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托雅离开后,埃利克对狱警说:

    “给我几张纸,能写字那种。”

    那魔鬼自从进来之后,不管是刑讯拷打还是好言相劝,始终一语不发,如果敢于看那张恐怖面孔的话,会发现那上面的表情绝对叫做冷笑。

    这倒是头一次他主动开口说话。

    于是狱警去报告了维克多。

    维克多想了想,说:“给他纸,不给笔。告诉他,他的所有物品,都要等他明正典刑之后才会送去给他指定的人。另外,看紧他,如有异动,当场击毙。”

    埃利克把拿到的纸张仔细地叠出一道道平整的折痕。

    然后他咬破指尖,把血滴在折痕之间。

    以折痕为线,以鲜血为音符,他在作曲。他的神情无比专注,近乎虔诚,一写就写到深夜。

    狱警一开始还紧盯着他,后来就慢慢不再关心了。反正每次夜里例行或者突击巡视,他不是在睡觉就是凑近蜡烛昏暗的光在作曲。

    警方也不再提审他,反正罪行已定,提审不过是增加他逃脱的可能,外加藐视司法的机会。

    于是埃利克过了一段安安静静的日子。

    在这段时间内,法军在维桑堡和沃尔特迭遭惨败,兵力损失达四分之一,连巴黎大学的学生们都应征入伍,蒙托雅也只能奔赴前线。那些不符合招兵条件的,像伯纳德他们,便加入了巴黎的国民自卫军。

    在这糟糕的时局下,没有什么能比一场对魔鬼的审判更能娱乐大众、转移话题的了。

    所以报纸提前三天就刊出了审判的预告。到了审判那天,西岱岛巴黎中心监狱附设法庭上下两层的旁听席坐得满满当当。

    有的人甚至像看戏一样带着望远镜,特地要来一睹魔鬼的尊容。小贩兜售着嗅盐,在那些又好奇又怕自己被吓晕的女士们中间大受欢迎。

    到了时间,法庭的内门开了,顿时引起一阵骚动,人人伸长脖子,看到是三名主审法官出来,又发出一阵失望的叹气。

    在法官之后,23名陪审团成员鱼贯而出,坐在席位上。维克多警督和两个证人站上作证席。

    最后几个狱警抬着一个沉重的铁笼走进庭内。铁笼后跟着两个端着枪的卫兵。笼子铁条密密匝匝,连手也伸不出来。卫兵早已接受命令,如果他有任何异动,立即开枪。

    铁笼被哐啷一声放在被告席上。

    旁听席后排许多人甚至不顾礼仪站了起来兴奋地张望,一片嗡嗡议论,夹杂着倒吸冷气之声和尖叫晕倒。

    “看,要论丑怪魔鬼还得叫他祖宗!”

    “啧啧,这比上次那个双头姐妹还刺激呐!”

    在所有的抗争反叛和幸福梦想之后,他又回到了起点,做回了被人围观的铁笼怪物。

    但他也不再是从前愤怒痛苦仇恨逃避的困兽。他从容地昂起头来,环顾四周。

    那目光睥睨中带着一丝悲悯的意味,好像格列佛看着捆住自己的小人国国民一样。

    每个被那双金色眼睛扫到的人都不由自主地瑟缩回去。

    在法官敲响法槌之前,喧哗声就莫名其妙地变为一片沉寂。

    “现在开庭!”

    突然大门口传来一个清朗的声音。

    “等等!被告辩护律师刚到!”

    所有人惊异地转过头去,想知道究竟是什么人会为这个丑八怪辩护。

    门口出现了一个纤细的身影。

    笼中怪物似乎颤抖了一下,猛地站起来,刚一起身头就碰到了笼子顶,随即被士兵用枪口指着,喝令坐下。

    艾丝美拉达身着蒙托雅的律师服,昂然走进大厅,站在被告律师席上。

    傻子才看不出这位律师是女人,厅内一片哗然。

    “法庭不是胡闹的地方!”法官怒道,“女人不能担任辩护律师,这位女士,您也没有律师执业证书吧?!”

    艾丝美拉达从容一笑。

    “那我就来指控。法官先生,您不能否定一名女士上法庭指控被告的权利吧?”

    这简直是胡搅蛮缠。法官怒瞪双眼,无计可施。

    她转过身来,望着埃利克。那张可怖的面孔仿佛瞬间安宁下来,几乎勉强可以正眼看了。他定定地注视着她,露出微笑。

    “我,艾丝美拉达.阿玛亚,指控你擅入他人住宅罪。1866年11月20日,我被波塔尔伯爵绑架,你独自闯进他的庄园把我救出来。为此波塔尔伯爵对你恨之入骨,而有证据证明,维克多警督与他过从甚密。”

    那是她用许多媚眼从警局看门人那儿得到的情报。

    “你有什么证据?”维克多差点跳起来。

    “这是伯爵阁下开给您的支票,两万法郎。”

    她从衣袋里取出一张支票展示给所有人看。维克多一摸裤袋,里面是空的。他想起路上被一个乞丐老妇撞了一下。

    “你这小偷!”维克多话一出口就后悔了,这无异于承认自己收受贿赂挟私报复。

    “我只是借来一观,现在物归原主。”她不慌不忙地走过来,把支票放在他面前。维克多的脸色一阵红一阵青。

    “根据刑法典,有利害关系者不得担任公诉,法官阁下,我申请维克多警督回避此案。”

    “我驳回申请。这位女士,你要么闭嘴,要么出去!”法官怒道。

    “艾丝米,不用费事了。”铁笼中一个无比深沉瑰丽的声音响起,让所有人都为之一惊。

    “被告,你忏悔吗?”

