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去冬来，四季更迭，倏忽一年匆匆而逝。
今年夏天格外炎热，小悠坐在庭院的廊下乘凉。庭院山环水绕，是信阳宫里最凉快的地方，扶苏让人种植了好些奇花异草，这时节，正是百花盛开的时候，满院子花香四溢，让人看着、闻着都觉得畅快。
半夏手持竹扇，一边扇风一边悄悄问小悠：“姑娘，奴婢想问您件事儿，您可不能生气。”
小悠懒懒说：“你问就是。”
“姑娘，您看这满宫的花，还有后院的梧桐树，都是殿下为姑娘种下的，殿下说姑娘喜欢，可奴婢瞧着姑娘不甚在意，姑娘您到底喜不喜欢呢？”
小悠撇了半夏一眼，只是淡淡的笑。半夏等了许久没见小悠说话，嘀咕道：“姑娘，这可是您让我问的，怎么也不答。”
“我只是说你可以问，又没说我一定会答。”
半夏撅撅小嘴，“姑娘耍赖。”
不远处隐隐约约传来阵阵喧闹，小悠仔细听了听，似乎是前院的动静。
扶苏喜静，自从小悠住进来，从不见信阳宫如此喧哗过，于是问半夏：“今日怎的这样热闹？”
半夏也探着脑袋往热闹处看去，“今日是三殿下生辰，三殿下借咱们殿下的宫殿摆了宴席。”
“为何借殿下宫殿？”
半夏张望着四下无人，才悄咪咪对小悠说：“三殿下的生母是蒙夫人，蒙夫人是蒙大将军的胞妹，素来得陛下宠爱，三殿下在诸公子中的地位仅次于咱们殿下。加之三殿下为人率性，招惹了一堆桃花债，王大将军家的五姑娘非三殿下不嫁，央求了自己的母亲王夫人替三殿下摆生辰宴席。三殿下是不喜欢王家五姑娘的，自然不愿答应，于是便求了咱们殿下帮忙办生辰，才有了理由推脱。”
小悠心生好奇，问道：“三殿下如此，可是有了意中人？”
半夏抿嘴笑道：“满城的漂亮姑娘，都是三殿下的意中人。”
小悠听言也笑了笑，忽然又想到什么，问半夏：“我来这里也有一年了，为何不见殿下过生辰？”
半夏笑嘻嘻说：“咱们殿下性子冷淡，向来是不爱过生辰的，不过姑娘若是想给殿下过，殿下定是高兴的。”
小悠拿过竹扇笑拍了半夏的脑袋一下，“你也来打趣我。”
又想着今日人多，难免有逛到庭院来的，自己身份尴尬，还是回寝殿的好。
“日头高了，我们回去吧。”小悠说着就起身要走。
“美人如画，娉婷婀娜，怎的说走就走了？”
男子清朗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小悠转过身，是个身着紫衣的俊俏男子，正似笑非笑看着自己。
半夏见了那男子，行礼说：“三殿下生辰吉乐。”
三公子将闾是认得半夏的，这是个难得的机灵丫头，原本是跟在扶苏身旁伺候的，此刻跟在眼前女子的身旁，这女子的身份也就不言而喻了。
“起来吧。”将闾对半夏扬了扬手，眼神停在小悠身上。
刚刚远远看着只觉得美艳出尘，细看一双水眸，竟看出三分寂然。
“你便是会勾魂摄魄秘术的大漠妖女？”
小悠挑眉，虽说她早就知道自己有这么个称号，还是第一次有人当面这么叫她，便也行了个礼说：“殿下谬赞。”
将闾没想到小悠这样坦然，反倒不好意思起来，笑道：“本殿开个玩笑，姑娘莫怪，正经还该叫姑娘一声嫂嫂呢。”
“将闾哥哥这话才是玩笑呢，一个侍妾而已，还当不起将闾哥哥一句嫂嫂。”
玲珑般的声音传来，娇俏的少女由花影中走来。
小悠撇撇嘴，真是冤家路窄，怎么总能碰见蒙瑶瑶？
半夏蹙眉，上前行了个礼，“蒙姑娘，杨姑娘是信阳宫贵客，还请姑娘慎言。”
“慎言？”蒙瑶瑶怒瞪着半夏，“本姑娘哪句话说错了吗？侍妾还算抬举了她，无名无分住在殿下寝殿里，说是玩物也不为过。”
半夏气得小脸通红，“蒙姑娘这话说的唐突！”
小悠看到四周渐渐围上些人来，拉住半夏，对半夏耳语：“别给殿下惹事。”
半夏也环视四周，偃旗息鼓，退到小悠身后。
蒙瑶瑶冷哼一声，自从她听说小悠住进扶苏寝殿，气就不打一处来，虽说芈阳君也住在信阳宫，可毕竟一直住在客院。再者说，芈阳君是丞相嫡亲外孙，楚国贵族后裔，父亲为国战死，算得上家势显赫，她杨柳算什么东西？
蒙瑶瑶越想越生气，扬了扬头，半撒娇半挑衅地问将闾：“将闾哥哥，我说得对不对！”
将闾猛地被点名，显然有些怔忡。
蒙瑶瑶将闾可惹不起，她是将闾舅父蒙恬的小女儿，蒙恬功名赫赫，监修万里长城九州直道，坐镇边疆威震匈奴，执掌蓝田大营，官拜内史。蒙瑶瑶从小便被将闾的母亲蒙夫人带进宫玩，宠的没了边。
将闾尴尬地咳嗽了两声，笑说：“嗨，长兄的家事哪轮得到我置喙。倒是瑶瑶阿妹今日好生漂亮，不如我们快快入正堂，好让长兄瞧一瞧。”
小悠适时地想跑，说道：“既然如此，杨柳告辞，以免扰了大家兴致。”
“站住！”蒙瑶瑶却不打算放过小悠，喊道：“你别以为住到扶苏哥哥寝殿里，就成了信阳宫的女主人。”
“我是何身份，不劳蒙姑娘挂心。”小悠冷声说。
蒙瑶瑶四下看看，周围的人越来越多，她勾了勾唇角，大声问：“本姑娘有一事不明，想请教杨姑娘，不知杨姑娘可否解惑？”
“不可，你别问！”小悠干脆地答。
蒙瑶瑶自顾自说：“听说你们大漠的月氏人甚是野蛮，都住在帐篷里，好几年不洗一次澡，果真如此？”
周围隐隐发出“啧啧”的声音，有人嫌恶地用帕子遮住鼻子，好像真的闻到了臭味。
