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始皇二十六年,秦国一扫六合,统一中原。

    两年后,深秋。

    漠南的风吹了整整一个秋天,将整个月氏族群都笼在尘沙中,白日里,风还带着微微暖意,太阳刚刚隐没在远处的大漠戈壁,风就冷了起来。小悠坐在沙丘上发呆,被吹得打了个寒颤,把娇小的身子往狐皮毛的大氅里缩了缩。

    楚国的风,从来不像这样冷,也没有这样锋利,就算是冬日里最冷的时候,下着薄薄的雪,风也是柔和温润的。

    又想起楚国来了。尘沙扬起,将眼睛吹红。

    小悠以为在楚国生活的那五年时光早就隐没在自己的生命中,可随手挽出的发髻,执笔时写下的字,无意中哼唱的歌谣,总是提醒她那段时光真实的存在过。她有过父亲,有过哥哥,她被宠爱了五年。

    想到这些,鼻尖总是有些发胀。她不愿想起这些,如在再想下去,就会想起那日忽然闯入杨府的官兵,想起他们手中冰冷的刀,想起向来高大从容的父亲被按在地上捆进囚车,想起哥哥脸上的血,想起将整个杨府淹没的一片哭嚎,想起阴冷的牢房,想起……快要死掉的感觉。

    刚从楚国回来时,她总是梦到那日的情景,身临其境般的重新体验当日的痛苦、惊慌、悲痛和绝望。慢慢地,她学会了忘记,她不愿想起痛苦,所以要连同曾经的温暖也一起忘掉。

    “小悠,日落了,天要凉了。”呼啸的风中传来男子低沉的声音。

    小悠一惊,才发觉索朗已经立在自己身后,他如大漠中的梭椤树,带着梭椤树般沉稳而温柔的笑。

    小悠回头,冲索朗裂开一个大大的笑,没心没肺地说着:“索朗表哥,姨母是不是煮了乳酪。”见索朗表情有些讶然,才深深吸一口气说道:“你身上都飘着奶香气呢,我闻着都饿了。”

    索朗笑道:“都说狗鼻子灵,我看比你还差些。阿妈还煮了米粥,把你上午挖的野菜也煮了进去,现在回去刚好可以吃。”

    小悠站起身,扑了扑裙摆,嘴里哼唱着歌谣,大步朝帐子走去,索朗跟在小悠身后,看小悠娇小的身子映刻在广袤的漠南土地中。

    小悠不时笑着回过身与索朗打趣两句,索朗就扬起嘴角看着小悠。小悠的笑很神奇,那笑里有一种气息,就像初春刚刚长出的青草,带着心旷神怡的味道,总能让索朗不由自主就快乐起来,他喜欢小悠的简单和纯粹,他也知道小悠受过苦,他想保护小悠。然而每每思及此处,索朗就会想到始祖婆婆的话。

    “小悠不属于我们月氏,她迟早要回去的,回到她真正属于的地方。”

    索朗不免又有些神伤。

    小悠见索朗清朗的眸子有些失神,故意在他身前忽然停下来,索朗来不及反应吓了一跳,回过神来却见小悠一脸皎洁看着自己。

    “索朗表哥,你想什么呢,一边和我说话还要一边走神。”不等索朗答话,小悠又恍然大悟一般说道:“我知道啦,我是不是有嫂子啦,才让表哥这么魂不守舍。”

    索朗被小悠调笑,佯装生气要去捉小悠,“你这样一张厉害的嘴,我先替我以后的妹夫管一管。”

    小悠边跑边躲,两人打打闹闹就进了帐子,大祭司乌洛兰在帐子里摆好餐食,见两人嬉笑着进来笑叱道:“多大的人了还像小孩子似的,外人见了要笑话的。”

    “姨母,表哥有没有跟您提过,我要有嫂子了。”

    小悠不忘继续打趣索朗,索朗也不急,反驳一句:“听她信口胡诌。”

    乌洛兰看小悠一张娇俏的笑颜,恍然意识到小悠也已经是亭亭玉立了,她凝视着小悠说:“小悠也到了该谈婚论嫁的年纪。”

    小悠没想到引火上身,脸刷的红了起来,“姨母,说着表哥呢,干我什么事了。”

    “你今年已经十四,按照中原的习俗,也快要到了及笄的年纪了。”乌洛兰轻叹:“你本该有一场盛大的及笄礼。”

    小悠的笑慢慢散去,索朗忙说:“小悠若是喜欢,我们也照着中原的礼节为小悠办一场就是。”

    小悠复又笑起来,“中原人的繁文缛节最是麻烦,再说了,我是月氏的女儿,才不要去管什么中原人的习俗。”

    乌洛兰还想说些什么,小悠喝了一大口菜粥,夸张地叹道:“太好喝了!姨母,您这粥我能吃三大碗!天天吃都不腻!”