    “不。所有对我的指控都是事实。我不幻想也不请求赦免。”他的语气平静而有力,“判决我的不是律法,而是世人对异类的厌弃。救赎我的也不是上帝或在座各位,而是这双可爱的眼睛。她向我证明了,即使被全世界诅咒为魔鬼,也可以拥有一颗人的灵魂。”

    每个人都像被打了一耳光。

    陪审团退庭合议。

    她凝视着他,眼里盈满泪水。

    “埃利克,他们怎能这样对你?连衣服都不给——”

    他温柔地望着她。“笑一笑,我的小姑娘。虽然没有纸牌,我还是可以给你逗个乐子。你想听那位一本正经的法官大人当众讲下流笑话吗?”

    “不,”她摇摇头,轻声说,“我不想要什么乐子。我只想要你。”

    话音未落,法槌再次敲响。

    “被告罪名成立,处以绞刑!”

    埃利克微微一笑,平静得像是听到无罪判决。

    “那么再见了,我的宝贝艾丝米。我爱你。”

    她倔强地说:“我不跟你说再见。你休想甩了我。”

    他深深凝望着那双黑眼睛,柔声说:

    “我说再见,就是再见的意思。”

    9月2日,法军在色当和梅斯惨败,十多万大军或战死或被俘,皇帝投降,普鲁士军队兵临巴黎城下。

    巴黎乱作一团。艾丝美拉达以妻子的身份去监狱探视,狱警奉维克多之命,把她撵了出来。她去药店买药,药店也关门了,食物和面粉都被抢购一空。

    她两手空空地走在街上,听到窗户里不断传来战死者家人的哭声。

    她咬紧嘴唇。她还得挺着,她不能哭。

    “阿玛亚小姐!”突然有人招呼她。她茫然地转过头,看到一个军装青年朝自己跑过来。

    “天哪,您变得这么厉害,我差点都没认出来。”

    她也差点没认出他来。他穿着一件并不合身的军服外套配自己的衬衫裤子,腰带上插着一把没有套子的手.枪,老是带着一种神经质的紧张摸摸枪柄。

    他的手同样修长但是非常白皙柔软,有生以来大概只摸过乐器和曲谱。

    “比才先生?”

    他羞涩不安地推了推眼镜。

    “阿玛亚小姐,我没想到还能见到您……您怎么啦,发生了什么?”

    “您也要去上前线?不,法国已经输定了,您这样是白白去当炮灰!”

    那双一向都很温和的淡棕色眼睛闪烁着狂热的光芒。

    “前线就在巴黎啊,小姐。达官贵人都跑去国外了,有钱人还在囤积居奇,那个所谓的国防政府防人民比防普鲁士军队还积极,除了法国人自己再也没人能保卫巴黎了。”

    他滔滔不绝地越说越激动,忽然意识到对方不一定想听这些。

    “对不起,我不知道您会不会理解……但是在音乐之上,我还有祖国。”

    吉普赛人没有国家的概念,但她依然深受感动。

    “我明白的。比才先生,请您一定一定要活下去。您是个英雄,也是位伟大的音乐家。不管别人怎么评价,您要相信自己。”

    他脸红了,低下头盯着自己沾灰的皮鞋。

    “我说过要为您写一部歌剧。……也许您不在乎……不管怎样,我会写完它的。”

    那些沙龙中高谈阔论,弹琴起舞的美好时光恍如隔世,旧日好友风流云散。在彼此都彷徨失路的时候,这种知己之慨就显得特别珍贵,以至于她除了“谢谢您”之外,没法再说别的话。

    他仿佛把心里话都说出来了,松了口气。

    “您怎么能一个人上街呢?现在时局混乱,好多歹徒趁火打劫。”

    “我也有枪。”她说,“我也有自己要誓死守护的人。”

    “乔治,开拔了!”他的朋友在远处招呼他。

    他匆匆说了一声“再会”,便跑向那队衣服装备都五花八门的国民自卫军。

    “前进,法兰西祖国的儿女!

    光荣时刻已来临,

    帝制暴.政压迫着我们,

    鲜血染红了王国的旌旗!”

    她听到他在唱歌。这首《马赛曲》曾被禁止传唱了十多年,但他这一挑头,四处立刻响起应和的歌声。

    “你可听见大地上的嗥叫,

    那些凶狠的士兵,

    从你的怀抱里夺去你妻儿的生命!

    公民们,武装起来!

    公民们,决一死战!

    前进,前进,万众一心!”

    慷慨悲歌伴随着城外传来的隆隆炮响。她站在原地,望着他文弱的背影渐行渐远,终于融入飞扬的尘埃。

    此去,也许就是永诀。

    她的泪水终于落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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