提及月氏，小悠也来了些气，捏着扇柄转了两下。
“你那么好奇，不如我帮你物色个壮硕的勇士，你嫁过去就知道了。”
周围传来细碎的笑声。
“放肆！蛮荒女子果然粗鄙，什么话都说得出口。”蒙瑶瑶跺脚说。
小悠不再理会蒙瑶瑶，径自走了。蒙瑶瑶怎肯轻易放过她，追上去伸手推她。只是手刚用力，一抹碧绿色倩影出现在二人之间。
“咚”一声，蒙瑶瑶和小悠同时目瞪口呆看着跌坐在花坛中的女子。
芈阳君何时来的？
小悠赶忙将芈阳君扶起来，“芈姐姐，你没事吧。”
芈阳君摇摇晃晃站起身，摆手说，“不碍事。”
“还说不碍事，手都出血了。”小悠仔细查看芈阳君的伤口，虽然只是皮外伤，可伤口鲜血淋漓，弄不好是要留疤的。
“蒙瑶瑶，你太过分了。”小悠指着蒙瑶瑶吼。
芈阳君把小悠的手按下，“真的不碍事，想来瑶瑶也不是有意的，是我走得急了些。”
小悠挣脱芈阳君，也顾不得扶苏的体面，就想去跟蒙瑶瑶打一架。
蒙瑶瑶莫名其妙，自己力气何时这么大了？见芈阳君受伤蒙瑶瑶本就有些心虚，此刻小悠又是一副要跟她拼命的架势，蒙瑶瑶全然没了气势。
芈阳君拉不住小悠，于是“哎呦”一声痛呼。小悠只好折返回来，扶着芈阳君受伤的手，皱了皱眉，“还是去我房中包一下吧。”
芈阳君点点头，小悠又回头对蒙瑶瑶喊道：“回头再找你算账！”
远处，扶苏和冯萧站在假山上的亭子里，冯萧看着芈阳君，嘴角几不可见地勾了勾。
“回书房吧。”扶苏开口说。
冯萧一面帮扶苏拨开挡路的树枝，一面问：“刚刚殿下为何不去替杨姑娘解围。”
“她又没吃亏，何须我解围？”
这倒也是。
冯萧似乎还有别的话想说，扶苏看着冯萧欲言又止的样子，叹了口气，“是时候该想个法子，把芈阳君送走了。”
小悠拉着芈阳君进了自己房间，翻出一堆瓶瓶罐罐，让麦冬拿来干净的帕子，亲自帮芈阳君清理伤口。
“蒙瑶瑶来找我的事，倒让你受了伤，我这心里实在过意不去。”
“你我之间无需说这些。”芈阳君将小悠垂下的发丝挽到耳后，“瑶瑶跋扈惯了，我外祖父还是丞相时，她见了我还能让三分，如今我无父无母，外祖父又辞了官，她便不怎么把我放在眼里了。”
小悠小心翼翼将药膏涂抹在芈阳君伤口上，“这么好看的手，可不能留了疤。我迟早要让蒙瑶瑶还回来。”
芈阳君笑看着小悠，“在这信阳宫里，也就你同我亲近些了，旁人都避我不及。”
“怎么会，你是天生的凤凰，你背后的家族即便不同往日，也是能够庇护你的。”小悠用丝布将芈阳君的伤口包好。
芈阳君轻轻活动了一下手指，眼神中似有解不开的愁怨，叹气说：“我只是家族的棋子，外祖父说，既把我送给了殿下，我就是殿下的人了，不许我离开咸阳。幸得殿下垂怜，否则我连立足之处都没有。”
小悠感叹：“你外祖父也是希望你能有好归宿吧。”
芈阳君轻笑，“不过是指望我能为家族挣得一分地位，日后好有回旋余地……不提也罢，这一两年里，人情冷暖我也是见识了的。”
小悠安慰道，“你这样的绝世容颜，又这么好的性子，一定能遇到将你视若珍宝的人。”
芈阳君笑，“曾经来求亲的人也是踏破家门的，我也曾以为天下男子不过都是那般蠢钝，直到见了殿下，才知世间还能有如此霁月清风之人。世间男子无数，从此在无人能入我的眼。”芈阳君握住小悠的手，“小悠，你真的不想嫁给殿下？”
小悠心尖一颤，故作轻松笑着说：“你知道的，殿下只不过是需要我挡住络绎不绝的提亲，我虽住在殿下寝殿，可与殿下从未逾距。”
芈阳君眼神有些飘忽，似自言自语道：“你离殿下这样近，竟然……”紧接着用热切的眼神看着小悠，“小悠，现在我能依靠的只有殿下，你会帮我的，对吗？”
小悠想起上阳街上，初见芈阳君时只觉得她美得纤尘不染，与扶苏站在一起如同一对碧人，的确是相配的。
小悠点了点头，芈阳君如释重负地笑了。
小悠莫名觉得有些烦躁，拿起竹扇使劲扇了起来，“今年夏天真是格外的热，若能下场大雨就好了。”
几日后，果然下了场大雨，只是大雨过后天气并没有变得凉爽，反倒是更闷热了。
清清拎了一筐桃子进屋，“姑娘，你要的桃子我买回来了，我尝了一只，甜得很！幸亏一早就去了集市，否则才买不到这么甜的桃子。”
春困秋乏夏打盹，小悠正昏昏欲睡，闻见桃子的香气来了些精神，从坐塌上跳起来，“我们去把桃子洗了，做些桃子糕，夏日吃着最是解暑。正巧午后要去见荷华，给她也带上些。”
清清清脆地答应着，两人就开始忙活起来。
有事情做的时候，时间过得总是更快些。脑子里想着要泡多少粟米，切多少桃肉，灶台何时烧水，桃子糕何时出锅，也就没余地去想别的事情了。
不去想，就不存在。
桃子糕放凉了些，小悠尝了一小口，眉眼弯弯笑起来。
“好吃！”小悠说着往清清嘴里也塞了一块儿，又去院子喊来半夏和麦冬一起吃，几个小姑娘吃得眉开眼笑。
“人人都有份，不请我也尝一块儿？”
小悠听言朝门外看去，扶苏倚在门栏处，饶有兴致地看着她们，也不知已经看了多久。
“殿下想吃自己拿就是。”小悠指了指满案几的桃子糕。
扶苏走到小悠跟前，摊开一双手，眼巴巴看着小悠，“刚从书房回来，粘了一手墨。”
小悠手中捏着咬了一小口的糕，眨巴眨巴眼睛。所以呢？
