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远徵视角下的故事)

    是冬月里极为寻常的一天,我与她重逢了。

    那是宫门选新娘的日子,本与尚未及冠的我无关,但总归涉及到哥哥,我还是多留了心。

    哥哥刚做完任务回家,我正与他闲聊。

    聊他的任务,聊不知死活的刺客,聊我院内虽是冬季却开得极好的茉莉。

    忽然执刃有传,我与哥哥一起前往长老院。

    刚到门口,我听到一女声灵动,掷地有力。

    “我喜欢宫三先生,我要嫁给宫三先生。”

    瞧见哥哥略带调侃地瞥过来,我羞极也恼极,脱口拒绝。

    却在她回头看向我时,怔愣当场。

    已过十年,我却认得她的眼。

    可我不确定,这样稀松平常的一天,真的是她回来了。

    她又说了与当年一模一样的话。

    “我为宫远徵而来。”

    她看向我,泪水涟涟却还努力笑着,问我最近是否安好。

    那双眼,分明是记得我的。

    我当时还有些得意和庆幸。

    只不过我想亲口确认,所以我反问了她,我们以前是否见过。

    可她却说,是听闻我声名在外。

    我的笑意渐渐散去,眼神变得平静,一如往常。

    我那颗因重逢而炽热的心也慢慢冷了下来。

    她眼中藏着许多心事,却死死闭上了嘴巴。

    她在撒谎。亦或是,忘记了我们的前尘。

    我自嘲地想,竟不知哪个答案能让我更好受一些。

    我看着她去往女客院落,一直走到身影消失。

    哥哥看我失魂落魄,就问我,她是否是当年那个女孩。

    我点点头,良久,又摇摇头。

    是她,但我不确定,是不是当年那样的她。

    毕竟十年太久了,可以改变很多东西。

    宫门收到消息,新娘里混入了无锋刺客,这一次,是设局,引蛇出洞。

    后来夜里宫子羽按计放跑了所有的新娘,我在众人皆知的密道外守株待兔,等他们出现。

    虽然我觉得宫子羽的局蠢透了。

    缠斗中,我突然瞥见身后的影子,不屑一笑,竟有人不知死活想偷袭我?

    我立刻转身撒过毒粉,却望进一双有些惊慌失措的眼眸。

    是她,提着灯来了。

    女刺客抓住了,我撒出的毒也发作得极快,她的手起了一片血泡。

    看着她跌坐在冬日寒石上,因疼痛皱眉的样子,我心下有些不忍,想拉她,却止住了脚步。

    我怀疑新娘里还有其他刺客。

    她尚且需要住在女院,我不希望因为我的关心则乱,让她陷入危险。

    我当时以为这种情绪叫旧人重逢的关忧。

    等到其他新娘被送走,我才上前拉起了她。

    她明明很痛,却还是看着我笑。

    我有些气恼,都忘记我了,还冲我做笑什么。

    还是,她对所有人都如此。

    那灼人的笑意,或许并不独属于我。

    我把解药给她,恶劣地吓唬她,她都是分外从容的样子,背过身去我甚至听到了她憋笑的声音。

    她毫不犹豫地吃了我给的解药,带着笑的嗓音在这静寂夜里很轻,也很坚定。

    “我相信宫三先生。”

