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丝美拉达同阿莱桑德罗订婚了。他置父母的几番催促回国于不顾,在布列塔尼租下一幢有着海景阳台的漂亮别墅,准备当作他们的爱巢,又频频带她以未婚妻的身份进入上流社会的交际圈。他已经为她找好愿意主持婚礼的教堂和牧师,只是因为吉普赛人普遍被视为异教徒,而她本人对宗教也从未当真,还得经过一系列受洗入教的仪式才能正式结婚。

    这天阿莱桑德罗又带她去拜访自己的朋友。

    “瞧,我们的小卡门来了。”

    唐卡洛伯爵小姐笑着说,假装亲热地搂住艾丝美拉达的胳膊,“你这身猎装可真帅气,把腰身衬得有史宾格犬那样细长呢!”

    艾丝美拉达不喜欢穿当时流行的束腰大蓬裙,又不能穿舞裙,就只好折中一下,穿着狩猎装出席,但把户外穿的衣服穿到室内就已经是不合规矩了。

    艾丝美拉达黑眼睛里蹿出愠怒的火花,忍不住反唇相讥:“您的金绿绸裙也十分衬您的脸色,大有伊丽莎白女王的风采呢。”

    那个脸色苍白五官尖刻的英国女王再伟大也不能算作美女,尤其是在西班牙人的眼光里。

    德雷纳勋爵小姐笑着插嘴:“真可惜你穿了这一身没法跳舞,我还真希望能欣赏一下你的舞蹈,或许你还可以表演塔罗牌算命?”

    “我不会。”艾丝美拉达恼火地回答,径直穿过人群,走到图书室去看书。

    “下等人就是这样,”唐卡洛小姐耸耸肩,“乌鸦插上孔雀毛也变不成凤凰。”

    阿莱桑德罗跟朋友寒暄完,回头不见了艾丝美拉达。

    他在图书室找到了她。

    “怎么了?谁又给你气受了?”

    “没有。”艾丝美拉达勉强笑了笑。

    跟她过去所遭受的苦难相比,这些恶意只不过是最微末的沙粒。她本来也没指望自己能被他那个阶层接受。在她们眼里,自己能当他的情.妇都已是烧了高香,何况是作为正式的未婚妻。连她自己都认为自己应该对他的爱情感激涕零。

    但这阻止不了她厌烦这一切……她讨厌在教堂那些莫名其妙的仪式上假装自己信仰上帝,讨厌面对社交圈的轻蔑和暗刺,讨厌束腰裙撑和繁琐礼仪。她觉得自己真是个无情无义的吉普赛贱.人。

    阿莱桑德罗在她身旁坐下来,把她搂进怀里。他穿考究的衣服显得越发英俊挺拔,她望着他,觉得自己不可能找到比他更可爱的男人了。

    “我知道他们不太接受你。等我们真正结婚了就不同了。你要学着招待客人。有女人的地方,总是免不了小小口舌之争,就算是公爵夫人也一样会碰上这些。你就当她们嫉妒你好了。”

    这时外面传来钢琴声。是德雷纳小姐在弹钢琴。她想到自己曾经听过另外的琴声,那演奏的似乎不是同一种乐器,而是机器单调的咔嚓声对比大自然的壮美天籁。

    不知道这辈子还能不能听到那音乐了。

    也不知道这辈子还能不能跳舞了。

    在上流社会的眼光里,即便巴黎歌剧院的舞蹈家都只是供人玩.赏的优伶,何况于她。

    她把目光投向窗外的大海。

    法国的海岸线澄明平静如蓝宝石,但她知道更远处会有无边无际的惊涛骇浪。

    可是为什么,她竟然开始怀念那差点要了她的命的海雨天风?

    似乎是为了安抚她的情绪,两天后婚纱就送来了。晨雾般的蕾丝花边头纱,泛着微光的象牙白色塔夫绸裙摆像波浪铺开,她在落地穿衣镜前转来转去,第一次觉得自己穿白色也很美丽。

    埃利克深爱的那个女孩,大概就是这副模样吧。

    阿莱桑德罗远在马德里的父母大概听到了什么风声,他们相当宽容,没有立即上门兴师问罪,只派了他的妹妹前来拜访。

    伊莎贝拉小姐比她还小一岁,但待人处事显然比她成熟一大截,还喜欢文学和绘画。两个姑娘聊了一晚上,最后伊莎贝拉说:

    “我来的时候,原以为会见到一个莎乐美。很高兴您不是那种女人。但实话实说,您的出身太低了,无法给哥哥提供联姻的助力呢。”

    艾丝美拉达垂下眼睛:“那小姐您呢?您自己的婚姻也会是一场政治联姻吗?”

    伊莎贝拉笑了笑:“我将会在美国的所谓’世家’里选择夫君。西班牙已经没落了,这谁都看得清楚。比起动不动就打仗的欧洲大陆,上升期的美国是分散风险的最佳方向。”

    艾丝美拉达既惊且佩,她从来没把这种因素纳入对婚姻的考量范围内。

    “您是为家族的未来牺牲自己吗?”