“奴婢去拿……”半夏话还没说完，就被麦冬拽走，清清也很识相地退到了角落。
扶苏脸上露出笑意，低头咬了一口小悠手中的糕，正咬在小小的缺口上。
“果真好吃。”
小悠看着手中剩了一小半的糕，瞪大眼睛。
“满桌子糕，殿下偏抢我这一块儿。”
“满桌子糕，你也不差这一块儿。这不是还给你留了一口。”
小悠随意地将剩下的糕送进嘴中，扶苏脸上笑意更甚。
见案几上有个食盒，扶苏问道：“这是要给谁送去？”
“还能有谁，下午去找荷华，她说有事情跟我讲。”
“最近没去见景江陵？”
“我去六国宫殿找过他几次，要么不在，要么蒙头大睡，的确好久不曾见面了。怎么，江陵出事了？”
“让阿姊跟你说吧。你不给我装一盒桃子糕吗？”
小悠漫不经心说：“你就在对面，想吃来吃便是。”
扶苏斜躺在坐塌上，摆了个很舒服的姿势，“你说的，我想来便来？”
“整个信阳宫都是殿下的，殿下哪里去不得。”小悠说着倒了杯凉茶递给扶苏。
扶苏却不接，依旧眼巴巴看着小悠，小悠嗔道：“手上有墨又不耽误喝茶！”
扶苏活动着手腕，“批了一上午奏章，手都抖了。”
小悠故作可怜地叹气，“好吧，谁让我寄人篱下呢。”
扶苏却正色道：“谁说你是寄人篱下，信阳宫便是你的家，阖宫上下哪个敢不把你当做女主人的。”
小悠愣了愣，她不过随口一句玩笑话，可仔细想来，信阳宫所有人对待她的言行举止，都是把她当做公子夫人的，只差嘴上唤一声夫人了。
“我开玩笑的，殿下不要在意。小悠知道殿下对我很好，小悠感激不尽。”
扶苏自言自语：“我要的岂是你的感激。”
小悠没有听清，问道：“殿下说什么？”
扶苏抬眼看小悠，“我说我渴了。”
小悠“哦”了一声，把茶杯递到扶苏嘴边。可这两个人，一个从未喂人喝过茶，一个从未被人喂过茶，抬手低头间，茶水洒了扶苏一身。
“呀！”小悠弯下腰帮扶苏擦拭茶水，发丝滑落在扶苏面颊上，香香的，痒痒的，扶苏一时晃了心神。
他慢慢抬起手，悬在小悠背后，他很想搂住小悠，但又怕吓到她。
“芈姑娘是来找我们姑娘的吧，殿下在姑娘屋里呢，容我进去禀报一声。”院子里传来麦冬的声音，不一会儿麦冬就进来说：“殿下，姑娘，芈姑娘来了，正在院子里呢。”
小悠直起身，扶苏的手指划过小悠衣袖，只余一手空。他平定了一下心绪，如平常一样坐得端正起来，“叫她进来吧。”
芈阳君袅袅婷婷进了屋，屈身向扶苏行礼，扶苏颔首，眼眸里的笑冷了大半。
芈阳君低头自责道：“妾不知殿下在此，扰了殿下和小悠妹妹。”
“无妨。”扶苏淡淡地笑。
“对，不打扰。”小悠笑嘻嘻说，扶苏给了小悠一个不咸不淡的眼神。
芈阳君捧着手中的两把扇子说：“前几日答应小悠妹妹编的蔺草扇，今日给妹妹送来了。妾也给殿下编了一把，还望殿下不要嫌弃。”
扶苏笑说：“姑娘有心了，只是本殿携带不便，未免浪费了姑娘心意。”
芈阳君三月春阳般的娇笑僵在脸上，瞬间变成了秋风萧瑟，捧着扇子不知所措。小悠接过扇子，轻轻扇了几下，“蔺草编的扇子用起来就是比竹扇更凉爽些，芈姐姐手好巧。”
芈阳君这才勉强笑了笑，“妹妹喜欢就好。”
小悠请芈阳君坐下喝茶，芈阳君推辞道：“扇子送到，我就先回去了，不打扰妹妹和殿下说话。”
小悠还想留芈阳君多坐一会儿，没等开口，扶苏先扬了扬手说道：“去吧。”
清清送芈阳君出了院子，看芈阳君走远，皱了皱鼻子小声嘀咕：“惺惺作态。”
麦冬怼了清清的胳膊一下，“殿下还在呢，别乱说话。”
清清吐吐舌头，立在了门外。
小悠想起前几日芈阳君的嘱托，觉得应该做点什么帮芈阳君和扶苏联络联络感情。
小悠看了看扶苏，大脑飞速运转，使劲回想小时候听说书先生讲的那些桥段，“怜香惜玉”正合适。
小悠清了清嗓子，“芈姐姐前几日被蒙瑶瑶推倒，摔伤了手，殿下可知道此事？”
扶苏看傻子一般看着小悠，“咸阳城贵胄里都传开了的事儿，又是发生在我宫内，我能不知道？”
“哦……芈姐姐的手伤得可厉害了，留了那么多血，一定疼得很。”
“你想让我去教训一下瑶瑶那丫头？”
“哎呀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哪个意思？”
“你就不能去关心一下芈姐姐？”
“你就这么想把我往别的女人那里推？”
小悠无言以对，想着这事也急不得，撇嘴说：“爱去不去。”
扶苏反倒笑了。
午后，小悠和清清来到荷华的乐阳宫，宫内丹楹刻桷，飞阁流丹，气派非凡。正殿里，荷华咬了一口桃子糕，“嗯！好吃！你这手艺，不开间铺子可惜了。”
小悠笑眯眯说：“你爱吃我以后常做。”
“这么热的天，你也不嫌折腾。”
“闲着也是闲着，总要找点事做，日子过得不至于太无趣。”
荷华疑惑道：“既然无趣，为何不继续做香膏了。”
小悠神情一滞，恹恹地说：“病过之后总觉得身子疲乏，香膏做起来太过繁琐，便懒得再做了。”
荷华笑，“咸阳城姑娘们的鼻子都让你惯坏了，如今什么香料也看不上眼，你倒躲懒了。”
小悠感觉心口刺痛，趴在案上不愿再多说话，荷华又说了些进来发生的琐事，小悠有一搭没一搭应承着。
荷华斟了一杯茶，轻抿一口，对小悠说：“跟你说件正经事呀，父皇为我赐婚了。”
小悠立马来了精神，“是什么人，你可中意？”