    我问了其他我已了然的几个问题,终究还是问到了我最想知道的答案,关于十年前。

    或许是再遇到她时心里情感过于复杂,我还没弄清楚。

    我就是想问问,她是否记得,曾答应过我的约定。

    是否会知道,我认认真真等了她十年。

    不知为何,说到最后她声音不太自然,说她生了重病,全忘了。

    她既信我,那我,便也信她吧。

    我让她回屋,转身独自走进夜色里。

    十年前因为怕黑躲在木屋里瑟瑟发抖的稚儿,如今也已习惯与黑夜为伴。

    我反复回想着她的话,她的神色,就在将要迈步进到徵宫时,停下了脚步。

    不对劲。

    就算是刚中了毒粉,她的脸色也太过苍白了。

    我立刻回身,从来时路跑了回去。

    我到的时候,她晕倒在床榻边,身上已经全然湿透,手里紧紧攥着一张纸条。

    我搭脉,发现她四肢极冷,但是心口极烫,我从未了解过何种毒有这症状,心下一慌,不管不顾地,将她抱回了徵宫。

    我把她放在偏卧,让徵宫专司侍药的婢女替她擦了汗,换了衣。

    我坐在书案上翻了一夜的古医册,都没能查清她究竟是生了什么病。

    只能斟酌再三,调配了一帖固本培元又能止疼的药方,亲自去药房煎了第一帖。

    药煎好的时候,天色已近微亮。

    想是睡得不安稳,她也醒了过来。

    刚睡醒的她,带着懒散又迷茫的眼神,我竟觉得可爱。

    忍住嘴边笑意,我面上仍是一派正色,跟她说她的症状如何危险,如何棘手。

    她却扬着嘴角问我是否是抱着她回来的。

    若是第一眼,我只能确信七八分,如今倒是能完全确信了。

    过了十年,她依然有着最不着调的独特。

    我坐在书案边,她靠过来,我不动声色。

    我总觉得,仿佛不是她忘记了我们的初遇,而是我忘掉了些重要的回忆。

    否则她怎能如此胆大,胆大到毫不避讳地亲近我。

    那天天气甚好,是冬日里难得的暖阳。

    我在花房外,静静看了那株垂丝茉莉许久。

    想起了七岁时,和她的初遇。

    七岁,我独自去药田辨药采药,一时不察,天色黑了。

    那时,我很怕黑。

    哥哥出宫门做任务尚未归来,我知道,整个宫门里再也无人会来找我。

    因我制毒,他们都说我是小毒娃。

    后来长大了,他们就说我是小毒物。

    我在木屋里,躲在窗户下,透过一点窗口,看着外边的夜色。

    星汉灿烂,银河漫天。

    是个极美的夜,我遇见了一个极美的小姑娘。

    她提灯而来,一遍遍大声喊着我的名字,我的名字,她的声音,响彻了我七岁的心。

    可我并不认识她,故而不曾答话。

    她一步步走来,停留在我的门边,轻轻敲响了门。

    我未回答,她便一直敲,敲到最后,像是恼了,踹了下门就开了。

    她携着寒风涌入,烛火的光绕在她的周身,就像是她自身灵魂的亮,悠悠莹莹,就这么丝毫不讲道理地闯入了我的木屋,让我记住了她。

    她一眼便看到了我。

    她很惊喜,笑得开怀,生得极好的眼睛灿若流星。

    那晚她陪在我身边,说外间星辰,说世外桃源,说山谷集市的美食和甜酒。

    说她还会一直陪着我,看遍四时光景。

    那夜我睡得极安稳,朦胧中有人一直搂着我,护着我,额头的温软一触即逝。

    长大了,我才知道,那叫做吻。

    我醒来后,她却不见了,只剩下已燃尽烛芯的灯笼。

    我看着绢布灯笼上的茉莉枝子,心中第一次除了哥哥以外,多了一位不知名姓、不知去向的女子。

    我一直以为,我不过是怀念那晚的温暖和美梦,所以费尽心思种下这株茉莉。

    如今重逢回首,我才后知后觉。

    或许当年那株茉莉不仅被我种在了花房。也种在了我的心上。

    宫门最近并不稳妥,她独身在女院,我总有些担心。

    我让药房里最伶俐的小侍女专司她的药,若我赶不及,便由她替我送药。

    老执刃遇害的晚上,我刚刚熬煮好她的药,看到千灯红哨,我翻墙去了女院,喂了药,喂了糖,立刻就得走。

    她拉住了我的手,叮嘱我别受伤。

    我状若无意地轻碰了她的手,回身飞掠走时,眷恋般捻了许久。

    老执刃中毒而死,他的百草萃出了问题,我被牵连押去地牢问责,出长老院时却看到匆匆赶来的她。

    我下意识偏过头,掩过自己有些红瘀的脸,她还是哭了。

    周边看的人很多,我心里急,又有些烦躁,好似我总是把她惹哭。

    我跟她说,帮我照看下我的茉莉。

    其实想说的是,那是我们的花。

    地牢刑罚不重,只是看着吓人,第二日一早我回到徵宫时,就看到她在泼天风雪中,穿着天水碧色襦裙,抱着一堆柴火,站在花房外。

