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克多警督带领行刑队,押解着一长串戴着黑色头套的死刑犯,在夜幕中走向监狱外空地上的临时刑场。

    他身边那个死刑犯穿着囚服,带着沉重的镣铐,走得跌跌撞撞,被狱警粗鲁地拖拽着呵斥着,还从后面踢了一脚。

    黑色头套下不住地发出含糊不清的呜呜声。

    被击碎的下颚骨让他无法张口说话。

    维克多警督大口呼吸着塞纳河畔明净清新的空气,轻蔑地凑近他低声说:

    “刽子手的荣誉,还是留给你吧。我不杀人。这是我对妻子的承诺。”

    他扫了一眼排队待决的囚犯们,然后压低帽檐,悄无声息地隐没进黎明到来前最后的夜色。

    巴黎歌剧院的夜晚从来没有这么安静,繁华扫地,乐舞星散。

    他径直从正门走进空荡荡的化妆室里,俯身到沙发夹缝间去找藏在那里的支票本,却摸了一个空。

    事情不对劲。

    他迅速拔枪闪身,与此同时,身后的玻璃化妆镜哗啦一声纷纷碎落,面前的沙发背上陷进去一个弹孔。

    镜子内外两个黑影用枪指着彼此的头,对峙着。

    “我果然没有看错,你的确是个无所不能的可怕天才。”

    笑声像铁皮摩擦般嘶哑刺耳。

    一瞬间埃利克明白了一切。

    为什么波塔尔会知道她身上的刑印,为什么舞剧被一再取消上演,为什么那个吉普赛少年能如此轻易地掐住他的死穴……

    “除了看透你。”他冷冷回应。

    “因为你根本不懂政治,傻瓜!”

    “你效忠的主子,已经当了普鲁士人的俘虏。”

    “你以为梯也尔就不需要我了吗?”

    “是这个世界不需要你。”

    屏风哐啷一声倒下,影子本能地闪身躲过可能接踵而来的子弹,转瞬之间就发现幽灵一闪,消失在化妆室门口。

    他追出门外,没有发现书桌上少了一只墨水瓶。

    只差一点点就能拥抱她了。如今这条性命对埃利克无比珍贵,他不想冒决斗的风险。

    两条黑影在幽深的地下一追一逃,那影子对剧院地下几乎跟幽灵一样熟悉,他甩不掉他。

    砰地一声,走廊煤气灯被打爆,四周一片漆黑。

    影子屏住呼吸,凝神静听,觉察到煤气灯旁有一点非常细微的咯吱声。

    他猛地扣动扳机,子弹擦着埃利克的耳朵飞过。

    影子虽然在黑暗中视力不如他,但听音辨位的能力却比他强,还非常了解他的套索技巧,始终保持着手眼同高的姿态。

    埃利克放弃了趁黑暗伏击的想法,连发两枪做掩护,飞身窜下楼梯。

    影子警惕地慢慢走下去。

    暖风炉残余的炭火映照出幽灵的动静。

    影子侧身让过飞来的子弹,旋即还击,在暖风炉上打出一溜火花。

    埃利克听到对手装弹的声音。

    越狱时太紧张了,他只来得及拿走维克多的手.枪,转轮内六颗子弹现在只剩最后一颗。

    他隐蔽在炉后,徒手拧下鼓风皮囊。

    最后一枪,且攻且退。

    他从断开的走廊那里纵身一跃,跳进地下湖。

    影子看到幽灵的身影消失在湖面上。

    他知道地下湖有个通往外界的出口。

    幸亏剧院前阵子给地下湖换水清洗,有条小船可以使用。他可不想跟水妖在水里缠斗。

    他解开缆绳划向斯布里克街出口,忽然听到一缕飘渺宛转的歌声,像月光下的荧荧鬼火,浮动在死气沉沉的湖面上。

    故技重施吗?