荷华很平静，看不出悲喜，“是右丞相冯去疾的嫡长孙，冯广，之前只在每年集会时远远见过几面，谈不上中意与否。”
秦朝以右为尊，论百官地位，右丞相冯去疾可以说是百官之最，比左丞相李斯更为尊贵。
“陛下疼惜你，给你找的必定是整个大秦最好的儿郎。”小悠看着荷华诚挚地说：“荷华，恭喜你。”
荷华不在意地一笑，“没什么值得恭喜的，女子总归是要嫁人的。”
小悠想到扶苏上午提过一嘴江陵，问道：“你心中已经没有江陵了？”
荷华听到这个名字，把手中的半块糕放进碟子里，“他不知从何处听闻我要成婚，前几日来过一次，我不愿见他，他便在我宫门口立了一日一夜，到底是把他请客进来。你知他对我说什么？”
小悠大约猜到了，可她仍摇了摇头。
荷华凄然一笑：“他说让我不要嫁，他说我不爱那个人，嫁给不爱的人一生都不会幸福。于是我便问他，我若不嫁冯广，他可愿娶我。他却成了哑巴，默不作声。”
小悠叹气，“也许他有他的苦衷。”
荷华摆手说：“罢了，我与他本就没有缘分，我又何必强行掬水。”
小悠替荷华扇着扇子安慰道：“既然没有缘分，就不去想他了，自己过得开心才是紧要的。”
“说得对。”荷华拿过小悠手中的扇子摆弄，“这扇子编的甚是精巧。”
“芈姐姐编的。”
“芈姐姐？”荷华将扇子随手扔在案上，“这个烫手山芋赖在阿弟府中一年多了，还不知要赖到何时。”
小悠拾起扇子，无所谓地扇着，“她被家族扔下，也怪可怜的。”
“她可怜？前几日我去茶坊喝茶，就听有人在说，长公子和芈阳君早就定了亲，芈阳君端庄大方知书识礼，日日照料长公子起居，只等长公子加冠礼一过就成婚。只不过呀，那大漠侍妾长得妖艳非常，很会讨公子欢心，芈阳君为此常深夜独自垂泪。”
荷华说着生起气来，“深夜暗独自垂泪。既是深夜，既是独自，怎的所有人都知道了？”
小悠捋着荷华后背，“何必为此动气，民间传闻，总是杜撰得多些。”
这点小悠还是有经验的。
“你如此不在意，是因为你清楚，阿弟对芈阳君没有丝毫情意，若阿弟当真会娶她，你又当如何？”荷华正色道，“小悠，你不要以为扶苏作为大秦的长公子，能够完全凭自己心意做事。芈阳君的父亲为大秦征战而亡，只留下这一个嫡亲独女，外祖父几十年朝堂鞠躬尽瘁，如今将芈阳君托付给阿弟，无论百官还是臣民都希望促成他们眼中的佳话，若真劝得父皇赐婚，就真的没有回旋余地了。”
小悠心头莫名有些烦乱，“荷华，殿下对我真的如此情深吗？”
荷华恨不得跳起来打小悠，“一年了，情不情深你感觉不到吗？我看你这个女人就是没有心！”
小悠苦笑，曾经她也坚定不移认为另一个人对自己情深义重，午夜梦回时，她想起那个人看自己的眼神，细微的动作，仍会错以为他是爱她的，可终究是她错了。
那场误会，几乎要了她的命，她已经受不起伤，若再动心，就是拿命去赌。
薄暮冥冥，小悠回到信阳宫时，见扶苏屋里点着灯，门半开着。
扶苏最近忙得很，这个时辰一般都在书房，小悠心中闷闷的，忽然很想去找扶苏说会话。
刚走到门前，就见屋内两个人影抱在一起，再仔细一看，正是扶苏和芈阳君。
小悠脑子里嗡一声，胸口中有什么刚刚燃起的东西瞬间堙灭。
屋内两人也看到了小悠，扶苏脸色瞬间变得十分难看，推开芈阳君。
小悠急忙背过身说：“打扰了！我什么都没看见！”
说完逃也似的跑走了。
世界仿佛陷入幻境，小悠脑海中闪过无数过往的画面，浑身的血液似乎凝结在了胸口。
为何会感到难受，这不正是她想要的，一切的发展都该如此，芈阳君才是更合适的长公子夫人，她凭什么难受！
直到被人拽了一把，一下子将小悠拉回现实。
“你跑什么？叫都叫不停。”扶苏的眉头皱作一团，“你别误会，刚刚……”
“没什么可误会的，殿下做什么，亲近谁，都不必同我解释。”小悠抽回自己的胳膊。
扶苏凝视小悠半晌，唇角露出笑意，慢悠悠说道：“刚刚见你一溜烟跑了，以为你丝毫不在意的。你听我说，不许再打断我。芈阳君的身份你也知道，于情于理大秦都不应苛待芈阳君。如今芈阳君在我府里住了一年多了，外面流言蜚语传得不像样子，我打算认芈阳君做义妹，等我加冠以后启禀父皇，再给她择一门好亲事。”
小悠狐疑地看着扶苏，“义妹？”
“今日我叫她来就是商议此事，这是我能给她的最好归宿，可她却不肯，她说宁死也不会认我做兄长……”
小悠看着若隐若现的月低声说：“她心中有你，自然是不肯的。”
回想刚刚自己的反应，像是在发小脾气，小悠对扶苏行了个礼，“殿下真的不必跟我解释的，刚刚是我逾越了。”
扶苏听得越发气恼，“你总是对我如此疏离拘谨，我又不能吃了你。”
“我只是觉得，我们的身份云泥之别……”
扶苏气得对小悠吼，“你和我阿姊在一起时，和亥儿在一起时，就不顾及身份了？”
“我……”小悠语塞。
她从小不怎么在意身份地位，曾经对楚国公主兰韵，如今对公主荷华、公子胡亥，都能相得甚欢，怎么在扶苏面前就变得拘谨起来？
小悠无从解释，又见扶苏凶巴巴的，赌气一般说道：“麒麟殿前并非小悠第一次与殿下相遇。上阳街上，殿下与身旁的芈姑娘甚是相配，殿下既然有了心悦之人，小悠自然不愿再打扰殿下。”
扶苏眼底深处由惊转喜，深深看着小悠，凑近了问：“你因为我有心悦之人便不来打扰我，那么我在你眼中的位置，也是心悦之人？”
