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颂说罢,就直挺挺的跪着,在不是一时赌气也算是蓄谋已久了,每日闷在书房,对着一堆奏章卷轴,看的脖子僵硬眼睛酸痛,自己都觉得自己像个行尸走肉,是时候走出去活动活动了。

    有时也想起戚澜刺自己的话,她说自己一辈子困在皇城里,满眼尽是繁华景,也该出去看看世间百态,满纸荒唐。

    崇光帝咽了口唾沫,硬生生的说:“朕,不准。”

    跟着咽下去的还有后半句:“你走了我怎么办,岂不是要被他们的唾沫星子淹死了。”

    齐州的官员也没料到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都准备好和崔颂大论特论,让他今天在殿上无地自容抱头鼠窜了,谁知道他自己退了一大步,把自己驱出了旋涡中心。

    王公公看众人都不说话,赶紧跑过去硬将崔颂拉了起来。

    崔颂站起来,不依不饶的继续说:“那我辞官。”

    这下吓的满朝文武笏板都拿不住了。

    崇光帝太阳穴都突突的跳心道自己这个大贤臣脾气什么时候成这样了,这还是临危不乱老成持重的崔含章吗

    这一言不合撂挑子走人的作风……

    好像挺久以前有个什么人也是撂了一句话就跑了,难不成真是近墨者黑?

    崔颂:“臣还有一事相求。”

    崇光帝赶忙开口:“请讲,请讲”

    现在只要是不提要离都,就算是要星星月亮,他也是要架个梯子摘了奉送到崔颂眼皮子底下,他太清楚自己是什么德行了,崔颂哪里是他的左膀右臂,分明是他的心肝脾肺主心骨,崔颂要是不在,他就是个空壳,整日迷迷瞪瞪团团转了。

    崔颂说:“陛下应该记得登州知府程砚的女儿,程添,就是献画的那个姑娘。”

    “记得,她有什么困难尽管同朕讲,没有什么办不到的。”崇光帝不等要求提出就满口答应。

    “草拟新制,了解登州地方民情,这个姑娘功不可没,此女学贯古今,少年时随父游历,见识广博眼界开阔,且有济世之心,她就住在方大人府上,微臣今日举荐,希望能让她入朝为官。”

    今日朝会,信息量太大,众人的脑子都已经被刺激的麻木了,但还是传出了几声细语。“一个女人……”

    崔颂头也不回,轻飘飘的说:“这么多大男人在也没见的有什么用啊。”

    几人哑然,余下的人也都悟到:崔大人性情大变,得暂避锋芒,避免被他误伤。

    崇光帝一口答应下来:“成,既然能得崔卿赏识,那想必是惊才艳艳,去请程姑娘过来吧。”

    “方大人最近太忙,早上已经差人去他府上把程小姐接来了,此时就在殿外。”

    崇光帝本来想赶快答应崔颂,赶紧收尾下朝,自己简直头晕脑胀,没想到殿外还有个程小姐,心想自己赶紧晕过去宣太医算了。

    又不敢拂了崔颂的面子,再刺激的他转身撂挑子不干,自己的麻烦可就大了。

    呵呵的尬笑了几声重新上坐坐好,商量道:“说了这半日,眼见都午时了,诸卿也都累了,不如移步偏殿喝口茶润润喉再说,其余人就先退下吧。”

    众人听了齐齐松了口气。

    进了偏殿,崇光帝一身紧绷皮肉就松了大半,剑拔弩张的氛围也随着点点沉香的弥漫烟消云散,他连着喝尽了两盏茶才把梗住的喉头松动开。

    仍然觉得自己疲惫不堪,有那么一瞬间,他也想撂挑子算了,站在戚澜站过的地方,说一句,“去你妈的。”然后潇洒走人,把皇位扔给那个倒霉弟弟,反正他们都说他有什么不轨的心思。

    自己又没儿子,自己撒手不就是他的了嘛。

    说到没儿子,他们还好意思说,每天整一堆奏折堆在那,还要一点小事就絮叨半天。

    白天听他们说说说,晚上就得看看看,看完都半夜了,那个时辰还去后宫转还要不要命了,上床还是上刑啊。

    神游天外了半天,才堪堪回过神来问底下跪着的程添:“方才朕已经答应了崔相,你想做个什么官。”

    程添冷静的等着崇光帝回魂,听见问话就不卑不亢的的回答:“臣女想修史。”

    “修史?”崇光帝没反应过来。

    只要程添不是狮子大开口要当取崔颂而代之直接当宰相,或者是把徐海川替下来自己去六部当尚书什么的,他都想直接挥挥手答允。

    但又不能表现的太过随意,于是垮了肩膀,单手扶额,紧闭了眼睛,来回的揉着额头。

    “修史……,你想怎么修?”哪又有什么好修的,崇光帝在心里无声咆哮,改革还焦头烂额呢她不去帮崔颂又闹什么修史。

    “欲要亡其国,必须亡其史。”程添缓声说。

    “你说什么?”崇光帝突然睁开了眼睛,放下了支着脑袋的手臂,冷冰冰的抬眸看着眼前的程添,“亡什么?”

