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澜边走边说:“这个小镇未受战火的铁蹄践踏,怎么看不见什么青壮年,登州土匪横行,本地兵马够少不得要靠曲州支援,不知道这平和安逸的景象下藏着多少家破人亡的辛酸。

    “走时候听陈宴如的意思,登州的匪患经小关将军的打理平息的已经差不多了,用不了多久他们的丈夫儿子父亲也该解甲归田了。

    两人知道一到幽州知府处,少不了被一群人缠住脱不开身,再难有有游山玩水的闲心。

    纵然勤勉如崔颂,也拽紧缰绳放慢了马蹄的脚步。

    戚澜见崔颂有留恋的意思,心说这崔家小公子从小被各种规矩管了个七荤八素,二十几岁也没有纵情的在外面玩上一次就出言询问:“要不……让他们先去给知府打个招呼,咱们转转?”

    崔颂略一沉吟,随机答应。

    随行的人都先去幽州知府落脚,免得引人注目,月白和惊蛰二个想远远陪护,也被戚澜不轻不重的撵走。

    不知不觉的走进了一条小巷,阵雨刚歇,屋顶上残留的雨水滚下时屋檐上穿成一片珠帘,大珠小珠敲在青石板上,小路铺的并不平整,有细微的高低起伏,马蹄踏在上面,砖石轻微的松动。

    雨声渐小,间隙里恍然听见巷子深处飘出一阵若有若无的琴声。

    琴声以清亮飘逸的泛音开头,回荡在空旷的小巷里,心旷神怡如置身空山幽谷,泛音停止后音调又转入缠绵悱恻,延绵不绝。

    崔颂于琴道亦是精通,驻马听了一会儿,就低声同戚澜解释道:”此曲名思故人,弹琴者虽并无上等造诣,但弹奏的十分纯熟,应当是勤加练习。”

    琴声随着马蹄的前进越发清晰,却在马蹄不远出铿锵一声戛然而止。

    崔颂一怔,马头前不远处一扇门就吱呀一声打开,闪出一张姑娘的脸来。

    也不能算是姑娘了,岁月已经在她脸上留下了时间的痕迹,发髻盘的整整齐齐,朴素但又看得出是精心装扮过的,惊喜的眼神在看到来人时急转为失落,连带着一起收回的,还有已经快跨出门栏的半条腿,她眼睑低垂下去,怯生生的略一低头算是打过招呼。

    门吱呀一声合上了。

    戚澜的目光追随着最后飘进门内的一片浅青色的裙角,落在斑驳的木门上。

    戚澜的声音慢了半拍,只能喃喃自语:“谁家的姑娘,这么怕生。”

    小巷重归平静,那扇门好像从未打开。

    二人本无拜访之意,一耸肩便准备离开。

    “卖杏花啦~卖杏花啦~”八九岁的小姑娘走街串巷,声音如银铃清脆,有远及近,小巧的竹篮中,洁白如雪的杏花在与天同色的绢布下漏出几朵,娇嫩的杏花还带着方才细雨留下的水珠。

    见二人立在门前,歪着头疑惑的问:“你们在等教琴的大姐姐吗。”

    “没,路过。”崔颂顺手掂起一串杏花,小花颤颤巍巍的躺在手心,传出一点清凉,他抬手挂在马的辔头上,给戚澜的马也带了一串,两匹马互相打了个响鼻。

    崔颂笑着问“教琴的姐姐家就她一个人嘛。”

    小姑娘让含笑的眸子一看,脸一红,直视崔颂的眼睛也错开了目光,回答说“现在,就一个,大哥哥打仗去啦,去了好些年,最近说是仗打完了要回来呢,姐姐好盼,哥哥姐姐像是比翼鸟,大哥哥有心,也是没机会了。”小女孩露出了个故作成熟的笑容。