今年夏天格外炎热，小悠坐在庭院的廊下乘凉。庭院山环水绕，是信阳宫里最凉快的地方，扶苏让人种植了好些奇花异草，这时节，正是百花盛开的时候，满院子花香四溢，让人看着、闻着都觉得畅快。
半夏手持竹扇，一边扇风一边悄悄问小悠：“姑娘，奴婢想问您件事儿，您可不能生气。”
小悠懒懒说：“你问就是。”
“姑娘，您看这满宫的花，还有后院的梧桐树，都是殿下为姑娘种下的，殿下说姑娘喜欢，可奴婢瞧着姑娘不甚在意，姑娘您到底喜不喜欢呢？”
小悠撇了半夏一眼，只是淡淡的笑。半夏等了许久没见小悠说话，嘀咕道：“姑娘，这可是您让我问的，怎么也不答。”
“我只是说你可以问，又没说我一定会答。”
半夏撅撅小嘴，“姑娘耍赖。”
不远处隐隐约约传来阵阵喧闹，小悠仔细听了听，似乎是前院的动静。
扶苏喜静，自从小悠住进来，从不见信阳宫如此喧哗过，于是问半夏：“今日怎的这样热闹？”
半夏也探着脑袋往热闹处看去，“今日是三殿下生辰，三殿下借咱们殿下的宫殿摆了宴席。”
“为何借殿下宫殿？”
半夏张望着四下无人，才悄咪咪对小悠说：“三殿下的生母是蒙夫人，蒙夫人是蒙大将军的胞妹，素来得陛下宠爱，三殿下在诸公子中的地位仅次于咱们殿下。加之三殿下为人率性，招惹了一堆桃花债，王大将军家的五姑娘非三殿下不嫁，央求了自己的母亲王夫人替三殿下摆生辰宴席。三殿下是不喜欢王家五姑娘的，自然不愿答应，于是便求了咱们殿下帮忙办生辰，才有了理由推脱。”
小悠心生好奇，问道：“三殿下如此，可是有了意中人？”
半夏抿嘴笑道：“满城的漂亮姑娘，都是三殿下的意中人。”
小悠听言也笑了笑，忽然又想到什么，问半夏：“我来这里也有一年了，为何不见殿下过生辰？”
半夏笑嘻嘻说：“咱们殿下性子冷淡，向来是不爱过生辰的，不过姑娘若是想给殿下过，殿下定是高兴的。”
小悠拿过竹扇笑拍了半夏的脑袋一下，“你也来打趣我。”
又想着今日人多，难免有逛到庭院来的，自己身份尴尬，还是回寝殿的好。
“日头高了，我们回去吧。”小悠说着就起身要走。
“美人如画，娉婷婀娜，怎的说走就走了？”
男子清朗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小悠转过身，是个身着紫衣的俊俏男子，正似笑非笑看着自己。
半夏见了那男子，行礼说：“三殿下生辰吉乐。”
三公子将闾是认得半夏的，这是个难得的机灵丫头，原本是跟在扶苏身旁伺候的，此刻跟在眼前女子的身旁，这女子的身份也就不言而喻了。
“起来吧。”将闾对半夏扬了扬手，眼神停在小悠身上。
刚刚远远看着只觉得美艳出尘，细看一双水眸，竟看出三分寂然。
“你便是会勾魂摄魄秘术的大漠妖女？”
小悠挑眉，虽说她早就知道自己有这么个称号，还是第一次有人当面这么叫她，便也行了个礼说：“殿下谬赞。”
将闾没想到小悠这样坦然，反倒不好意思起来，笑道：“本殿开个玩笑，姑娘莫怪，正经还该叫姑娘一声嫂嫂呢。”
“将闾哥哥这话才是玩笑呢，一个侍妾而已，还当不起将闾哥哥一句嫂嫂。”
玲珑般的声音传来，娇俏的少女由花影中走来。
小悠撇撇嘴，真是冤家路窄，怎么总能碰见蒙瑶瑶？
半夏蹙眉，上前行了个礼，“蒙姑娘，杨姑娘是信阳宫贵客，还请姑娘慎言。”
“慎言？”蒙瑶瑶怒瞪着半夏，“本姑娘哪句话说错了吗？侍妾还算抬举了她，无名无分住在殿下寝殿里，说是玩物也不为过。”
半夏气得小脸通红，“蒙姑娘这话说的唐突！”
小悠看到四周渐渐围上些人来，拉住半夏，对半夏耳语：“别给殿下惹事。”
半夏也环视四周，偃旗息鼓，退到小悠身后。
蒙瑶瑶冷哼一声，自从她听说小悠住进扶苏寝殿，气就不打一处来，虽说芈阳君也住在信阳宫，可毕竟一直住在客院。再者说，芈阳君是丞相嫡亲外孙，楚国贵族后裔，父亲为国战死，算得上家势显赫，她杨柳算什么东西？
蒙瑶瑶越想越生气，扬了扬头，半撒娇半挑衅地问将闾：“将闾哥哥，我说得对不对！”
将闾猛地被点名，显然有些怔忡。
蒙瑶瑶将闾可惹不起，她是将闾舅父蒙恬的小女儿，蒙恬功名赫赫，监修万里长城九州直道，坐镇边疆威震匈奴，执掌蓝田大营，官拜内史。蒙瑶瑶从小便被将闾的母亲蒙夫人带进宫玩，宠的没了边。
将闾尴尬地咳嗽了两声，笑说：“嗨，长兄的家事哪轮得到我置喙。倒是瑶瑶阿妹今日好生漂亮，不如我们快快入正堂，好让长兄瞧一瞧。”
小悠适时地想跑，说道：“既然如此，杨柳告辞，以免扰了大家兴致。”
“站住！”蒙瑶瑶却不打算放过小悠，喊道：“你别以为住到扶苏哥哥寝殿里，就成了信阳宫的女主人。”
“我是何身份，不劳蒙姑娘挂心。”小悠冷声说。
蒙瑶瑶四下看看，周围的人越来越多，她勾了勾唇角，大声问：“本姑娘有一事不明，想请教杨姑娘，不知杨姑娘可否解惑？”
“不可，你别问！”小悠干脆地答。
蒙瑶瑶自顾自说：“听说你们大漠的月氏人甚是野蛮，都住在帐篷里，好几年不洗一次澡，果真如此？”
周围隐隐发出“啧啧”的声音，有人嫌恶地用帕子遮住鼻子，好像真的闻到了臭味。
提及月氏，小悠也来了些气，捏着扇柄转了两下。
“你那么好奇，不如我帮你物色个壮硕的勇士，你嫁过去就知道了。”