    这一声毫无情感,崔颂心紧了下,错愕的看向声音的来源,崇光帝周身的空气好像一瞬间凝结下来,一双丹凤眼微眯着,面无表情。

    玄色的龙袍沉沉的压在他身上,金线绣成的龙张牙舞爪的盘踞在他身上,似要顺着椅子盘旋而下将对手生吞活剥,骨节分明的手按在膝盖上,上半身微微前倾,沉默着等待着回答。

    崔颂莫名想起了在猎场看见的恶狼,幽绿的眼睛让人脊背发凉,遍体生寒。

    十几年来,崔颂总是习惯性的照顾着这人,虽是恭恭敬敬不敢有半分逾越,可心里总是有那么几个瞬间把这人当做了至亲,半是责任半是私心,总是想替他把所有事都安顿的稳妥,这一瞬间,突然意识到眼前这人与自己年龄相仿。

    几年来风吹雨打,已经长出了几分帝王的威严。

    他也会变吗?从懵懂无知的少年,成长为一代冷血的帝王。

    “臣女口不择言了。”程添叩首而下。

    “可臣女之心不假,史不去,国不灭,臣女自幼跟着父亲读书习字,父亲也说,人不可不读史,否则无以明志,无以明理。可臣女既读史书,又察民情,越发觉得史书只是一人之言,写史之人闭目塞听,说到底写的都是自己以为的历史以及上位者想看到的历史,臣女想著的,是一部不为尊者讳,不为王者讳,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其文直,核其事,不虚美,不隐恶的真实的历史。”

    崇光帝眯起的眼睛缓和下来,但脸上还是没带什么神色:“好。朕知道了,后面的事就交给户部去办吧,朕累了,你先下去吧。”

    “是。”程添起身告退,崔颂也跟着站起身来。

    “崔卿留步。”崇光帝抬手制止崔颂:“今日朝会上的话,你是认真的?”

    “是,臣,非走不可。”崔颂不太明白他怎么一息之间改头换面。

    崇光帝已经不知道今天第几次沉默了,头上的冠冕重若千钧,压的他脖颈又隐隐作痛了。

    长期低头的人颈椎都不大好。他左边脖子疼,崔颂是右边,所以经常看见这两个人说着说着话就一个向左侧活动脖子,一个向右边活动。

    “非走不可?”

    “非走不可。”

    两个人唱山歌一样对了两句,就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崇光帝顺着殿里不大的窗口眺望出去。

    崔颂突然低头轻笑了一下:“尧都不缺一个崔含章。这些事,陛下自己也应付的来,也早晚要自己应付的。”

    崇光帝又合上了眼睛靠在了身后的椅背上,疲倦涌上,龙袍上的巨龙又偃旗息鼓了似的颓废下去:“朕知道了,你去吧。”

    待大殿的脚步声消失,崇光帝也没有睁开眼,疲惫的对一旁的王公公说:“辅周还在母后那?”

    王公公答道:“在呢。”

    “去告诉一声,朕今日忙,不去一同用膳了。”

    崔颂没去再去议事厅,而是直接回府。

    老远就瞧见本该和方询一起查案的戚澜,依旧是窄袖轻骑装,扛着她那杆长枪,枪头上还挑着两壶酒,崔颂看见这无所事事的样子就莫名的气不打一出来,一头扎进屋里写了个奏折。

    “山高路远,一个人恐怕难以应付,请戚澜陪同,以做照应。”

    戚澜还不浑然知自己被摆了一道,还优哉游哉的院子里逗弄秋蓝。

    崔颂换了便装出来,躺进戚澜摆在梅树下的摇椅里,偏了头闻梅花香。

    戚澜鲜少大白天见崔颂在家,饶有兴味的询问;“完事了?”

    崔颂两手一摊:“没,我不干了,你那边呢?”

    戚澜没表现的太吃惊,好像早料到有这么一天,回到道:“哈,我也不干了,一群人吵吵嚷嚷,最后也没说出个所以然,硬说是他们护卫的队伍里出了内鬼,可那些死士令行禁止都十分严谨,常年吃饭睡觉都在同一时间,唉服了,快不说了,反正就是没可能。”

    “这都是什么事啊!好了,这功夫没人打扰,咱们再去看一看。”戚澜说道。

    “不去,我好容易得了半日清闲,不想横生枝节。”

    崔颂把自己伸展开来均匀的晒着 太阳:“哎呀走吧。”戚澜强行把崔颂在躺椅里拖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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