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女?”

    听到夕醉如此称呼自己,来者眼底浮现出几丝黯然。而后似怀念般,低喃道:

    “汝现下这般虔诚姿态,倒愈发不像从前了……

    吾还记得当年,汝昂首与吾争辩天地不仁时的狂傲。

    怎么再历红尘,却生生将傲骨磨去了?”

    见夕醉面上迷惘不似作伪,神女恍然间若有所悟:“倒是吾忘了,因着汝与吾的赌约,而今已被封印了那一段的记忆。”

    神女这短短几语,却令夕醉周身戒备之意更甚。

    见此,神女嘴角微勾,略带蛊惑般问道:“汝难道就不好奇,曾与吾赌了什么?”

    夕醉略摆首,声如温玉,坦然道:

    “民间有句俗语,想来仙子可能未曾听闻。其言正是——好奇害人命。

    夕醉虽算不得大智慧,小聪明却还是有的。记忆既然仍旧有失,想来这赌约尚未完结,还不到在下知晓的时候。”

    闻言,神女原本不达眼底的笑意,亦随之真挚了几分。

    “倒是吾错了,汝还是汝,仍旧傲骨难驯。只不过倒比那世藏的更深些……”

    绕着夕醉漫步一周后,神女继续发问:“汝可知为何,吾今日特召汝入梦?”

    “夕醉愚钝,望仙子指点迷津。”

    须臾之间,神女面上似有愁容闪过。尚不待细瞧,便只余一声幽叹:

    “世人皆知,神有创世之能。享信众三千,无上至尊。

    可唯有吾,是个特例。

    吾主掌冥域……

    生来为人所怨,死后为人所弃。

    这本该是吾的宿命……

    可却在昨日里,吾有了信徒!”

    说至此处,神女素手一挥,天边顿时涌现出一条黯淡星河。

    寥寥无几的微光,伶仃地悬于天幕。

    许是怕夕醉不明其意,神女竟主动解释道:“这里的每一簇萤火,皆是信仰所化。待到铺满天际时……”

    言语未尽,却陡然话锋一转。

    “吾需汝以神女之名,继续替吾在人间界收拢信徒。作为报答,吾会赐汝三分神力!”

    然而,神女预料中的欣喜却并未出现。

    相反的,夕醉面上凝重更甚。

    斟酌半晌,终俯身施礼,婉拒道:“请恕在下不能应允。”

    “为何?”

    迎着神女不可置信的眼眸,夕醉傲然道:

    “即便是神,亦不该干扰人间事。君子有言,生当自强不息。如遇困境,该思己求索。

    可若按仙子的意思,此后芸芸众生遇事只知烧香拜神,再无斗志可言。

    夕醉,不愿做那万世之罪人!”

    神女的笑颜乍然消散,渐染上不愉之色。“可吾听闻,红尘界近年来佛道盛行,这汝又作何解释?”

    “仙子晓百界事,岂能想不透其中缘由?

    世人信佛也好,信教也罢。本心从未变过,不过是求一隅心安处……

    如遇困境,仍当迎难而上。

    可仙子不同,您既能令我等转世,可见确有神通。世人慕强,必会以仙子马首是瞻!

    纵使仙域宽广,恐亦不能人人得道。

    届时,九牧荒废,又当如何?”

    神女听罢,当即负手而立,冷嗤道:

    “呵~夕醉,吾助汝重生一场,汝便如此待吾?难道就不怕吾拂手间,彻底将汝泯灭于此间幽冥地!”

    因神女发怒,幻境顿时千里冰霜……

    寒风吹动衣袂,带起珊珊环佩之音。

    “重生而来,本也已是窃来的福运。仙子若想收回,亦在情理之中。”

    言罢,夕醉眼眸微阖,显然已存了必死之心。

    哪料想,这番言语过后,神女原本浓如稠墨的幽怨,竟如云销雨霁般散去。

    当下回瞋作喜,巧笑嫣然。赞许道:

    “不愧是吾看中的人,若汝当真贪一己之利,而罔顾天下苍生。

    这太虚幻境,汝便再出不去了……”

    听闻此言,夕醉忽惊起一身冷汗。

    一时间,不知窃喜多些,还是后怕多些。

    但,到底是,赌赢了……

    只不过心尖那份疑惑,却始终挥之不去。

    似看出夕醉心底所想,神女眉眼间笑意加深,徐徐相告道:

    “凡间皇帝赐汝神女之名,恐也是存着以神之威望,笼络四海人心的意图。

    纵然吾不甚在意红尘事,却也不想为这腌臜透顶的权欲声色所污。

    然神有神律,吾不可妄扰凡尘。故而,只得召汝前来,以试本心。

    而今,汝既已通过,吾也算解了一桩心事。此后红尘路漫漫,且随汝之心意。”

    话音刚落,神女便欲转身离去。

    眼见飞琼即将隐于云雾飘渺中,夕醉眉心微蹙,神情不由得带上急色:

    “在下尚有疑惑,望仙子为我指点一二!”

