地瞪着他。

    见此,平教经扫了一圈众人,开口道:

    “你们不要误会了,先前的胜利只是由于背水一战才能实现。那种超越极限的战斗没有第二次了。士兵已然疲惫至极,即使攻入京都,也没有一分胜算。”平教经停顿了几秒,接着道:“等有一日义仲兵力恢复,还会再次攻入一之谷,我们应该在那之前逃到安全的地方。从此处向西,或是更远,一定有源氏势力无法影响之地。”

    “你说要逃?”平德子霎时间露出了副愤怒的神色,眉头紧皱,几乎咆哮出声:“身为武士,怎可如此懦弱!教经,你不知羞耻吗?!”

    “随你怎么说。没有必要为了夺回京都付出牺牲。”平教经闭了闭眼。

    “我们都已经被驱逐到这样的贫瘠之地,品尝着难以忍受的屈辱……你竟然还要我们更加落魄?”

    “德子殿下,看看现实吧。假设我们攻入京都,付出巨大的牺牲侥幸获胜……之后又如何?敌人不止义仲,还有镰仓的赖朝。你觉得他们会放过平家吗?”

    “……”

    “京都已经没有我方的人,一旦孤立无援之下受到攻击,那才真的是彻底灭亡。”说着,平教经疲惫似的,重重叹了口气。

    “……荣华之梦已不复存在。从今以后,我们必须要考虑怎样才能活下去。我们需要考虑的不止是一族的命运,我们背负着跟随平家的众多士兵的性命,还有他们家人的性命。”

    这话一出,众人陷入沉思之中。他们明白平教经说的不无道理,这种情况下若是夺取京都,失败的大概率只会是他们。平家的实力已不比从前,如今只是风中残烛罢。

    “说什么傻话!”见士兵们默认了平教经的话语,德子看向自己的两个弟弟,愤怒道:“知盛、重衡!你们怎么不说话,快点说点什么!只要有你们的力量,打倒源氏不是轻而易举?”

    知盛语气平淡,回应说:“不要太任性了,德子。教经说的非常合理。我也不认为夺回京都有任何意义。”

    重衡附和道:“我怎么都无所谓。虽然血祭源氏那些家伙很有趣,但兄长不想的话我就听兄长的决定。”

    战功显赫的将军之言显然要比一介女子更能说服人,于是最终平家决定不攻打京都。

    不久,从法皇那里传来一阵消息——赖朝军讨伐了义仲军,源氏兄弟自相残杀。而此后,法皇提出了和解,只要平家安全归还三种神器,便不会派源氏讨伐平家。

    “议和……!?”

    原本只乖顺坐在一旁听三兄弟谈论战事,一边考虑着如何继续抵抗源氏,让自己的儿子成为天皇,而没想到从兄弟口中得知这等消息,平德子不由惊叫出声,甚至站起了身。

    平家一步一步被源氏逼到一之谷,几乎毫无退路,只能走一步看一步。此刻要求和解,令人生疑。

    “是啊。”平知盛语气淡然,轻飘飘瞥了眼平德子,见其双目圆瞪,嘴唇几乎要咬出血,继续道:“只要平家交出三神器,朝廷便可以撤销消灭平家的命令。”

    “……怎么可能,源氏逼我们出了京都,那么多将士死在他们手里了。”

    平重衡挑了挑眉头,看向兄长平知盛,见他盯着堂弟平教经,一脸看戏的表情,便也抿紧嘴暂不打算开口。

    “而且交出神器的话,我的儿子还怎么做天皇!”她说道,“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平家之中,对和解一事抱有困惑的占多数。众人不信源氏会老实议和,尤其在战役当中,源氏用了多少诡计将平家逼到这种地步,如若这议和也依然是种计谋,不难想象最后平家的命运会如何。

    教经在此后将消息告知源氏之子源义经。此人之前在京都同教经一块儿拯救了战火中痛苦的平家百姓,因而被义仲军所伤,伤势过重,教经将其带回平家,治愈了她。两人皆为武士,以劲敌相称,在此前的经历之中,两人交换想法,产生了惺惺相惜的感情,即使这可算得上是捕获源氏大将,可教经并未待她如囚徒,反倒是叫人不要打扰义经,让她好好休养。

    “和解?”

    源义经和平教经站在海边的沙滩上,遥望着远处,原本想着家臣在发觉她失踪之后会如何,却在听了教经一番话后愣了一愣。

    源氏与平家,这种情况下还能议和?