    霜白雪银,她是唯一的色彩。

    我拉她进屋内,看着她头上冰雪消融,滑进了衣衫里,不自觉咽了下口水,推她去沐浴,她却说我也要一同去。

    我这一生都没见过如此放肆的女子。

    她理直气壮,反客为主地调笑我,反而是我红了脸。

    我看着她关上了浴门,才缓缓松了一口气。

    心里想着,我及冠,也快了。

    或许,我及冠了,就可以…可以陪她一同放肆了。

    那日她为我抹药,我专心控制着身体,免得让她看出我的颤抖。

    不是疼,是心里痒。

    她给我煮热茶,手却不安分搭了上来,我无奈,却也没挣脱开。

    她问了我奇奇怪怪的问题,我如实回答。

    她的眼里多了些什么,她没说,我也没问。

    只和她一起,偏头看窗外北风呼啸。

    我一直以为,她生气了。

    于是我好几日不敢去找她,怕惹她更生气,只敢熬好药,让小侍女送给她,我躲在门外,一直等她灭了灯才离开。

    她睡觉极轻,有两日下雨,她睡晚了半个时辰。

    于是我便等到骤雨初歇才离开。

    这么久了,等待似乎已经成为了我的习惯。

    可这一次,天光会亮,醒来人也还在,便是幸福的。

    我知她喜欢去商宫,所以私下里偷偷去找过宫紫商,在我不在的时候,让宫紫商多照顾陪伴些她。

    宫紫商还是一样的难缠,非要我摆出态度好的样子,唤她姐姐才肯答应,我便唤了,在宫紫商调侃的笑声里恼羞而去。

    站在女院墙外看着斑驳白墙,耳根红晕还未完全散去,我有些心热,又有些满足。

    若是她在这喜欢的人越来越多,应当就不会再离开了吧。

    那日去接上官浅,也在想着会不会见到她,上官浅摔倒时,一时分神下意识伸出了手,好巧不巧,她看到了。

    我一时说不上为何如此心慌,猛然抽回了手,急急想要解释什么。

    她面色越平静,我心里就越哆嗦。

    后来她说,要回苍翠山,让我穷尽此生都找不到她。

    我心里的弦,感觉刹那断了。

    于是我强行带走了她,不顾她挣扎推闹。

    那是我第一次不论她自身意愿,只固执地把她圈在自己身侧。

    还是她跟我道歉,跟我说体恤亲族,不忘责任的我,才是她钟爱的人。

    她总是这样,先惹得我生气,让我烦躁,又在我将要疯执时,软言巧语,不管不顾地,拿捏住我的心,让我不知如何是好。

    只好任她为所欲为。

    我告诉自己,是秘密也好,苦衷也罢,都随她。

    想说便说,不想说我便不问。

    总之在宫门,我护着她,娇惯些也无妨。

    我紧紧抱着她,感受着她的温热,和心跳。想着,只要还在我身边就好。

    在徵宫的日子,总是过得很快,徵宫里到处都是她的声音。

    今日高兴,阿徵……阿徵……

    明日惹得不痛快,宫远徵…宫远徵……

    徵宫的下人们总是能从她唤我的名字上分辨出她今日开不开心。

    我听见他们私底下说,她不开心,比我不开心更严重。

    我失笑,却在无人处悄悄点头。

    那日天寒地冻,她还去药田寻我,遍寻不得,把自己弄丢,还是我把她捡了回来。

    她谈起十年前的故事,说既然是我的秘密,便该由我亲自决定是否告诉她。

    还在木屋里,光明正大地亲了我。

    那是我第一次知道,亲和吻的区别。

    她真好啊,与我所想分毫不差。

    我们果然最是般配。

    回来之后,小侍女说起她今日霜冻摔了一跤,我便搜罗全宫门所有的绒毯,撒上药物,铺满徵宫。

    一如我人尽皆知的心意。

    我甚至想,角宫和商宫是不是也要铺一层。

    毕竟日后,她会常去。

    宫门与无锋的对峙愈发紧张,我不断排查、搜集着证据,想要保证哥哥的平安。

    上元节那日,人人许愿,家家美满。

    我推算出上官浅拿的药有问题,想去提醒我哥。

    却眼睁睁看着她被瓷片击中,那时我脑中一片空白,什么都顾不上。

    我是宫门前山百年难遇的药理天才,曾研发出无数毒药,用于刑讯,用于地牢,用于杀人。

    我的手上,亦是沾满怨念、仇恨和鲜血,甚至于自己刑罚加身时,我也从未胆怯过。

    可当她毫无生息地躺在我怀中时,我竟手抖地握不住止血散。

    眼中只剩下铺天盖地的红。

    那夜我在她耳边呓语了很久,说着我们的以前,说着我的思念,说着我为她种下的茉莉树。

    说着爱,说着愿,说着求她再看我一眼。

    说了许许多多我因觉得来日方长而未曾说出口的话。

    原来来日方长都是骗人的,我与她最好就是今下。

    她醒来,没有怨怼任何人,甚至面对不慎伤了她的哥哥时,说的都是:“我们是家人,我们都爱阿徵。”