    他知道水妖的把戏,一根芦苇杆,就能让幽灵在水下呼吸,加上他炉火纯青的歌唱技艺,甚至可以在水下哼唱,迷惑那些误入地下湖的人类,伺机把他们拖入湖底。

    这种行径,他见过两次。

    一次是偶然遇见幽灵在湖边得意洋洋地向波斯人解释这个把戏,另一次……

    当那个政斗中站错了队的夏尼伯爵心急火燎地在歌剧院错综复杂的地下寻找宝贝弟弟的时候,他趁机给他指明了幽灵湖滨寓所的方位。

    接下来发生的事,不出他的所料,夏尼家族从此败落。

    试图在他身上故技重施,也未免太幼稚了。

    那迷惑人心的吟唱在他身上完全不起作用,因为他只是庞大机器一颗毫无灵魂的冷酷螺丝钉。

    维克多一定是过于多愁善感,才会栽在幽灵手里。

    这把戏有个最大的弱点,是芦苇杆必须伸出水面,对于早有准备的对手来说,反而暴露了行踪。

    此刻他就看到很小一截杆子在水面慢慢游近。

    他屏住呼吸,手垂在船舷旁紧握枪柄,朝水面慢慢俯下身去。

    杆子几乎碰到了他的鼻尖。

    三、二、一。

    他紧盯着芦苇杆下端那一团隐约的黑影,估计幽灵头部所在的位置,瞬间拔枪扣动扳机。

    砰地一声枪响,水中冒出一股鲜血。

    芦苇杆横着浮上水面。

    影子仍然紧握□□盯着水面,心里默默读秒。

    一分钟。

    两分钟。

    三分钟。

    即使是罗贝尔.乌丹在他著名的水牢脱逃魔术中,也仅仅能支撑三分钟而已!

    四分钟。

    死水平静无波,连一个气泡也没有冒出来。

    四分半。

    殷红的血水在漆黑的死水中蜿蜒扩散。

    五分钟。

    影子坐倒在船上,长出了一口气。

    他杀死了世界上最伟大的天才之一,就像某个泛泛之辈杀死了数学神童伽罗瓦和不朽诗人普希金一样。

    庸俗永远会取得最终的胜利,即使是在民主制下。因为不管是统治阶级还是最大多数,都站在它这一边。

    可惜没人会知道他的成就,身为一个影子,是多么的寂寞啊。

    突然,一道冰凉的绳索像水蛇般无声无息地缠上他的脖颈,瞬间勒紧。

    埃利克从他背后鬼魅般冒出水面,浑身淌着死亡之水,绳索在手臂上连着绕了几个圈。

    影子像被甩到船上的鱼一样拼命打挺,但柔韧的绳索越挣扎越收紧,深深切进他的颈肉里。

    终于他的挣扎停止了,身体瘫软在船底。

    埃利克丢下用鼓风皮囊和煤气灯调节阀临时组装的水肺,湿淋淋地爬上船,捡起影子的枪,对准太阳穴补了一枪。

    “魔术师从不重复旧戏法。”他漠然说。

    天亮了。艾丝美拉达紧紧地把乐谱抱在胸前,踽踽独行在巴黎街头。三色旗飘扬,马赛曲奏响,昨夜的起义在帝国的废墟上建立了共和国政府,巴黎民众纷纷涌上街头庆祝,欢呼民主重生。

    但是这一切与她无关。

    她觉得好像掉进了不久前的那个噩梦。在陌生的城市、陌生的人群里,她怎么也找不着埃利克了。

    踏遍四海,无以为家。拼至绝处,不得逢生。

    只有内心的火焰仍在不屈地燃烧,什么也不能把它摧毁。

    她终于触摸到弗拉门戈的灵魂,那神秘莫测的杜恩德,是骨中之铁,血中之焰,爱中之死,恸中之歌。

    是的,她即使一无所有,还有舞蹈。

    她扬起手臂,旋转手腕,感受指尖掠过的飘风。

    或许,他也在看她。

    独自在街头的舞蹈,没有伴奏,却拥有震荡天地的力量。

    突然,一阵小提琴的音乐传来。

    她的舞蹈瞬间凝固。

    她战栗地转过身,却只看到一张普通的面孔。

    但怎么会?这是他为她写的一段吉普赛深歌。

    “船在海上,马在山中。

    夜色裹着她的腰,她在树林里做梦。

    在吉普赛人的月光下,

    一切都在望着她,

    她却看不见它们。”

    她如梦初醒地再次向琴手望去。他也目不转睛地望着她,琥珀金色的眼睛带着浓浓笑意。

    她身子一晃,扑进他的怀里。他丢下琴,把她横抱了起来。

    “我可爱的小革命者,你是去攻占巴士底狱了吗?”熟悉的声音震颤着她的心脏,“别怕,这是又一张面具,用纸、蜡油和黄油黑面包屑做成。底下那张脸还是一样丑陋,并且再次身无分文。这样你还愿意跟我吗?”

    她把头埋进他的颈窝里,闭上眼睛,疲倦地喃喃说:

    “抱紧我,不管你要去哪里。”

    他用颌角蹭着她的额头,低低地笑道:

    “哪怕是去地狱吗?”

    她伸手环抱住他的脖颈。

    “我杀人了,我不忏悔。”

    他的声音笑意更浓。

    “我们会一起下地狱,永不分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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