    彼此杀了对方那么多人,即使双方都各退一步不想再交战,可少不了其他声音。战火带来毁灭,泯灭人性,助长仇恨,打到最后已经不是大将一两句话就能决定得了的了。

    义经仍然记得此前攻京都之战中,源义仲使用计谋诱导平家士兵跳崖,重创平家势力。深夜一战至白昼,悬崖下尸横遍野,血染大地。

    即使她指责义仲,哪怕战争也不该那般惨无人道,为解救百姓而战,本该怀有慈悲之心。源义仲答道:“不过粉饰自己。所做之事没有任何区别。战争就是战争,杀平家就是目的。”

    攻入京都后,义仲军如原来的平家军对百姓依旧暴虐残忍。义经颇不赞同,因此背叛了义仲军。而此义仲军一事也传入了法皇耳中。

    远考异国史实,秦有赵高,汉有王莽,梁有朱异,唐有安禄山,皆因不遵先王法度,穷奢极欲,不听贤者之谏劝,不领悟天下将乱之征兆,无视民间之疾苦,所以很快就灭亡了。①

    而那源义仲无视民间之疾苦,因此,义仲军终被赖朝军讨伐。

    “如果和解了的话,世间再无战争,百姓也能脱离苦海。”教经道,“之前你也说过,为了弱小的百姓而战。”

    “是啊,的确如此。”义经回应道,“可是平家人会那么容易接受吗……而且源氏也……”

    “我也在思考这种事。我打算说服其他人接受和解。这场战争打下去,无论是源氏还是平家,都只会造成无所谓的牺牲。”

    义经点点头,认同教经的话语。可心中仍存一丝不安。她的兄长源赖朝,真的打算真心接受和解吗,这仇恨能因一张纸便彻底消失吗?

    平家杀死了兄长的家人,又遭受流刑,他心底定是仇恨着平家的。

    如此,双方该如何和解?

    于是义经道:“平家也定会有绝不赞同和解的人存在。若是兄长想与朝廷交好,一定会听从法皇的命令,而复兴源氏的目的已经达到,法皇又下此命令,作为一个契机,理应见好就收,平家势力如此薄弱无需赶尽杀绝,否则与修罗有何区别。唯一的问题是,在和解之际,会不会产生意外……这种情况下,双方士兵本就不信任彼此,仇恨在身,一句话便可重新挑起战火。而那之后,无论双方将领怎样想,都免不了战争了。”

    教经认真听完义经的话,思考了几分钟,想起此前执意要进攻京都的平德子。她定不会接受和解,所以应当叫人看住那位殿下,才能保证事情顺利进行下去。

    “的确如此。”他点头,认可道。见义经缓缓笑了一瞬,那一身男子气概与女性的柔和结合在一起,成了特别耀眼的光辉。他忍不住接着问:“和平降临世间后,战争也会消失。如此一来,你就无需上战场,无需再女扮男装了吧?如果你不想做男人,而是想以女人的身份生活……你的愿望应该能够实现。”

    义经看着教经认真的眼神,细细思考了一阵子,回应说:“是啊……以前我从未考虑过,不过今后或许和可以那样生活——我想以自己本来的样子活下去,无论是男是女,我就是我。我被当初男子养大,战斗至今。事到如今,我并不以此为耻。虽然一直受源氏之名摆布,也正因如此,我才能和你相遇。所以我不会再隐瞒自己是女儿身这个事实。”

    “……这样啊。”教经静静颔首,“你想怎么做都可以,不管你是什么样子,你都是你。可是……这样一来就有了个问题。”

    “什么?”

    “你还记得吗?之前我说过,我不想让任何人看到你身为女子的一面。”

    意料之外的话语令义经吓了一跳,睁大双眼不知所措地看着眼前的劲敌。他们到底是什么时候走到这种关系的呢。

    教经直视她的目光,接着道:“我不想阻止你照自己的方式生活。但另一方面,要让别的家伙见到你那种模样,我还是会火大。”

    说到这,他愤愤叹了口气道:“真是有够矛盾的。我竟然如此善妒……”

    见他这般模样,义经不由笑出了声。教经别开脸。过了一会儿,教经问道:“……从今以后,你愿意留在我身边吗?”

    海浪的波涛声盖过了义经的回答。她轻笑着,一头秀发也随着海风微微荡漾。那教经秀气的脸上多了些红晕,身穿厚实的战甲,大约是天气太热的原因吧。

    等一切结束,恢复女儿身陪着劲敌活下去吧。他们到现在都没能放开手好好打一场,可是即便真正和解了,源平两家真的能好好相处下去吗。义经想着,收起了目光,再次看向大海。而教经也随着她看向了远方。

    回到军队后,教经费九牛二虎之力说服了士兵们,同时拜托兄长知盛重衡能注意一下平德子,毕竟比起他一个堂兄弟,还是平家那两个兄弟嫡子更具威望。平家两兄弟虽对一切无所谓,只想看热闹,但还是应下了堂弟的请求。