    乌洛兰叹了口气,“你呀!”

    夜色渐渐浓了,帐外的吵嚷声淡去,三人在帐中喝着热粥,吃着乳酪。如果日子能一直这样平静安稳的过下去,也该是很美好的。

    远处忽而传来浩瀚的马蹄声,卷挟着尘沙气势浩荡,紧接着是震天的欢呼,很快就有人来乌洛兰帐外报信:“大祭司!左将军归来!我们大胜!”

    月氏和匈奴近年来争战不断,索朗的父亲三年前死于匈奴人刀下,得知夫君死讯那夜,乌洛兰在帐子里哭了一夜,从此再不穿华服,不戴珠饰。

    听闻此讯,乌洛兰静静将碗筷搁下,起身掀开帐子,望着远处归来的将士,双手交叠放在胸前,闭眸低头,口中念着感谢神明的颂词。

    索朗的神情里是少见的狠戾,“狗匈奴,看你还敢不敢轻易招惹我们!”

    经次一战,可保月氏五年安稳。

    帐外人声鼎沸,索朗拉起小悠的胳膊向外跑去,他没有带小悠往人群里钻,而是爬上山坡,站在山腰上俯看欢乐的人群,远处黑压压一片将士,为首的就是左将军娥北晗,他身披甲胄,威风凛凛,骑一匹白马身姿挺拔。

    这匹白马在一片棕马中,简直就是明晃晃的告诉敌人自己的身份,给敌人当靶子,可娥北晗就这样当了靶子,将射靶的人送入地狱,久而久之,反倒令敌人一见白马,就心生畏惧。

    月氏大君从金顶帐中走出,娥北晗翻身下马,单膝跪在大君身下,大君双手将娥北晗扶起,两人不知说了什么,大君朗声大笑,揽着娥北晗进了金顶帐。

    “左将军威风凛凛,战功赫赫,却对大君恭敬至此,实在难得。”索朗叹道。

    关于这位左将军的事迹,小悠略知一二。娥北晗是前任大君独子,可一直有流言蜚语,说娥北晗并非大君血脉,而是大阏氏与中原人生的杂种。前任大君死于与大秦的战事,临死前传位于独子娥北晗,几位亲王不服,正当部族内势力蠢蠢欲动时,娥北晗却放弃大君之位,让位于自己的叔叔,并歃血为誓,此生为月氏而战,绝不染指大君之位。

    据说这个将军从小就怪异倨傲,做太子时对他的父王也没有多少礼数,可他竟能向叔父屈膝跪地。

    很快“左将军将匈奴亲王斩于马下”的消息传遍整个月氏,在月氏人的眼里,娥北晗如同上古传说中的蚩尤一般,是月氏的战神!只要娥北晗在,匈奴人就不敢随意进犯,月氏就可以安稳。

    大君下令,行祭祀大典,大摆宴席。

    次日艳阳高照,万里无云,旷野辽阔。祭祀用具陆续摆放整齐,祭祀圣坛上堆放好柴木。待到夜色渐浓,祭祀使者点燃柴木,赤红色的火焰燃起,火舌如怒龙般疯狂舞动,袅袅烟气直升入天,向神传达着人的敬畏与虔诚。

    月氏众长老亲王纷纷落座,其余人等围绕在侧,偌大的旷野间只有柴火燃烧时滋滋啦啦的响声。乌洛兰身着华服,头上挽出繁复的发髻,发髻上簪着鹰的羽毛,颈上戴着狼的牙齿,脸上绘出神圣的图腾。她登上圣坛,张开双臂仰起头,用古老的语言朗声歌颂着神的伟大!

    祭祀使者将牛羊扔进燃烧着的火焰,乌洛兰一番唱罢,走下祭坛,在大君身前垂首跪地。大君抬手,乐师奏乐,众人才开始欢呼歌舞。

    篝火点起,篝火上炙烤着肥美的牛羊,一坛坛香醇的酒摆放在旁。

    有人大口喝酒吃肉,畅快淋漓地欢笑;有人高声歌唱,向心爱的女子诉说浓浓爱意;有人围着篝火踏歌而舞,男男女女们牵着手并着肩。

    小悠隐没在人群中,她看着人们欢笑与拥抱,她也对人们欢笑着拥抱着,可她却感到落寞,仿佛一个外人,冷眼旁观着这一切。

    她忽然很好奇,那位威风的将军是否也在歌舞?然而一双水眸搜寻良久,却未见那欣长挺拔的身影在人群中。

    夜色已浓,忽的狂风骤起,暴雨倾盆而下。人群并没有因此而散去,反而是更加疯狂地吃酒唱歌。小悠体弱淋不得雨,急匆匆赶回帐子,她将湿掉的衣衫换下,擦着一头长发,帐外灯火朦胧,熙熙攘攘,小悠擦头发的手不知不觉停了下来,神情中有哀伤,有怀念,有释然,最后化作一声叹息。