周围传来细碎的笑声。
“放肆！蛮荒女子果然粗鄙，什么话都说得出口。”蒙瑶瑶跺脚说。
小悠不再理会蒙瑶瑶，径自走了。蒙瑶瑶怎肯轻易放过她，追上去伸手推她。只是手刚用力，一抹碧绿色倩影出现在二人之间。
“咚”一声，蒙瑶瑶和小悠同时目瞪口呆看着跌坐在花坛中的女子。
芈阳君何时来的？
小悠赶忙将芈阳君扶起来，“芈姐姐，你没事吧。”
芈阳君摇摇晃晃站起身，摆手说，“不碍事。”
“还说不碍事，手都出血了。”小悠仔细查看芈阳君的伤口，虽然只是皮外伤，可伤口鲜血淋漓，弄不好是要留疤的。
“蒙瑶瑶，你太过分了。”小悠指着蒙瑶瑶吼。
芈阳君把小悠的手按下，“真的不碍事，想来瑶瑶也不是有意的，是我走得急了些。”
小悠挣脱芈阳君，也顾不得扶苏的体面，就想去跟蒙瑶瑶打一架。
蒙瑶瑶莫名其妙，自己力气何时这么大了？见芈阳君受伤蒙瑶瑶本就有些心虚，此刻小悠又是一副要跟她拼命的架势，蒙瑶瑶全然没了气势。
芈阳君拉不住小悠，于是“哎呦”一声痛呼。小悠只好折返回来，扶着芈阳君受伤的手，皱了皱眉，“还是去我房中包一下吧。”
芈阳君点点头，小悠又回头对蒙瑶瑶喊道：“回头再找你算账！”
远处，扶苏和冯萧站在假山上的亭子里，冯萧看着芈阳君，嘴角几不可见地勾了勾。
“回书房吧。”扶苏开口说。
冯萧一面帮扶苏拨开挡路的树枝，一面问：“刚刚殿下为何不去替杨姑娘解围。”
“她又没吃亏，何须我解围？”
这倒也是。
冯萧似乎还有别的话想说，扶苏看着冯萧欲言又止的样子，叹了口气，“是时候该想个法子，把芈阳君送走了。”
小悠拉着芈阳君进了自己房间，翻出一堆瓶瓶罐罐，让麦冬拿来干净的帕子，亲自帮芈阳君清理伤口。
“蒙瑶瑶来找我的事，倒让你受了伤，我这心里实在过意不去。”
“你我之间无需说这些。”芈阳君将小悠垂下的发丝挽到耳后，“瑶瑶跋扈惯了，我外祖父还是丞相时，她见了我还能让三分，如今我无父无母，外祖父又辞了官，她便不怎么把我放在眼里了。”
小悠小心翼翼将药膏涂抹在芈阳君伤口上，“这么好看的手，可不能留了疤。我迟早要让蒙瑶瑶还回来。”
芈阳君笑看着小悠，“在这信阳宫里，也就你同我亲近些了，旁人都避我不及。”
“怎么会，你是天生的凤凰，你背后的家族即便不同往日，也是能够庇护你的。”小悠用丝布将芈阳君的伤口包好。
芈阳君轻轻活动了一下手指，眼神中似有解不开的愁怨，叹气说：“我只是家族的棋子，外祖父说，既把我送给了殿下，我就是殿下的人了，不许我离开咸阳。幸得殿下垂怜，否则我连立足之处都没有。”
小悠感叹：“你外祖父也是希望你能有好归宿吧。”
芈阳君轻笑，“不过是指望我能为家族挣得一分地位，日后好有回旋余地……不提也罢，这一两年里，人情冷暖我也是见识了的。”
小悠安慰道，“你这样的绝世容颜，又这么好的性子，一定能遇到将你视若珍宝的人。”
芈阳君笑，“曾经来求亲的人也是踏破家门的，我也曾以为天下男子不过都是那般蠢钝，直到见了殿下，才知世间还能有如此霁月清风之人。世间男子无数，从此在无人能入我的眼。”芈阳君握住小悠的手，“小悠，你真的不想嫁给殿下？”
小悠心尖一颤，故作轻松笑着说：“你知道的，殿下只不过是需要我挡住络绎不绝的提亲，我虽住在殿下寝殿，可与殿下从未逾距。”
芈阳君眼神有些飘忽，似自言自语道：“你离殿下这样近，竟然……”紧接着用热切的眼神看着小悠，“小悠，现在我能依靠的只有殿下，你会帮我的，对吗？”
小悠想起上阳街上，初见芈阳君时只觉得她美得纤尘不染，与扶苏站在一起如同一对碧人，的确是相配的。
小悠点了点头，芈阳君如释重负地笑了。
小悠莫名觉得有些烦躁，拿起竹扇使劲扇了起来，“今年夏天真是格外的热，若能下场大雨就好了。”
几日后，果然下了场大雨，只是大雨过后天气并没有变得凉爽，反倒是更闷热了。
清清拎了一筐桃子进屋，“姑娘，你要的桃子我买回来了，我尝了一只，甜得很！幸亏一早就去了集市，否则才买不到这么甜的桃子。”
春困秋乏夏打盹，小悠正昏昏欲睡，闻见桃子的香气来了些精神，从坐塌上跳起来，“我们去把桃子洗了，做些桃子糕，夏日吃着最是解暑。正巧午后要去见荷华，给她也带上些。”
清清清脆地答应着，两人就开始忙活起来。
有事情做的时候，时间过得总是更快些。脑子里想着要泡多少粟米，切多少桃肉，灶台何时烧水，桃子糕何时出锅，也就没余地去想别的事情了。
不去想，就不存在。
桃子糕放凉了些，小悠尝了一小口，眉眼弯弯笑起来。
“好吃！”小悠说着往清清嘴里也塞了一块儿，又去院子喊来半夏和麦冬一起吃，几个小姑娘吃得眉开眼笑。
“人人都有份，不请我也尝一块儿？”
小悠听言朝门外看去，扶苏倚在门栏处，饶有兴致地看着她们，也不知已经看了多久。
“殿下想吃自己拿就是。”小悠指了指满案几的桃子糕。
扶苏走到小悠跟前，摊开一双手，眼巴巴看着小悠，“刚从书房回来，粘了一手墨。”
小悠手中捏着咬了一小口的糕，眨巴眨巴眼睛。所以呢？
“奴婢去拿……”半夏话还没说完，就被麦冬拽走，清清也很识相地退到了角落。
扶苏脸上露出笑意，低头咬了一口小悠手中的糕，正咬在小小的缺口上。
“果真好吃。”