    和解没有发生什么意外。在制止住平德子之后,一切进展顺利。在朝廷使者的见证之下,源氏和平家和解。一切结束后,源赖朝离开的时候,教经发现他竟带了大批军队躲在后方,如若有一丁点意外,他们平家必定会灭在这里。这令他感到后怕。

    但义经的担忧终成了现实。

    朝廷收回了歼灭平家的命令,源平间的仇恨依然不会消除。即便义经有意于教经携手共度余生,在源氏看来,她的行为依然是背叛。

    双方大将即使放下了偏见,手下依然会产生摩擦。一旦有摩擦,就少不了争吵,直到一方率先倒下,彼此的身份认同又会引发新的争吵。

    源义经恢复女子之身后,所有的真相一一揭晓,原来那春玄才是源赖朝真正的兄弟,她不过一个不知名的女子。一时之间,她难以接受,至今为止为之奋斗究竟有何意义,她又到底是谁呢。

    后,真源义经在法皇的拉拢之下成为朝廷判官,源赖朝对于源义经未先征询自己的同意而擅受朝廷册封的行为十分震怒,因此忌惮弟弟。而作为其势力的一员,遮那也少不了战斗,她本就与源氏无血脉关系,又与春玄关系极好,甚至有意与平家交好……这令源赖朝无法不忌惮。

    忠臣在动荡年代通常不会有个善的始终的下场。

    受到兄长猜忌的源义经心痛无比,然无论如何源赖朝都再无法信任他了。在拒绝兄长命令发兵征讨曾追随木曾义仲的叔父源行家后,源赖朝决议拔除如芒在背的源义经。

    源义经逃亡平泉,犹如再生之父般的奥州镇守府将军藤原秀衡尽全力保护他。得知源义经投奔奥州的源赖朝开始文攻武吓,藤原秀衡不为所动,以不惜一战的决心力拒源赖朝的引渡要求。源赖朝暗忖藤原秀衡实力可畏,只得按兵不动,从长计议。

    好景不长,藤原秀衡即因病逝世。虽然藤原秀衡临终前再三叮嘱其子藤原泰衡、国衡、忠衡务必同心协力对抗镰仓幕府,并以主君之礼侍奉源义经,然而在老谋深算的源赖朝不断地威胁利诱下,藤原一族与源义经之间的关系渐渐产生了变化,最终导致源义经自尽而亡,同行伙伴一个一个死在路上。

    且平泉最终被源赖朝攻陷。

    遮那本想随着众人一块前往往生,但没能如愿,终是被俘获。

    念及遮那曾经的确为源氏出力,因此源赖朝对此处以流刑。

    教经在得知此事之后,心痛无比,却无可奈何。最终,一日趁着夜色离家去寻找了遮那。知盛重衡两人早有预料,并未阻止。

    几月之后,平教经带回了一个瘦弱的女子,那身材看不出是个正常的女人。他们双手紧紧相扣,本该是温暖的一幕,可双方脸上没有一丝笑意。

    平家知盛盯着那双目无神的女人,感叹道:“啊啦,看来世事无常呢。”

    “所以……这就是那被流放的源义……啊,应该叫遮那了吧?”重衡打量了几番两人,但教经显然不愿意同堂兄弟多说什么,只拉着遮那的手腕往屋里走去。

    重衡啧啧感叹:“亏你还能找得到她。当初听到源赖朝逼死了他弟弟,我还以为遮那也被杀了呢。流放一个女人,等于送她去死吧。现在平家势力跟以往不一样了呢,我们随时都活在法皇和源氏的监视下,你把她带回来知道会发生什么问题吗?”

    教经没有理会他的声音。源氏和她的秘密竟然那般之多。源义经的实力压大将源赖朝一头,源赖朝担心弟弟夺走他的位置。可令教经没能想到的是,赖朝用尽他们的力量之后竟狠心处刑了功臣。

    那源氏大将是个冷漠之极的人。

    听说,那源赖朝曾给过源义经机会,可惜那人并没有读懂兄弟的意思。

    幸好,那人并没有杀掉遮那。也许那人认为一个女子并不能掀起什么风浪吧,但谨慎的赖朝依然流放了她。

    不过,只要活着就好。

    教经抱了抱遮那,挽起她的发丝别在耳后,她低头沉默着,不知到底在思考着什么。褪去了男人打扮,秀发搭在身后,身着女人衣服,却像是个玩偶。他历经千辛万苦才找到她,可那时,她眼中已失去了原来的光辉。

    “我做错了什么吗?”当他的手指触碰到她的脸颊之时,她突然抓住了他的手腕,问。

    那眼神悲伤得可怕。

    平教经忽然明白,恐怕此生都无法与这位劲敌一决胜负了。

    于是他开口用惆怅的声音回答道:“什么都没有做错。”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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