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去年开始太后他们就对暨北颇有微词,陛下也难免多了些提防,咱们是不是也该……”惊蛰试探着问。

    “行了。”崔颂微微蹙额“我信戚大帅是真忠良,但北狄久攻不下未必没有蹊跷,还要再试。”

    惊蛰点点头:“不管怎么说,公子身边算有个体己人了。”

    崔颂眼神平静,浅抿了一口茶:“你看她像体己人?”

    惊蛰哽了一下,没有做声。

    有时崔颂自己都想,自己大概就是个鳏寡孤独的命,一家人就剩自己一个也就算了,连八竿子打不着的人一和自己扯上关系也立马摊上个血光之灾。

    父亲一生长情,只有母亲一个妻子,他又没有兄弟姐妹,先帝与父亲感情甚好,君臣和睦,对他也寄予厚望,幼时将他接入宫中,亲自赐字含章,让他作为太子伴读在文华殿师从丘书青老太傅,还多次提及:“崔家世代为相,阿颂当秉承祖业。”

    都说文人不能太沽名钓誉,可崔家对于这些虚名看的却极重,崔颂的爷爷辈跟着咸德帝拼了一辈子命,上马杀敌,下马治国,血海里拼下一个国泰民安的盛况,那一辈人拼命,为得不就是子孙后代能轻松上几分,不用整天把脑袋吊在人家的屠刀下,稳稳当当的坐稳这个江山嘛。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大周被接二连三的造反整的怕了,从先帝那一辈,改革的律法一条接着一条。

    说是广纳人才,科举,察举,并开,再加上世卿世禄,恩庇,官员人数日益膨胀,以至官员严重超编,职能重叠,相互制约,效率奇低。

    再加上这几年天灾频繁,灾民遍地,每逢灾荒兵变就大量招兵,军队人数是多了,军费也成了天价,民兵又多疏于训练,懒散消极,战斗力极低。

    而崔颂对崇光帝的感情很复杂。

    崇光帝小时候就不爱读书,丘太傅布置的课业,十有八九要向崔大才子借鉴,不仅如此,还要拉着这个世家楷模戳猫逗狗,惹下一众祸事,细算起来,崔公子一生端方有理,为数不多的一点错处全是崇光帝连累的。

    他大抵是在蜜罐里泡久了,不像个威严的帝王,倒像个江南才子,风花雪月之事无一不晓,治国安邦之道一无所知。说得好听点叫多情仁义,说得不好听,就是昏聩无能。有崔颂力挽狂澜,勉强算是无功无过。

    先帝挥毫写下一个“忠”字高悬在崔家祠堂,就像悬在崔颂头上的警钟,就算天下人皆说这个朝廷没救了,他也不可以。

    自己有心效仿先贤拨乱反正,上书陈了几条改革的意见均石沉大海,朝堂上当面提出,又被几名守旧的老臣以祖宗之法不可废为名驳回。有时候,真觉得束手无措,无计可施。

    崔颂边走边想,不知不觉转到了祠堂门口。

    天已经很黑了,祠堂里点着不大亮的烛火,崔颂站在中央,只觉得牌位黑压压一片,山一样就要倾倒下来,黑云压城城欲摧,再抬头看见高高在上一个忠字。更觉得胸口压了一块沉甸甸的大石,恍惚见像是诸天神魔都在诘问自己为何没有守好大周江山,竟至于破落至此。

    崔颂立于父母牌位前,深深拜下,斟酌了好久,才闷声开口:“父亲,母亲,儿子要成家了,特来相告。”

    半晌,又犹犹豫豫的补了一句:“儿子有分寸,不会因家事耽误了公事的。”

    人有言,牌位无声,崔颂瘦弱的身影被笼罩在层层摞词的牌位的巨大阴影下,要被压垮似的。

    崔颂在早朝上没见到戚大帅,下了朝就被崇光帝催着回家,说给自己放假好好休息。

    在书房没看几行字惊蛰就飞奔进去通报他戚家一行人到了。

    崔颂站起身,抖了抖衣服上的褶皱,出门接应。

    戚澜肩上还缠着绷带,牵马在门前等着,见崔颂出来拱了拱手。

    崔颂回礼,把人往里面请:“戚大帅远道而来一路辛苦,快快请进。”

    “我爹没来。”戚澜说:“关老将军同他是至交,他一早就去关将军府上喝酒去了。我哥放心不下暨北的兵,说去军营看看,就我没处去,先过来了。”

    崔颂知道他是心里有气不想来见自己,也不好说什么,戚澜走在他前面轻车熟路的,俨然一副她才是主人的样子。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自来熟?