小悠看着手中剩了一小半的糕，瞪大眼睛。
“满桌子糕，殿下偏抢我这一块儿。”
“满桌子糕，你也不差这一块儿。这不是还给你留了一口。”
小悠随意地将剩下的糕送进嘴中，扶苏脸上笑意更甚。
见案几上有个食盒，扶苏问道：“这是要给谁送去？”
“还能有谁，下午去找荷华，她说有事情跟我讲。”
“最近没去见景江陵？”
“我去六国宫殿找过他几次，要么不在，要么蒙头大睡，的确好久不曾见面了。怎么，江陵出事了？”
“让阿姊跟你说吧。你不给我装一盒桃子糕吗？”
小悠漫不经心说：“你就在对面，想吃来吃便是。”
扶苏斜躺在坐塌上，摆了个很舒服的姿势，“你说的，我想来便来？”
“整个信阳宫都是殿下的，殿下哪里去不得。”小悠说着倒了杯凉茶递给扶苏。
扶苏却不接，依旧眼巴巴看着小悠，小悠嗔道：“手上有墨又不耽误喝茶！”
扶苏活动着手腕，“批了一上午奏章，手都抖了。”
小悠故作可怜地叹气，“好吧，谁让我寄人篱下呢。”
扶苏却正色道：“谁说你是寄人篱下，信阳宫便是你的家，阖宫上下哪个敢不把你当做女主人的。”
小悠愣了愣，她不过随口一句玩笑话，可仔细想来，信阳宫所有人对待她的言行举止，都是把她当做公子夫人的，只差嘴上唤一声夫人了。
“我开玩笑的，殿下不要在意。小悠知道殿下对我很好，小悠感激不尽。”
扶苏自言自语：“我要的岂是你的感激。”
小悠没有听清，问道：“殿下说什么？”
扶苏抬眼看小悠，“我说我渴了。”
小悠“哦”了一声，把茶杯递到扶苏嘴边。可这两个人，一个从未喂人喝过茶，一个从未被人喂过茶，抬手低头间，茶水洒了扶苏一身。
“呀！”小悠弯下腰帮扶苏擦拭茶水，发丝滑落在扶苏面颊上，香香的，痒痒的，扶苏一时晃了心神。
他慢慢抬起手，悬在小悠背后，他很想搂住小悠，但又怕吓到她。
“芈姑娘是来找我们姑娘的吧，殿下在姑娘屋里呢，容我进去禀报一声。”院子里传来麦冬的声音，不一会儿麦冬就进来说：“殿下，姑娘，芈姑娘来了，正在院子里呢。”
小悠直起身，扶苏的手指划过小悠衣袖，只余一手空。他平定了一下心绪，如平常一样坐得端正起来，“叫她进来吧。”
芈阳君袅袅婷婷进了屋，屈身向扶苏行礼，扶苏颔首，眼眸里的笑冷了大半。
芈阳君低头自责道：“妾不知殿下在此，扰了殿下和小悠妹妹。”
“无妨。”扶苏淡淡地笑。
“对，不打扰。”小悠笑嘻嘻说，扶苏给了小悠一个不咸不淡的眼神。
芈阳君捧着手中的两把扇子说：“前几日答应小悠妹妹编的蔺草扇，今日给妹妹送来了。妾也给殿下编了一把，还望殿下不要嫌弃。”
扶苏笑说：“姑娘有心了，只是本殿携带不便，未免浪费了姑娘心意。”
芈阳君三月春阳般的娇笑僵在脸上，瞬间变成了秋风萧瑟，捧着扇子不知所措。小悠接过扇子，轻轻扇了几下，“蔺草编的扇子用起来就是比竹扇更凉爽些，芈姐姐手好巧。”
芈阳君这才勉强笑了笑，“妹妹喜欢就好。”
小悠请芈阳君坐下喝茶，芈阳君推辞道：“扇子送到，我就先回去了，不打扰妹妹和殿下说话。”
小悠还想留芈阳君多坐一会儿，没等开口，扶苏先扬了扬手说道：“去吧。”
清清送芈阳君出了院子，看芈阳君走远，皱了皱鼻子小声嘀咕：“惺惺作态。”
麦冬怼了清清的胳膊一下，“殿下还在呢，别乱说话。”
清清吐吐舌头，立在了门外。
小悠想起前几日芈阳君的嘱托，觉得应该做点什么帮芈阳君和扶苏联络联络感情。
小悠看了看扶苏，大脑飞速运转，使劲回想小时候听说书先生讲的那些桥段，“怜香惜玉”正合适。
小悠清了清嗓子，“芈姐姐前几日被蒙瑶瑶推倒，摔伤了手，殿下可知道此事？”
扶苏看傻子一般看着小悠，“咸阳城贵胄里都传开了的事儿，又是发生在我宫内，我能不知道？”
“哦……芈姐姐的手伤得可厉害了，留了那么多血，一定疼得很。”
“你想让我去教训一下瑶瑶那丫头？”
“哎呀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哪个意思？”
“你就不能去关心一下芈姐姐？”
“你就这么想把我往别的女人那里推？”
小悠无言以对，想着这事也急不得，撇嘴说：“爱去不去。”
扶苏反倒笑了。
午后，小悠和清清来到荷华的乐阳宫，宫内丹楹刻桷，飞阁流丹，气派非凡。正殿里，荷华咬了一口桃子糕，“嗯！好吃！你这手艺，不开间铺子可惜了。”
小悠笑眯眯说：“你爱吃我以后常做。”
“这么热的天，你也不嫌折腾。”
“闲着也是闲着，总要找点事做，日子过得不至于太无趣。”
荷华疑惑道：“既然无趣，为何不继续做香膏了。”
小悠神情一滞，恹恹地说：“病过之后总觉得身子疲乏，香膏做起来太过繁琐，便懒得再做了。”
荷华笑，“咸阳城姑娘们的鼻子都让你惯坏了，如今什么香料也看不上眼，你倒躲懒了。”
小悠感觉心口刺痛，趴在案上不愿再多说话，荷华又说了些进来发生的琐事，小悠有一搭没一搭应承着。
荷华斟了一杯茶，轻抿一口，对小悠说：“跟你说件正经事呀，父皇为我赐婚了。”
小悠立马来了精神，“是什么人，你可中意？”
荷华很平静，看不出悲喜，“是右丞相冯去疾的嫡长孙，冯广，之前只在每年集会时远远见过几面，谈不上中意与否。”
