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日早上,艾丝美拉达带着舞团成员来到巴黎歌剧院的时候,碰上了一脸尴尬的蒙沙曼。

    “艾丝美拉达,”他搓着手说,“实在抱歉,今晚演出取消了。”

    她震惊得半天说不出话来。

    “为什么?”

    “票其实都卖出去了,经理层也受到压力,确实没办法……为了不让观众投诉,只好换成《浮士德》了。”

    他期期艾艾,语焉不详。

    昨夜那个鬼影把他吓得够呛。

    “您必须取消舞剧的演出!”那个影子这么对他说,“那些为艺术而艺术的想法是完全错误的,大众需要有教益的娱乐,而不是危险的自由思想。激进派的报纸已经被全部接管,我可不希望这事儿也发生在巴黎歌剧院!”

    里夏也被鬼影拜访了。

    “假如您允许那个吉普赛女人的舞剧上演,那就等着接受当局对您滥用公款的调查吧!”

    听到这个消息,埃利克的震惊丝毫不亚于她。波塔尔已经死了,到底是谁还在处处与她作对?

    他必须把那家伙揪出来!

    “我们还可以照常上演。”他沉着地说,“如果大家愿意冒一些得罪人的风险的话——”

    科斯塔说:“我们罗姆人本来就是烂命一条,没什么可失去的了!”

    蒙托雅说:“大不了我再回去读法律。”

    丽莎说:“我爸爸收到一笔巨款,解决了破产危机,声称是巴黎高等音乐学院的奖学金。埃利克先生,别以为我不知道那是您干的。”

    只有伯纳德没吭声。埃利克看了看他,说:“列奥,别人都有退路,但剧院是你的饭碗。你不用来了,我可以同时搞定小提琴和管风琴。”

    但是到傍晚伯纳德还是带着小提琴来了。

    他脸色微红,带着酒气大声说:“我已经四十多岁了,再不疯狂一把就他妈的来不及了!”

    “您没喝多吧?”埃利克问。

    “我清醒得很,能把你的谱子倒着拉!”

    “这么说来,您还是不够清醒。”埃利克说,朗声大笑。

    意大利男中音歌唱家卡洛鲁斯.丰塔正在化妆间里和饰演西贝尔的歌剧女演员调情,忽然听到敲门声。

    是里夏。

    “丰塔,今晚《浮士德》的演出临时取消。”

    “那真是太好了。”丰塔答道,当着经理的面关上门,转身对“西贝尔”说,“我的甜心,现在我们有一整个晚上的时间了……”

    真正被震惊到的是里夏本人。

    他清清楚楚听到自己的声音从自己的嘴巴里发出,说的却不是自己原打算说的话!

    “我是发疯了?还是中邪了?”

    他慌乱地想。

    最后他终于想起卡洛塔那场充斥着癞蛤蟆叫声的可怕表演。

    “莫……莫克莱尔!快去检查一下吊灯挂链,别再断了!”

    这回他说出来的,确实是他自己想说的话了。

    当波澜壮阔、带着浓烈西班牙风格的序曲响起的时候,除了里夏一人,剧院上下和全场观众没人感觉到不对劲。

    连蒙沙曼都觉得是那位赫尔森男爵搞定了里夏,毕竟要是他把决斗函扔到自己面前的话,自己也只好屈服。绅士们一言不合就拔剑相对的时代已经过去了,没人想跟个亡命之徒玩命。

    当然,那个鬼影也许会这么干。那就让他自己去干吧。

    他要好好欣赏剧目了。

    科斯塔和绍拉各领三个群舞,从观众席之间的两条通道走向舞台。他们一脸凝重,下颌高扬,整齐震撼的步伐节拍在整个大厅回荡,只有八个人,却像是势不可挡所向披靡的大军。

    这是艾丝美拉达的设计。弗拉门戈舞从酒馆村落走来,近场感染力极强,她要用这种方式先声夺人。

    乐队已经坐在舞台后方。蒙托雅和丽莎在左,伯纳德在右。居中是一个瘦高的黑色背影,面对着管风琴演奏台和如林簧管,人们看不到他的脸。

    舞者们踏上舞台,分列两侧。

    其他乐器停下,独留管风琴奏出阴森压抑的低音,像天际的隐隐雷声。卡门从舞台侧面登场,骄矜地扬起红裙。

    原本是预示着悲剧结局的音乐此时仿佛有了另一层含义,无论是谁在千方百计地压制她,都别想叫她低头认输!