    随即,拱手相求,姿态极为谦卑。

    因心中杂绪纷繁,无暇顾及外物。

    夕醉自然也就未瞧见,一条银白的小蛇,此刻正攀在神女腰肢上,暗中对她吐着猩红的舌尖。

    见状,神女眸中隐有金光流转,传音道:

    ‘白矖,莫要惊扰了她。

    这出傀儡戏中,能觉醒的灵魂实在难得……’

    安抚好白矖,神女这才示意夕醉:

    “且言来罢”

    “在下的前世孽缘,腕间并未有荼靡之印,可为何也会留有前世记忆?”

    “汝是指,池若尘?”

    见夕醉颔首,神女面上渐渐浮现出些许无奈神色。

    少焉,方才轻叹道:“吾待他有愧……”

    若非前世贸然现身,也不会致你二人误会重重,最后情断缘绝。

    可惜这未尽之言,夕醉还未得知,便被云雾簇拥着推出梦外……

    神女俯首,看向腰际正欲邀功的爱宠。

    而后,语音微挑:“白矖……”

    惊得那蛇顿时讨好般地缠绕在主人腕间。

    九黎指尖划过如玉鳞片,猛停在七寸处,漫不经心的敲打着。

    “不如此番,汝便随吾一同入世吧。”

    夕醉醒来时,只见天边残阳如血。

    欲要回想梦中种种,却怅然发觉怎么也想不起神女样貌如何,唯记得的仅有那一抹眉心金印。

    但总算是弄清了,池若尘的记忆由来。

    当下起身,寻至诗婉清处。

    岂料刚入得门来,竟未语泪先流……

    惊得诗婉清慌忙屏退侍者,将女儿揽入怀中。

    “雲绾莫怕,母亲在呢。”

    夕醉哽咽着,将前世今生一一相告。

    “阿娘,此事并非女儿存心相瞒。只是太过虚无,实难令人信服。

    雲绾本想缄默一生,以免惹您担忧。

    可今日幻境之游,女儿方知再瞒下去反倒弄巧成拙。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明有皇权,暗有神魔。

    届时,您不明处境,后果不堪设想!”

    再世为人,何其荒谬。

    然而,诗婉清闻此,面上却并未有丝毫慌色。

    反倒仍旧满目温情,轻轻为夕醉拭去眼角泪珠儿,又理了理鬓间碎发。方才轻声道:

    “世事无常,不曾想竟还有这样离奇的缘故。倒是为娘无用,让我儿受苦了……”

    “阿娘……”

    夕醉想了千百种母亲得知此事后的反应,却从未料到,她竟接受的如此坦然。

    尤其是末了那一句‘我儿受苦了’,让这份惶恐终日的心弦,奇迹般的得以安稳下来。

    数年委屈一朝发作,夕醉顿时泪如雨下。

    “雲绾,莫哭了……

    女儿家的眼泪金贵,何苦为了这些烦忧的昨日之事而流?

    而今既以借神力得获重生,更当须知身在皇城,明枪暗箭防不胜防。

    皇子百官们各有心思,雲绾你若不振作起来,届时令公主失望……

    恐真会让那人遂了意,重蹈覆辙。”

    一语惊醒梦中人!

    可这样的言语,实在不像是旧日里温柔似水的母亲能够道出的。

    当下,夕醉心中疑惑,便抬眼相瞧。

    但见眼前人,眉目间少了几分过去的恭顺柔和,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护子心切的决绝。

    “雲绾,你是我的骨血所化,天底下没有谁比阿娘更懂你的心思。

    你心气高,脾气上来了宁折不弯!

    又极争强好胜,否则也不会瞧不上苏家那个只知圣贤书的呆子,转头一心攀附池家公子。

    若说你真的爱慕他,倒也不至于。只不过他盛名远扬,让你多了几分另眼相待……

    便是浮生,亦不过只得你三分垂怜。

    可怜那孩子……

    你以情困他为刀,让他心甘情愿奉你为主。

    若要阿娘说,你生来就不像个女子,贤德恭顺在你这里,不过是伪装的手段。

    所以自你应公主之邀时,阿娘便知道,以你这样的野心,注定要掀起一方风云。”

    诗婉清言罢,俯身从书案处取出一纸信笺递与爱女。

    夕醉打开一看,赫然正是小篆所书——

    以利相交,利尽则散;

    以势相交,势败则倾;

    以权相交,权失则弃;

    以情相交,情断则伤。

    “这是你父亲,临死之际悟出的道理,你千万要以此为戒。

    此后言行举止,更需小心谨慎。”

    夕醉起身,郑重地施以一礼道:“母亲放心,女儿省得的。”

    而后脑中忽有灵光闪过,夕醉转身的步伐微滞。缓言道:

    “母亲代我,近日里多加盯着秋梧。”

    闻言,诗婉清心中一惊,颤然问道:

    “怎么,他可有不妥之处?”

    夕醉半阖眼睫,算是默认了诗婉清这番猜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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