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键是你的目光,而不是你目睹的事物。

    ——纪德

    转头间,看到铁栅栏外一抹熟悉的身影,笑容一滞。

    对方背着羽毛球拍,白色运动服的袖子推挤到小臂上方。

    周身是运动后的松散畅快,有碎发腻在额间。

    他看了她几眼,也未说话,匆匆走过。

    郁楚楚看着他走远,又转去下一个巷口。

    直至不见。

    长桌上一盆煮好的板栗。

    咬着甜糯的板栗,听着风的絮语,那些青春的剪影,轻盈的欢喜,绵长又透明,只是易逝。

    “周夏,你毕业后去哪里?”

    “还没想好。”

    “前阵子,不是说出国么?”

    “还没定。”路周夏看了眼郁明媚。

    路周夏比郁明媚高一年级,今年大四了。

    家中隐隐约约知道他在谈恋爱,出国读研是早就规划好的。

    但路周夏一出去,至少两年。

    之后,俩人还会不会在一起便不可知了。

    话题没有再继续。

    青春里的烦恼,来得快,去得也匆匆。

    那些日子,总是有无限的希望,饱涨有力。就算遗憾,看一眼心中的人,便可抚平内心的褶皱。

    傍晚,路周夏父母回家,给他们整了满当当一桌子菜。

    归家时,伴着星的絮语。

    夜深蓝,人沉醉。

    路周夏把郁明媚姐妹俩送到郁楚楚家。

    “明天早点起床,带你俩去玩。”

    “不用,我明早得回老家了。”

    “不差这点时间,玩好送你回去。”

    谈话在不容置疑中结束。

    第二日,郁楚楚想着给他俩单独在一起的机会,就借口作业多,没去。

    郁明媚没有勉强。

    国庆假期的最后一天。

    也是郁楚楚这几日一直期盼的日子。

    一大早,吃了几个外婆新烤的南瓜饼就出门了。

    南瓜饼在胃里暖得沉淀,心上也一片快活。

    这时候,离图书馆开门还早得很。

    郁楚楚绕着屋后公园外围闲散走着。

    马路对面的别墅,规规整整。

    白的墙,灰黑的瓦,一派清明地掩映在密匝匝的树丛里,是人间热闹里的一处静。

    反正还早,不觉又往外走。

    沿街店铺里已开启新的一天。

    随风起舞的衣服,热气腾腾的人间气息,汽车往来。

    若站得高远些,忘得见榆余运河上,江面宽阔,船只点点。

    她对水上人家的生活是熟悉的。

    小时候放假,就随父母出船。

    沿河水面疏阔,空气潮润。

    岸上田地片片,延伸至天际,肥沃地舒展着,中有屋舍点点,白鹅在岸上走着,肥硕鸭子在河边,有船哒哒开过,张开翅膀“扑扑”摆着游进苇丛。

    郁楚楚垂着双腿,坐在船头,看着这一切。

    石埠头边有洗衣的妇人踩在石板上,脚没在水里,扯着嗓子唤岸边的孩子。

    水声涧涧,人声稳实。

    人虽在水上,却也是个踏实的人世间。

    船到一个石埠头,挑担卸货。

    有时爸妈两人一起抬,又有时老爸一人。

    郁楚楚走上岸。

    停靠的石埠头边上,大多有个街市。

    铺子沿河开着。

    可人的糖果,各样料子的衣物,有裁缝鼻梁上架着副快要跌落的眼镜,手里拿着皮尺量着。

    青石板是水淋淋的,映着朝霞里的天,大块的玫瑰色。

    传来卖麦芽糖的“叮当”声,老师傅挑着竹担沿河走着。

    巷子里有谁家的孩子拿着鸭毛、牙膏壳飞出来,气喘喘地递给师傅,换上几块白得粘牙的糖块。

    多少年过去,郁楚楚还是能感受到麦芽糖的柔然、甘甜,带着荷叶的清香。

    城市的高楼里,传来钟声,八点了。

    郁楚楚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间走远了。

    夹紧书,一摸口袋,没带借书证。

    匆匆折返归家。

    快到小区门口,一辆救护车从面前急促呼啸而去,留下凄凄的回声。

    心下一紧,加快脚步。

    楼下围着几个邻居,深色郁郁地说着。

    “楚楚,你终于来了。”

    “大清早去哪里了?”