    不知是否因帐外的吵闹,小悠躺在榻上翻来覆去总也睡不着,好不容易迷迷糊糊睡去,却感觉有人在推自己。熟悉的声音传来,竟是她曾经在楚国的婢女清清。

    “小姐,出事了,大将军被官兵抓走了,好像是廷尉府的人,小姐快逃。”

    小悠张开眼睛,果然是清清一张秀丽的大脸。紧接着房门被大力踹开,闯进来几个大汉,将小悠和清清扯了出去。

    是梦。

    小悠明白了,她又在做梦了,已经很久没有做过这样的梦了。一晃神,她已经坐在杨府院落的青石板上,院落中央是被按在地上的父亲,父亲发冠散乱,口中犹在骂着:“我何曾加害过君上!何曾意图谋反!你等宵小陷害忠良!我楚国要亡在你等手中啊!”

    不远处一个身着官袍的男人负手而立,在火光中轻蔑道:“有没有加害君上,可不是杨将军说的,也不是我说的。君上说杨将军你意图谋反,那你就是意图谋反,至于楚国会不会亡……”男人剑眉一挑,“有这功夫,您还是关心一下您这一府老小的性命吧。”

    杨毅将军怒极,挣扎着要扑过去,额上青筋暴起,“你若敢伤我妻儿,我变做恶鬼也要抽你的筋,吃你的骨!”

    “那就等你变做恶鬼后再说吧!”话刚说完,黑夜中闪过一个极快的人影,躲过周围侍卫,直直朝男人冲去。

    “哥哥!”小悠惊呼。

    只一瞬,男人下意识拔出腰间佩剑,电光火石间,两人过了十几招,男人终是闪躲不及,佩剑被打下。

    待周围人反应过来,杨择的短剑已经架在男人颈肩。

    “杨公子这是做什么?”男人额头上渗满汗珠,强作镇定道。

    “王廷尉漏夜前来,搞得我满府血腥,还要问我是做什么,我倒要问问王廷尉这是做什么!”杨择满脸血污,胳膊上像是受了重伤,鲜血股股流出。

    王廷尉不答话,而是面容冷肃缓缓侧身,杨择惊慌错乱中丝毫不觉异样,杨毅将军瞧出端疑,满脸惊惶,大喊一声:“不要!”

    几乎同时,一只箭射入杨择胸口,王廷尉趁机一把推开杨择,杨择张了张口,半个字都未说出,口中流出鲜血,大张着眼睛,栽倒在地上。

    “哥哥!哥哥!哥哥……”小悠一遍一遍呼喊着,她想冲过去抱住哥哥,可身体却一动不能动。

    她拼命捶打着自己的头,希望从这梦境中醒来。再一张眼,身处阴冷的牢狱之中。狱卒扔进来一块馊掉的馒头,小悠盯着那块馒头,没有动。一个年轻的狱卒嘲讽:“怎么?吃不下?你还当自己是将军府的千金小姐呢?”一个年长些的狱卒叹了口气,打开牢门从地上捡起馒头,用袖子擦了擦递给小悠,“孩子,吃吧,吃了才能活下去。”

    小悠拼命的想告诉自己,不要吃!不要吃!有毒!可手还是不听使唤的抓起馒头,小口小口咬着。

    紧接着,就是天旋地转的恶心,腹部撕裂开般疼痛,她拼命呕吐着,吐到昏厥。

    巨大的恐惧席卷着小悠,纵使她明白,这只不过是个梦,她不会死,即便所有人都死了,她也没有死。她俯在地上,再次拼命用头撞击着冰冷的地面,她想要醒来。之前也曾梦到过这些情景,到这里就应该清醒了,可这次却怎么也醒不了。

    再不醒来,也许就真的要死了吧,闭上眼睛就会死吧。可是不想死啊,她不想死!她失去了阿妈,失去了父亲和哥哥,她什么都没有了,她想不到还有什么活下去的理由,可是她就是不想死,要活下去,哪怕受尽一生苦难,哪怕孤苦飘零,这一世既然来了,就要走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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