    她究竟是为何,爱我逾生命。

    我还没想清,心口的暖与痛铺天盖地淹没了我,让我丢盔弃甲,深陷唯有她的迷津。

    不求自渡,绝不回头。

    是我的错,我本该早些发现的。

    她昏迷后紧握的纸笺,写着:“我喜欢宫远徵,我要救宫远徵。”

    我竟没问过缘由。

    她始终未曾痊愈的手腕伤口,我只每日上药,却从未究竟查过。

    她那些欲言又止的时刻,她眼里的不舍和告别。

    我第一次爱人,还不懂章法。

    我怕握紧会伤了她,又怕松手会失去她。结果在我辗转反侧,犹疑之间,最终还是失去了她。

    她死后,我后悔了很久。

    她那么怕疼的人,却一次一次撕裂自己手腕的伤口,用血为我炼药;那么娇气怕黑需要陪伴的人,孤身死在了徵宫最黑的暗房里。

    我就那一次没有陪她回屋,哄她睡着,便弄丢了她。

    自初遇,至重逢,我等了十年。

    自相爱,至分离,我们只有数月。

    宫门一战赢了之后,第二日,我便收拾了简单行囊,穿着她制的玄铁衣,离开了宫门。

    宫门所有人都知道,我的夫人,以身为殉,她所做的,救了许多人。

    无人拦我,无人提及宫门规矩。

    临走那日,哥哥和宫紫商为我送行,只说让我放心,宫门安好,让我去追寻自己想要的答案。

    转身之后,一路向北。

    破蛇沼密林,毒瘴碎渊,头也不回地走了下去。

    我想,原来她为了来见我,竟受了这么多苦,走了这么远路。

    忘记走了多少时日,我终于来到北域尽头。

    抬头是云雾缭绕的仙山雪域,低头是深不可测的怒渊海底。

    我毅然决然,踏了进去。

    不知漂泊多少时日,我醒来时,有一老者立于我身前,我口中隐隐约约还能尝出药草苦涩香气。

    我本能防备,握紧了短剑,却在看清他身侧玉环时,怔愣下来。

    我遇见了老山主,他和我讲了一段不长的故事,打了一个无望的赌。

    待我再醒来时,是哥哥不放心我独身前行,在深渊边找到了昏迷的我。

    我竟不确定遇见老山主,是真实,还是梦。

    唯有怀中紧藏着的一根草药根茎提醒我,一切都是真的。

    她真的为我,苦苦轮转三世,受尽磋磨,只为用此身,博我一个平安。

    她最想要的、一直在我耳边说着的、时节岁月里一字一句祈求着的,甚至不是厮守,只为求我平安到老。

    回到宫门后,北域的任务都由我负责,每一次再去北域,我总想着再去找一找云海外的仙人,问一问我的赌约。

    可我再没找到过。

    唯见凡尘远山长,云山乱,晓山青。

    那一方的云雾蔓延开来,世人再也望不见苍穹下、霜雪境的苍翠山。

    我独守在徵宫,看着花房里的茉莉,岁岁又年年。

    等到了长大,等到了及冠,娶了我今生唯一的妻,将一切埋葬在了见证一切的茉莉树下。

    或许还能一直等到我平安到老。

    这是她最想要的,我怎么能让她失望。

    就算是缘木求鱼,煎水作冰,我亦甘愿。

    宿命开始纠缠,远远早于我能想象的时刻。

    苍翠山最胆大的提灯少女,再一次穿云越海,不顾山水迢迢地为我而来。

    带着熟稔的笑意伏在我面前,伏在浴池边,看着我握紧她手腕的抹额,笑盈盈地对我说着别来无恙。

    谁别来无恙,满宫门都知道我想念她想念得快死了。

    还好,还好。

    这场赌局终究是我赢了。

    我们还有山高水长的一辈子。

    我拥她入怀,任凭池水热雾打湿了彼此,折腰低头于她耳畔。

    “得遇卿卿,是远徵,三生有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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