    “你外婆刚救护车拉去了。”

    “可怜,躺地上那么久,家里一个人都没有。”

    “人老了,随时都有意外。”

    ……

    各种解释、劝慰的声音向她涌来,郁楚楚突然不知道自己应该先干什么。

    她大概听了个明白。

    她出去不久,外婆摔倒了,过了很久,邻居路过,听到求救声,才撬了锁进来。

    摔倒的详情,很久以后才知道。

    外婆在厨房间忙活,原本就膝关节不好一时疼痛难忍,想去外间坐一下。

    不料,厨房地上有水,人又无力,终究支持不住,滑了一跤。

    老人最怕摔跤,这一跤后,怎么也站不起来。

    疼痛里,唤了声“楚楚”,声音倒是不疾不徐,好像心里早已有底。

    想起楚楚出去了。

    痛得起不来,只得不停地喊人。

    终于。

    邻居来了,说应该是骨折了,最好不要随意移动,怕二次伤害,让救护人员移动,他们专业。

    郁楚楚大姨一家住在临近乡镇,已经赶去医院了。

    郁楚楚慌张了一阵,心咚咚跳着,也跟着去了。

    挂号、抽血、拍片……

    中途,大姨让郁楚楚回家取了外婆的换洗衣物、毛巾,还买了隔尿垫、尿盆之类。

    外婆骨折了。

    深夜,父母也终于从异乡的生意堆里赶回来了,让郁楚楚先回家。

    她满心愧疚地摸着外婆的手,道了声,我先回去了,外婆,你好好的。

    第二日,郁楚楚没有吵醒半夜回来的父亲,自己出去买早饭。

    今日浓雾,满城溶溶。

    车灯如星点闪烁,远树迷濛。

    假日后的第一日,总是特别疲惫。

    巷子口的油条铺子,人影裹挟在青烟里。

    郁楚楚无言地拿了粢饭团,放了钱到店家的盒子里,转身去了边上的小公园。

    整个清晨是柔和的。

    伴着柏油路上沙沙的车声,穿着麻料的老人在打太极拳,一招一式里都是行云流水。

    她坐在公园角落的长凳上,靠着书包吃起来。

    外婆不在,她便生活得有些流浪了,她想,她真心疼外婆,一辈子在操劳。

    她失神地想着。

    有熟悉地长影在她面前站定,笑着看她,周身清朗,安静地等她说话。

    郁楚楚默然地回望一眼,低下头,没有说话。

    她有些难受,无法言说的难受,只想一个人呆着。

    陈挺依然长身挺立。

    “怎么了?”他感觉不对,终于开口。

    “没事。”其实心里很难受。

    “上次不是好好的?”

    没有回答。

    “出什么事了?”

    “没事。”

    “和家里吵架了?”陈挺试着去拉她书包。

    被郁楚楚一把拉住。

    陈挺感觉得到她在赌气。

    他前前后后仔细一回想,也没怎么着她呀。

    “那走吧。”

    “不走。你先走。”

    大概感觉氛围不对,不适合对话,陈挺还是对她一笑后,慢慢走了。

    “那我真走了。”临走前,他不知道怎么安慰,迟疑着去摸了下她的头,柔软的粗发,蓬松的触感。

    郁楚楚没有拒绝,只是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她低头,不让他看到。

    外婆住院那日早晨,应该是和陈挺约好的还书日。

    他大概以为她是故意不去图书馆的吧。

    不过没有所谓了。

    只要外婆平安,她要将那青春懵懂的好感用利刃磨去,刀刀刻入肌理,迟迟不忘。

    生活的平静一旦打破,郁楚楚才觉得往日平安得可贵。

    起身去学校。

    遇着虞凌霄。

    “外婆住院了?”

    “你怎么知道?”

    “公园周边的老太太都知道了。”

    “哦。”可你又不是老太太,郁楚楚看着他高大的身影,想。

    “你家大人回来没?”

    “回了。”

    “你心情不好?”

    “嗯。”

    “病痛住院都是不可避免的。”

    “嗯。”

    “我只是安慰你,又没别的想法,你干嘛懒得搭理的样子?”

    “没有。”

    “你一看就不是干大事的,这点小状况就愁容满面。”

    郁楚楚看着他。

    “那你是干什么大事的?”