    伊莎贝拉摇摇头:“那不叫牺牲,同时也是为个人考虑。我们是贵族。在去年西班牙光荣革命废黜女王,差点成立共和国之后,谁也不知道还会不会再来一次革命让贵族们人头落地。乱世是最糟糕的,我们得学着拥抱已经稳定的新政体。我就是家族的探路者。再说,我相信相似的人在一起才会有幸福,新大陆的候选人们至少在金钱上跟我差别不大。”

    艾丝美拉达叹了口气说:“天哪,您让我觉得自己在觐见女王陛下。您来一定是带着阿莱桑德罗家里的意愿,可以坦诚相告吗?”

    “父母本来的意思,是给您钱让您走。但我觉得那是对您的侮辱。假如哥哥他执意要与您在一起,我只能建议您放弃对名份的要求。”

    “我从来没有要求过名份。”艾丝美拉达微笑道:“那不重要。”

    伊莎贝拉赞赏地点点头:“现在我能理解为什么哥哥喜欢您了。我会在父母面前为您说话的。”

    艾丝美拉达冷静下来才明白自己作了一个糟糕的承诺。她的确不在乎名份,但她在乎爱情的唯一。很显然,那位小姐把她不要名份的承诺理解为阿莱桑德罗可以和她在一起,同时还能另娶他人。她知道不少法国已婚男人都另有情妇,但自尊心不允许她做那种金丝雀!

    她把婚纱整理起来锁进衣橱,告诉阿莱桑德罗取消婚礼。

    “我答应你妹妹不要名份。”她说,“我只有一个要求,如果你准备结婚,一定要坦白告诉我。”

    “不,不!别管伊莎贝拉,我非你不娶。”阿莱桑德罗坚决地说,“我们明天就举行婚礼!”

    艾丝美拉达感激无已地吻着他,但她怀疑自己能否像伊莎贝拉一样承担起一个正式妻子对他和他家族的责任。

    这时传来了敲门声。他们的女仆去开了门。门口站着个邮差。

    “请问阿玛亚小姐住在这里吗?”

    艾丝美拉达从他的怀抱里直起身来说:“就是我。”

    “小姐,您的邮件。”

    邮差交给她一个大信封。

    里面还是一部乐谱,封面熟悉的红色笔迹,稚拙地写着《婚礼弥撒曲》几个大字。此外只有誊写得工工整整却还是不脱飞扬气势的音符,再无一个字眼。

    “什么东西?”阿莱桑德罗问。

    “埃利克把他的作品送给我们。”

    阿莱桑德罗看看那标题,付之一笑。

    男人的行动力真是惊人,第二天他送走了伊莎贝拉,随即去教堂和牧师约定时间,到晚上一切已经全部敲定。

    他回家时发现艾丝美拉达坐在桌前写什么,一听到他的脚步声就把它藏进抽屉。

    他发现她的神情与往日不太一样,是一种打定了主意般的凛然。

    “亲爱的,”她走过来拥抱他,“你真的确定要娶我吗?”

    “婚礼已经安排好了。”他吻着她,“明天起你就是我的妻子。”

    她抬起头来凝望着他,抚摸他的脸颊。红晕涌上她的脸。

    “那么,今晚我就是你的罗米。我一无所有,只剩下贞洁可以献给你。要我吧。”

    阿莱桑德罗的呼吸急促起来。

    “我可以等明天……”

    “今天和明天有什么区别?”她轻声笑,解开自己的衣裙。

    第二天阿莱桑德罗醒来发现她不见了踪影。桌面上放着一张短简。

    “亲爱的阿莱桑德罗,对不起,我决定离开你。请不要责怪你家人,因为如果我下定决心爱你,西班牙国王也不能让我却步,但我自己动摇了……所以责备我吧!我就是个薄情寡义的卡门。我爱自由胜过爱你。”

    艾丝美拉达一身男装走在海岸线上,清晨的海风迎面吹来,她感觉很久都没有这样轻松自在。

    在海浪和沙滩的嬉戏细语中,小提琴的乐声飘落在耳际。

    没有第二个人能拉出那样如泣如诉的琴音。

    她寻声而去,看到那个熟悉的黑色背影,站在海边的防波堤上。

    他拉的是帕格尼尼的摩西主题变奏曲,只用一根G弦演奏,引子旋律苍凉宽广,是摩西在荒野的彷徨和祈祷,日出般明亮的泛音却带着不可磨灭的信心。

    他起初并没有看见她,直到她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琴声停了。他迟疑地转过身,看到她就像梦中那样站在面前,一歪头露出顽皮的笑意。

    在梦中做的事情他此刻一点也不想做了,只要这样静静看着她,就好。

    “你是来找我的吗,音乐天使?”

    他顿了顿,微笑起来。

    “我是来找自己的。”

    那个目前为止只存在于她心目中的,更美好的自己。

    她笑了笑,走近前来,把松开的E弦勾回原位。

    “帕格尼尼这首曲子只用一根弦,诚然神乎其技,可是——不觉得太孤单了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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