    “哎,你这话说得”戚澜在马上俯身下来,马鞭拨过了小姑娘的脸,小姑娘方才眼神全被崔颂一张脸夺了去,一偏头对上了一双更加勾魂摄魄的眼睛,呼吸都滞住了,脸颊上的红晕刷的一下蔓延到了耳尖。

    戚澜见小姑娘看她害羞更觉得有趣,撤了马鞭,继续盯着说:“你大哥哥有主了,你有没有,没有的话,跟了我吧。”

    小姑娘见她言笑晏晏,说的话半真半假,举手投足间一片纨绔子弟的浪荡风范,镇中民风淳朴,哪里见过这样的人物,只觉得再对着那看上几秒,腿就真要不听使唤的跟她去了,红着脸回身就跑。

    “哎!”戚澜又叫了一声,小姑娘停住脚步,却再也不敢去看两人的眼睛,戚澜冲崔颂一歪头“掏钱啊,崔公子要白嫖人家杏花?”

    卖杏花的声音渐渐远去,马向落日走去,琴声却再未响起了。

    戚澜见崔颂停在原地,一拽缰绳把马头拨正,道:“走吧崔公子,你可是有主了,她琴弹的再妙也只得跟着我了。”

    崔颂见她拿人家姑娘调笑,皱眉答道:”我不是归人,是个过客”

    从后面跟上她的马,犹豫了半天,才问道:“你方才真要带她走?”

    戚澜莫名其妙:“啊?收她干嘛?身边缺侍婢吗。”

    “既无此心,为何出言招惹?”崔颂眼睛看着马头。

    “这就算招惹了?”戚澜坐在马上也没个正形,歪歪斜斜的往崔颂身上靠过去。

    二人气氛难得融洽,只是苦了两匹马,走的太近八条腿差点缠做一团。

    池里荷花开又落,四月柳絮飞又息,姑娘的青春一去不回。

    未归人今日归否?倘若未归,岂不是枉费佳人一番仔细梳妆,倘若成为一将功成万骨枯中的一骨,岂非空耗伊人一生时光?

    侧眼又见戚澜气定神闲跨在马上,忽然心里一沉。

    这人若没被一纸圣旨绑来自己身边,此刻说不准正深陷于某场交战不得脱身,会赢吗?

    山水里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思。

    雾更浓了,似在蓬莱仙境中,四下无人,雨声叮咚。

    戚澜去看崔颂的侧脸。

    他忽然和着雨声轻轻哼唱道:“梦如江南烟水路,行尽江南,不与离人遇。睡里销魂无说处,觉来惆怅销魂误。欲尽此情书尺素,浮雁沉鱼,终了无凭据。却倚缓弦歌别绪,断肠移破琴筝柱。”

    声音低低沉沉的,含糊不清的压在嗓子里,有一句没一句的萦绕在戚澜耳边。

    搅的人心痒痒。

    戚澜掩饰性的干咳了几声。

    “怎么了?”崔颂问。

    戚澜眉目不惊的说:“嗓子痒。”

    崔颂关切的说:“水土不服?要不要找个药铺问问。”

    戚澜笑道:“那倒不用,买点无骨鸡爪让它下去挠挠就好了。”

    一如既往的浑话连篇,崔颂想。

    “总督会弹琴吗?”

    戚澜松松垮垮的挂在马上,懒洋洋的回答说:“总督不会弹琴,总督会敲战鼓,你听不听?”

    雨又下起来了,街边茶楼的小二殷勤引路

    “呦,公子气度不凡,打哪儿来的?”

    “寻常人家,路过罢了。”崔颂坐下道。

    戚澜转了个身就看见角落里端坐的书生,扇子半掩着狐狸眼,正是四美楼里的那个说书人。

    顿时一阵头疼,心道此行定是没什么好事,百思不得其解的说:“怎么又是你”

    说书人收了折扇拱手作揖:“说书的行走江湖再正常不过了,肚里没点见闻,怎敢在人前卖弄?”