    这人认真起来,也是挺无邪的。

    他们一前一后走进教室。

    在教室中央,郁楚楚对上了陈挺的视线,他幽深的眸子里藏着疑惑。

    转瞬,又低了下去。

    早读声朗朗,攀上日光灯管,又穿出窗棂,将青春灼热的追寻投在碧绿的植物阔叶上,步履不停。

    第三节是计算机课。

    “编程,C语言,java语言,最早的二进制语言……”郁楚楚听得朦朦胧胧。

    后面一节课是简单上机操作,老师讲完操作步骤就回办公室了。

    郁楚楚和丁隽菲合用一台电脑。

    郁楚楚今天的上课没怎么听,操作兴趣也不大。

    她告知丁隽菲她不操作了。

    虞凌霄往这边看了好几次。

    终于忍不住走到丁隽菲身旁。

    “丁隽菲,怎么总是你在上机,郁楚楚在看?”仗义地出头。

    丁隽菲转头,一脸无辜。

    “是我不想操作,不关她的事。”郁楚楚反应过来后道。

    “我和丁隽菲换个座?”

    “不用。”

    机房里,起了一些起哄声。

    “虞凌霄,我也要换下座位。”

    “滚一边。”

    好不容易劝虞凌霄回去。

    她看着虞凌霄走回座位,这男生挺仗义。

    在视线收回的瞬间,半空中,对上陈挺深邃又冷淡的眼神。

    他黑发下的脸,表情淡漠,看了一眼,便转了回去。

    约定的日子未去还书、虞凌霄的热情,种种都让人误解。

    不过。

    她只是来读书的,和他也只是普通同学,没必要什么都解释清楚的。

    她一遍遍告诉自己。

    傍晚,远山有灰濛濛的雾气在游走,成片成片,涣漫地移动。

    校园里湿漉漉一地,雨势倒是若有若无,轻扫过脸也只是留下薄薄一层凉意。

    郁楚楚走在雨里。

    出了校门,虞凌霄又追了上来。

    “去我家吃饭?”

    “不用。”

    “你家不一定有人吧,反正我奶奶老喜欢你了。”

    “说了不用。谢谢奶奶。”

    “家里就我奶奶,你真不去?”

    “不去。”

    “我奶奶早晨还说,你家估计没人给你做饭了,可以来我家吃。”

    “不要。”

    “同学互助友爱也是要的嘛,你不要想歪。”

    郁楚楚没再搭理他,快速走掉了。

    虞凌霄是个真诚又实在的人。

    家里,父母何嘉文留了热饭。

    桌上搁了一张枝条。

    告诉郁楚楚,饭在锅里,晚上早点睡,他们晚点回,外婆手术顺利。

    饭后,郁楚楚刷好碗,沥干。

    拿了把伞,去学校晚自修了。

    一路想着,不知道外婆什么时候会全部康复,应该很痛,膝关节有没有影响。

    埋头走着,转角撞上一个人。

    雨伞撞到对方身上,雨水顺着伞面集体下滑,打湿少年的衣服。

    少年一动未动,朝她看着。

    “对不起。”郁楚楚有气无力对上他的视线。

    “喂,你今天怎么怪怪的?”

    “没有。”

    “出什么事了?”

    “没事。”

    “早上就想问你,看你不太想说话,就先走了。”

    “现在也不想说话。”

    “早上,我没和你一起走,生气了。”

    “没有。”

    “那我哪里做错了?”

    “没有。”

    “那下次你不想说话的时候,我在边上陪着?”

    “不用。”

    郁楚楚绕过陈挺想走。

    被一把拉住胳膊,力道是温和的,如同他的脾性,但她还是感觉得出他手指的力道,骨节的坚定。

    是一直运动的稳健绵力的手。

    “我都在这里等你好久了。”

    “?”

    “你今天都不太对劲。”

    “?”

    “你是不是那什么来了?”

    “啊?!”

    “不是说,女生那什么来了,会脾气急躁,阴晴不定么?”

    “没有。”

    尴尬的瞬间,这人的人设不是话不多的么?

    “我想看你笑。”

    “……”

    “你笑着的时候很好看。”

    “……”

    “那天你没来还书,我都等了你一上午,我都没气,你在气什么?”

    “我们很熟?”

    “你也会呛人?不是都挺文静的?怎么突然间横起来了。”

    “那是你看走眼了。”

    “惯的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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