秦朝以右为尊，论百官地位，右丞相冯去疾可以说是百官之最，比左丞相李斯更为尊贵。
“陛下疼惜你，给你找的必定是整个大秦最好的儿郎。”小悠看着荷华诚挚地说：“荷华，恭喜你。”
荷华不在意地一笑，“没什么值得恭喜的，女子总归是要嫁人的。”
小悠想到扶苏上午提过一嘴江陵，问道：“你心中已经没有江陵了？”
荷华听到这个名字，把手中的半块糕放进碟子里，“他不知从何处听闻我要成婚，前几日来过一次，我不愿见他，他便在我宫门口立了一日一夜，到底是把他请客进来。你知他对我说什么？”
小悠大约猜到了，可她仍摇了摇头。
荷华凄然一笑：“他说让我不要嫁，他说我不爱那个人，嫁给不爱的人一生都不会幸福。于是我便问他，我若不嫁冯广，他可愿娶我。他却成了哑巴，默不作声。”
小悠叹气，“也许他有他的苦衷。”
荷华摆手说：“罢了，我与他本就没有缘分，我又何必强行掬水。”
小悠替荷华扇着扇子安慰道：“既然没有缘分，就不去想他了，自己过得开心才是紧要的。”
“说得对。”荷华拿过小悠手中的扇子摆弄，“这扇子编的甚是精巧。”
“芈姐姐编的。”
“芈姐姐？”荷华将扇子随手扔在案上，“这个烫手山芋赖在阿弟府中一年多了，还不知要赖到何时。”
小悠拾起扇子，无所谓地扇着，“她被家族扔下，也怪可怜的。”
“她可怜？前几日我去茶坊喝茶，就听有人在说，长公子和芈阳君早就定了亲，芈阳君端庄大方知书识礼，日日照料长公子起居，只等长公子加冠礼一过就成婚。只不过呀，那大漠侍妾长得妖艳非常，很会讨公子欢心，芈阳君为此常深夜独自垂泪。”
荷华说着生起气来，“深夜暗独自垂泪。既是深夜，既是独自，怎的所有人都知道了？”
小悠捋着荷华后背，“何必为此动气，民间传闻，总是杜撰得多些。”
这点小悠还是有经验的。
“你如此不在意，是因为你清楚，阿弟对芈阳君没有丝毫情意，若阿弟当真会娶她，你又当如何？”荷华正色道，“小悠，你不要以为扶苏作为大秦的长公子，能够完全凭自己心意做事。芈阳君的父亲为大秦征战而亡，只留下这一个嫡亲独女，外祖父几十年朝堂鞠躬尽瘁，如今将芈阳君托付给阿弟，无论百官还是臣民都希望促成他们眼中的佳话，若真劝得父皇赐婚，就真的没有回旋余地了。”
小悠心头莫名有些烦乱，“荷华，殿下对我真的如此情深吗？”
荷华恨不得跳起来打小悠，“一年了，情不情深你感觉不到吗？我看你这个女人就是没有心！”
小悠苦笑，曾经她也坚定不移认为另一个人对自己情深义重，午夜梦回时，她想起那个人看自己的眼神，细微的动作，仍会错以为他是爱她的，可终究是她错了。
那场误会，几乎要了她的命，她已经受不起伤，若再动心，就是拿命去赌。
薄暮冥冥，小悠回到信阳宫时，见扶苏屋里点着灯，门半开着。
扶苏最近忙得很，这个时辰一般都在书房，小悠心中闷闷的，忽然很想去找扶苏说会话。
刚走到门前，就见屋内两个人影抱在一起，再仔细一看，正是扶苏和芈阳君。
小悠脑子里嗡一声，胸口中有什么刚刚燃起的东西瞬间堙灭。
屋内两人也看到了小悠，扶苏脸色瞬间变得十分难看，推开芈阳君。
小悠急忙背过身说：“打扰了！我什么都没看见！”
说完逃也似的跑走了。
世界仿佛陷入幻境，小悠脑海中闪过无数过往的画面，浑身的血液似乎凝结在了胸口。
为何会感到难受，这不正是她想要的，一切的发展都该如此，芈阳君才是更合适的长公子夫人，她凭什么难受！
直到被人拽了一把，一下子将小悠拉回现实。
“你跑什么？叫都叫不停。”扶苏的眉头皱作一团，“你别误会，刚刚……”
“没什么可误会的，殿下做什么，亲近谁，都不必同我解释。”小悠抽回自己的胳膊。
扶苏凝视小悠半晌，唇角露出笑意，慢悠悠说道：“刚刚见你一溜烟跑了，以为你丝毫不在意的。你听我说，不许再打断我。芈阳君的身份你也知道，于情于理大秦都不应苛待芈阳君。如今芈阳君在我府里住了一年多了，外面流言蜚语传得不像样子，我打算认芈阳君做义妹，等我加冠以后启禀父皇，再给她择一门好亲事。”
小悠狐疑地看着扶苏，“义妹？”
“今日我叫她来就是商议此事，这是我能给她的最好归宿，可她却不肯，她说宁死也不会认我做兄长……”
小悠看着若隐若现的月低声说：“她心中有你，自然是不肯的。”
回想刚刚自己的反应，像是在发小脾气，小悠对扶苏行了个礼，“殿下真的不必跟我解释的，刚刚是我逾越了。”
扶苏听得越发气恼，“你总是对我如此疏离拘谨，我又不能吃了你。”
“我只是觉得，我们的身份云泥之别……”
扶苏气得对小悠吼，“你和我阿姊在一起时，和亥儿在一起时，就不顾及身份了？”
“我……”小悠语塞。
她从小不怎么在意身份地位，曾经对楚国公主兰韵，如今对公主荷华、公子胡亥，都能相得甚欢，怎么在扶苏面前就变得拘谨起来？
小悠无从解释，又见扶苏凶巴巴的，赌气一般说道：“麒麟殿前并非小悠第一次与殿下相遇。上阳街上，殿下与身旁的芈姑娘甚是相配，殿下既然有了心悦之人，小悠自然不愿再打扰殿下。”
扶苏眼底深处由惊转喜，深深看着小悠，凑近了问：“你因为我有心悦之人便不来打扰我，那么我在你眼中的位置，也是心悦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