    戚澜没再理他,撇了撇嘴落座和崔颂喝茶去了。

    待到云消雨霁,已是斜阳西挂。

    若说老马识途,这两匹马就应当是初出茅庐,光顾着哪里的草好吃,愣是没抬头看上一眼路。

    直到一条河横在眼前,一点白可能是吃的渴了,驻蹄开始喝水。

    戚澜:“咱们去哪?”

    崔颂:“天晚了,去幽州州牧府上吧。他们应该已经到了。”

    戚澜又问:“州牧府在哪?”

    崔颂:“不知道。”

    这是戚澜一直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他为什么无论何时何地都一副理所当然,坐怀不乱的德行,有时候让人觉得稳如泰山很是心安,有时就显得……分外欠揍。

    要不是那张还算惊为天人的脸,现在马鞭已经招呼到脸上了。

    须臾间戚澜已经连怎么露宿野外都想好了,轻拍了一下马屁股“一点白带的好路。”

    崔颂看着眼前一片漆黑的马,陷入了沉思。

    百思不得其解的说:“你叫它,小白?”

    “它叫一点白。”戚澜理不直气壮的回答,拨过长长的马脸给崔颂看它额头的一抹白毛“额头有一点白嘛,是你

    们文人最讲究的言简意赅。”

    崔颂:“……”

    原来是我们文人教她的。

    幸而其余人还是靠谱的,不多时,就见着几叶扁舟顺流飘然而下,天青和惊蛰站着一艘。

    另一艘上站了个书生模样的人,两袖飘飘,几欲垂地。

    随着船摇近,崔颂认出是幽州州牧侯观颐,这人本来是楼阁老的忠实拥护者,也颇得楼阁老器重,本来熬个三五年,就可平步青云,结果被几个眼红的挤兑来挤兑去,最后干脆挤兑到幽州做了个州牧。

    崔颂见过他几面,眼熟。

    不等船靠岸,天青已经一个大跨步冲到了戚澜身边,没轻没重的嚷嚷起来:“我的天,总督,可把我好急,还以为你偷偷跑回去了。”

    戚澜看见他们就心烦,没好气的说道:“我巴不得离的远些。”

    天青大大咧咧的没察觉到不对劲:“我以为您挂心守备军呢,他们也没找人替职就把您派出来,万一有仗要打,谁来负责”

    戚澜欲哭无泪:“我的祖宗,别显摆你那张乌鸦嘴了,尧都的守备军要是有仗打,那不是老家让人端了?”

    惊蛰也有点惊疑不定,他倒是不怕崔颂自己跑了,就是怕这丞相刚一出来就让什么地头蛇截了去。

    戚澜隐隐约约听见他一句“这要没寻着可怎么办。”毫不掩饰幸灾乐祸,说:“那就纯属活该。”

    登州被清缴的土匪群体大多跑来了幽州,连带的幽州也起了点不大不小的匪患,东一簇西一簇,不成气候但缠人的紧。

    侯观颐两个月以来都在为此疲于奔命,隔壁登州还三天两头出乱子,小关将军今个使唤他干这,明儿使唤他干那,他又不敢拒绝,正窝火的要命,又接到消息崔颂出京巡访,第一站就是幽州。

    手忙脚乱准备了半下午,没等到崔颂等到几个随从,平地一声惊雷说人不见了。

    连续几天连轴转的侯观颐听到这句话时周身的怨气比厉鬼还重,差点直接以头抢地以死谢罪一命归西,一阵眩晕后认命的出门找人。

    辨了辨惊蛰指的方向,想着破罐子破摔吧顺河而下随便找找,没想到这死耗子真就让瞎猫给碰上了。

    崔颂平白做了回瞎猫,扶起行礼的侯观颐还礼节性的说一番添麻烦了的之类的客套话。

    船上多了两个人,船身便向水下沉了沉,平静的水面被船桨击碎,在船尾留下一串波光粼粼的水痕。

    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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