    这座舞台,她又回来了!

    高跟鞋敲击出清脆的节拍,并不快速,却充满张力。裙摆高高提起,轻捷利落的转身,红裙开出一朵风情万种的花。

    黑暗的命运似乎也被她的热烈灵动逼退。吉他主奏出一段激情似火的旋律。六个群舞击掌应和她的舞步,齐声唱起吉普赛深歌。

    “当她在清晨开放

    红得像鲜血一样。

    露珠不敢碰她

    害怕被她烧伤。

    当她在中午开放

    硬得像珊瑚一样。

    太阳靠近玻璃

    为了看她闪光。”

    为了韵律的完美,艾丝美拉达坚持不把罗曼尼语译成法语,虽然没人听得懂,但是那明快中蕴含悲怆的曲调,却深深抓住了每个观众的心。

    里夏侧身问蒙沙曼:

    “这曲子是谁写的?”

    “嘘,别吵。”蒙沙曼低声斥道。

    因为私自放走了卡门,唐何塞被除去军衔,关了禁闭。

    灯光全暗,一束追光打在科斯塔独自所在的地方,孤独的形体、深锁的眉头和紧握的双拳,站成一尊雕塑。

    他表演得太好了,或许都有些过头了。

    另一束光追着纵情欢乐的卡门,在吉他恣意的扫弦和群舞簇拥下穿过舞台。

    小提琴拉出凄婉苍凉的旋律。唐何塞在爱与恨、悔与欲之间徘徊挣扎。

    艾丝美拉达在幕布后面看着科斯塔。他已经不是在表演,他就是唐何塞本人。

    她不愿去细想是什么把他的舞蹈提升到这个境界的。

    他会有光明的未来。见识过花花世界,他就不会再为一朵刚刚萌发就被扼杀的恋慕之花而哭泣。

    在黑暗的掩护中,十几名便衣警察隐蔽到无人的乐池下方,从舞台上看下来,那是一个视觉死角。

    那个黑影对维克多做了一个“行动”的手势。

    但维克多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舞台。

    “让他们演完吧,”他低声说,“这是我们能给艺术的最高敬意。”

    卡门发髻上的插梳披着黑色的蕾丝头纱,伴随着大提琴强有力的低音回旋,款摆腰臀婀娜多姿地朝何塞走去。

    他缓慢地提步欲向前,却迅速转身回撤。

    她取下披纱缠绕在腕间,在他面前起舞。

    埃利克一边指挥乐手,一边从管风琴谱台上平时用来给演奏者看指挥动作镜子里看她的舞蹈。

    极致的妖娆魅惑,又是极致的凛冽不可侵犯。

    不止何塞,谁都无法抗拒这样的舞姿。

    何塞缓缓扬起手臂呼应她的动作,猛地旋身,激烈铿锵的舞步震撼全场。

    管风琴接过并扩展了大提琴的旋律。

    这一座几乎相当于整支交响乐团的乐器之王其实不适合做这个场景的配乐,但埃利克不能忍受她跟别人热烈对舞而自己只能干看着。

    没人想得到庄严肃穆的管风琴可以拿来这样用,他的演奏发挥了这种乐器丰富宏伟的优势,又赋予它本身缺乏的生动表现力。高音部是烈火般的自由歌唱和澎湃激情,中音部像呼啸的旷野风息,而低音部像冰冷的夜幕无情渐临。

    普通观众席上,一位蓄着络腮胡的年轻人低头摘下眼镜,抹去上面的水雾。

    “我的初稿,该撕了。”他喃喃自语。

    卡门与唐何塞面对面交互起舞,用姿态呼应对答。

    观众原以为他们会被如此惊人的音乐压制住,但恰恰相反,他们的状态被激发了起来。蜡烛的火苗会被风吹熄,但熊熊烈火只会借着风势直上云霄。

    旋转,急停。爆发,收束。优美的挑逗和凌厉的出击,你进我退,欲擒故纵,眸如闪电,面如冰霜,以爱情为武器互相驯服。

    舞步渐疾,啪地一个定格,卡门抚上何塞的颈肩,两人相对旋转,何塞握住她双手置于腰间,身形合而为一,同步共舞。

    管风琴的声音沉入静谧。小提琴奏出舒展如吟唱的旋律。

    蒙沙曼和里夏对视了一眼,都想:“这个伯纳德,怎么没人知道他竟能演奏到这个水平?!”