    戚澜带来的行头不多,侍从只有随身的月白天青,她在前面吹了声口哨,身后车架的帘子就被顶起了一个角,一只通体雪白的长毛猫慢条斯理的走了出来,矜贵的昂着头,随后几步蹦出了一只金黄的小土狗。

    隔了几步跟在白猫后头,蹑手蹑脚的走,白猫停住脚步,回身对着狗脑袋就是邦邦两拳。

    戚澜龇牙咧嘴的“嘶”了一声,“青黛你又欺负秋蓝!”

    崔颂站在一旁,温声问道:“这是你的,家眷?”

    戚澜眨了眨眼:“我这孤苦伶仃的一个人来,带几个家眷做伴儿,崔公子家大业大,不会介意吧?”

    崔颂祭出波澜不惊端方有礼的绝技,一抬手道:“无妨,请。”

    惊蛰凑到自家公子身侧,悄声说:“公子,咱们相府,怕是要永无宁日啊。”

    “休要胡说。”崔颂目不斜视的斥责了一句,嘴角浅笑的弧度都没有改变。

    “嚯!好气派。”戚澜一进院,院子里的设施古朴大气,就是略显陈旧,好像经年未经修整了,她一边东转西转一边赞叹个不停。

    虽是严冬,庭院中却有数枝梅花开的正好,不仅想起塞外的野梅开的也是这样好,正稍微勾起那么点物是人非的乡愁来,就听见崔颂在身边开口:“气派吗,以后你便是女主人了。”

    戚澜尬的差点一头栽进身旁的井里,干笑了几声说:“岂敢岂敢,在下初来乍到,怎么就敢鸠占鹊巢了呢。”

    “姑娘信我。”崔颂一脸真诚:“崔某绝不是三心二意之人,过往不谈,自今日为界,一心一意,白首不疑。”

    “别扯了。”戚澜侧身看他:“我昨天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呢,今天都扯到白头偕老上去了。”

    情感联络失败的崔颂颇为认同的点了点头,“再不情愿,小将军不也是没办法吗?”崔颂的笑意不减。

    “你不也是?”戚澜没好气的说:“收起你那伪善的笑脸吧,看得我牙疼,看在咱们都是无可奈何的份上,我当你是个难兄难弟,咱们井水不犯河水,你就当多了个借住的房客,投缘的话咱们还能交个朋友。”

    崔颂依旧笑的温和:“我说了,以后你就是这的女主人了。”

    “我是女主人?”戚澜翻了个白眼“那你住这用给我交房租不?”

    崔颂理所当然的答道:“俸禄家财,都可以归你管。”

    戚澜在石桌旁坐下,单手撑着下巴:“听说这尧都半数未出阁的小姐都拿你当如意郎君,是真是假?”

    “假的。”崔颂说:“谬赞了。”我倒是从未当真。”

    戚澜:“我不管这真是假,只要你不把不三不四的人带到我面前碍我的眼,是真是假我倒不在乎。”

    崔颂笑道:“什么样的算不三不四,小将军这几只家眷算吗?”

    “啊?”戚澜正不解,转头就见自己的几只鹅雄赳赳气昂昂的在相府庭院闲庭信步,正伺机将将池塘边雅致的莲灯开膛破肚,驴唇不对马嘴的回了句:“雅俗共赏,雅俗共赏。”

    崔颂看了戚澜一眼:“你肩上的伤怎么样了。”

    戚澜坐在莲池旁的石凳上,示意天青把那只大乌龟放进去,回答说:“箭上没毒,早好了。”

    崔颂诧异的一挑眉,说:“涉事的商贩已经全部缉拿归案了,听大理寺卿方询说,嘴都硬的很。”

    戚澜人在局中,却显得事不关己,摆摆手说:“都放了吧,关着也没什么用,我就是死了,也用不了那么多人殉葬。”

    崔颂立在一旁,两人一个见谁都能称兄道弟一个惯与和各种不熟的人打交道,氛围竟有种诡异的和谐。

    戚澜:“逃跑的姿态那么慌张笨拙,一看就是寻常百姓,若不是受了胁迫,谁会闲的没事找我的麻烦,既受了要挟,又怎么会轻易招供,这些人本就活的艰难,又何必雪上加霜。”

    崔颂轻笑出声:“小将军长在戚大帅膝下,心胸宽广。”

    戚澜站起身,从上到下把崔颂打量了一遍,才慢条斯理的说:“不用叫将军讨我欢心,朝廷嫌我是个女孩儿,跟着我爹打再多的仗也不会给我个好听的名分,但我不在乎。”

    崔颂摇了摇头:“为将者,国之辅也,原不在这些浮名的。”

    戚澜意味深长的笑了一声:“浮名尚且不愿意给,何况别的呢。”

    崔颂:“……”

    那确实,这些年朝廷欠暨北良多。

    戚澜摇摇头表示无所谓了,临走前回头说:“还有件事你说错了。”

    崔颂:“嗯?”

    “我这人啊。”戚澜说:“小肚鸡肠,睚眦必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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