    埃利克透过镜子盯着两个主角。

    两个人都完全沉浸了,一个是彻底的迷恋,一个火热中仍有骄傲的疏离。

    他自己也完全沉浸了,竟然都忘记了嫉妒。

    每个人都倾注了全部所有,这就是令艺术家梦寐以求的至高境界。

    在接下来匪帮的群舞以及何塞与卡门丈夫的斗舞情节中,音乐交给了小提琴大提琴和吉他的三重奏。埃利克留意地观察四周。

    那个暗中作梗的家伙,一定不会甘心舞剧就这样顺利上演。也许他正埋伏某处,伺机发动攻击。

    突然,他发现舞台上方用于更换布景的吊桥上有一点闪光。

    那是警察的铜帽徽在反光。

    后台、台下、大门,他们被包围了。

    这么多警察,只可能是冲他来的。

    该死的,究竟什么地方出了纰漏?

    但他仍然占据着绝对优势,没人比他对这座舞台更熟悉,舞台上的活板暗门和地下密道足够让他轻易脱身。

    可是他必须先完成演出!如果管风琴和指挥临阵脱逃,舞剧就不再完美,其他人的状态也会不可避免地被影响。这部作品从未达到过今天这样的高度,他不能为了肉身的安危就毁了它!

    在雄壮的旋律中,一身华丽服装的斗牛士在众人簇拥下摆出一副胜利者的姿态上场,与卡门对舞。

    随后嫉妒的唐何塞赶来,开始了一场三人舞。

    舞台暗了下来,只留三束追光。吉普赛民族最杰出的三位舞者,统治了整个剧场所有观众的心跳和呼吸。

    维克多甚至暗暗希望那个伟大的音乐家混蛋赶紧趁机逃跑。

    但管风琴的音乐仍然重新响起,金戈铁马,阴云密布,电闪雷鸣,仿佛在嘲笑,又似乎在挑衅。

    左右两道追光暗淡下来,舞台中央只留卡门一人做最后的起舞。

    她像是蹈火自.焚的凤凰,片片华羽一边光焰升腾,一边飘散成灰。

    爱情拴不住她,死亡吓不倒她,她只属于自由。

    唐何塞从后面抱住她的双肩,被她断然甩开。

    他单膝跪地,从她的腰部往下拉住裙摆,又被她甩开。

    最后他绝望地拽住她的手,把她顺势旋转了一圈到面前,一手支撑她柔韧地下腰,另一手高高举起匕首。

    三个乐队成员同时扫弦,声如裂帛。

    掌声响彻,大幕开始落下,就在埃利克站起来准备开启活板暗门的瞬间,他看到科斯塔手中握着的不是道具,而是一把真正的匕首!

    舞台两旁和乐池埋伏的警察正在冲上台来,但他毫不犹豫地扑过去拧住科斯塔的手臂狠狠一扯,后者肩膀登时脱臼,失去平衡踉跄到一旁。下腰的舞者突然失去支撑是很危险的,他一把揽起艾丝美拉达,不料手腕一冰,被一副手铐卡住。

    维克多警督一把摘下他的面具。

    即使已将证人们描述的长相绘成肖像研究了很久,面对真人的时候他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寒战,冷冷地说:“幸会,黑天使。”

    埃利克手一动,一把□□从袖管滑下。

    “没用的。这是我为您特别定制的手铐,锁上后锁芯自动损坏,连钥匙都开不起来。”他夺走钥匙,轻抛了一下接住。

    这一切都发生在转瞬之间,艾丝美拉达惊恐地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不知所措。

    “艾丝米,你带大家去谢幕。”埃利克沉声命令,“这是一场伟大的演出,你要彻底完成它。”

    “很好,只要您老实配合警方,别想着逃跑,我就不拿窝藏罪甚至袭警罪来控告一位优秀的舞蹈家。”维克多说。

    “您怎么发现我身份的?”

    “您跟我握手的时候,我发现您右手只有拇指和食指第一指节根部侧面有薄茧——这不是一个矿工的手,而是小提琴家的手。”

    “所幸我不是栽在一个蠢货手里。”埃利克冷笑,“麻烦把这个企图杀人的混账一起带走。”

    “我没有……”科斯塔挣扎着想爬起来。

    “警方不处理线人。”维克多警督说,“小伙子,去领赏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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