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闪开。”戚澜声音像一摊死水。

    外表看上去生死看淡,无所畏惧的小将军其实惧怕死亡,也惧怕面对死亡,她觉得自己是个幸运的人,生在这样一个危险的家庭里却父母兄弟健在,祖父祖母,外祖父外祖母也都好好的在家颐养天年,时至今日,她仍然没有面对过至亲的离去,这在将门中太罕见,太难得,尤其是相较于关家和崔家,更显的弥足珍贵。

    她不希望这份珍贵破碎,突如其来的噩耗把她从杀伐果断的将领变成了一个束手无措的小姑娘,崔颂大踏步跨过来,握住了她攥笔的手“我来,让我来吧。”

    戚澜感到一阵熟悉,他好像总是这样轻轻的从她手里取过什么东西,香囊,刀剑,纸笔。

    她放得下的,放不下的,在他手心都和风细雨的松开了。

    崔颂低声说:“听话,给我,你去休息,剩下的交给我。”

    戚澜辛辛苦苦铸造起来的心理防线瞬间崩塌,积压已久的思乡之情排山倒海的压下来,她猛的扑进崔颂怀里,嚎啕大哭起来,直到哭的上不来气,哭的一张口就干呕,才渐渐缓和下来,变成了小声的抽泣。

    崔颂任由她鼻涕眼泪的在自己胸前涂涂画画,默默的抚着她哆嗦的脊背。

    戚澜在极度的恐慌里缓不过来,所有的思绪都寸寸断裂,接不上头绪,下意识的说:“我要回家。”

    崔颂手臂一紧,迟疑了一下,说:“好,回家。”

    戚澜:“我不要打仗了。”

    崔颂点点头:“好,不打。”

    戚澜太聪明,看着不显山漏水,心里却将各种利害关系理的清楚,她早就明白齐王容不下暨北,这么多年的君臣和睦全都依仗宽厚的崇光帝苦苦支撑。

    尧都换了主人,北狄外忧一解,两地必有内忧。

    她知道崔颂断然不可能和她站在一起,不管皇位上坐的是李乾元还是李辅周,那都是李家的天下,而他,永远是李家的家臣。

    他连着说了两个好,戚澜忽然生出些不切实际的期望,借着情绪失控的冲劲接着说:“你跟我走。”

    崔颂看着他高高在上的太阳此刻黯然无光,心疼的眼圈都红了,答允的话语差一点就脱口而出,最终还是悬崖勒马一般长舒一口气,将她从怀里挖出来“我替你写家书回暨北,你好好休息,不要多想。”

    祸自然不会单行,翌日一早,免职的指令就送入了崔府。

    抗旨不尊,嚣张跋扈,甚至还有一条南巡途中肆意滥杀流民。

    重头戏是最后一条,有狱卒佐证,暨北传统私贩军需的富商,意图谋反。

    吏部来传话的怕戚澜想不起来,还特意提醒了一句:“总督别是贵人多忘事,审常新词一案的时候,你可是曾经说过的”

    “军需的生意,怎么不找暨北呢?”

    戚澜并不关心这些说辞,解了腰牌扔进举着的托盘中,转身走了。

    暨北今年天气邪门,下了一场薄雪后又添了场大雨,雨来的又冷又急,大颗的雨滴夹杂着聚成团的雪团,还有稀稀拉拉的冰雹从天而降,砸在盔甲上噼啪作响。

    戚平睡不着,雨敲在窗上扰的他心神不宁,合眼就惊醒,拍着哄睡了池枕叶就点了盏豆大的灯火随意捡了本书看,看了半夜也没看下去一页。

    好容易熬到睡意朦胧又听见雨声里响起模糊的喊声,“将军!将军!”

    戚平匆忙披衣起身,听报信的监工前言不搭后语的讲着,他甩着半条血肉模糊的胳膊,惊魂未定,惊恐的声音在雨夜中若隐若现。

    戚平艰难的辨认出,“大雨”“山道”“坍塌”几个词,反应和四美楼中呆立的戚澜别无二致。

    他的反应比戚澜要快,当即喊道:“朱湛,备马。”

    雨夹雪挂在缰绳上,又被冻的起了冰碴,硌的掌心针扎似的。

    戚平快马加鞭赶到了山脚下,隔了好远就闻见了夹杂着雨腥气的血味,血被雨水稀释蔓延开来,马蹄起落间染的通红。

    “你不是说没问题的吗。”筋疲力尽的戚平瘫坐在椅中,看着已经吓傻的郑百工。

    郑百工茫然的说:“是没问题啊……山体打孔的位置我都精细的算过,都是挑着牢靠的地方下,就算塌了……也有铁网兜着,就算……一处铁网兜不住,总不可能半面山的都塌下来。”

    戚平喘着粗气,身上淋漓的雨水在脚下积了一摊。

    侍女端着毛巾站的老远不敢上前,冒雨匆匆尾随而来的池枕叶接了过来,拧干了帕子擦拭着戚平额头上滚落的雨水。

    郑百工僵硬的坐在椅子上,山体坍塌时他正在远处的茅草房里画图纸,侥幸逃过一劫。

    没有死里逃生的庆幸,只有无尽的懊悔不停的纠缠着他。

    “不对,我的图纸万无一失,按照定好的点位开凿,绝对不可能坍塌。”郑百工将山上的每一处细节都复盘了一遍又一遍,还是没有找出破绽。

    池枕叶将帕子递还给一旁的侍女,又轻缓的低声说着:“会不会是工匠不小心,看错了图纸。”

    “也不会。”郑百工摇头:“图纸都记的滚瓜烂熟,怎么可能出错。”

    池枕叶:“可能是新来的疏忽了呢。”

    “不会的。”戚平揉着酸痛的眉心,反手拉住了池枕叶的手“我拨了一个营专门负责开路,没有新人。”

    “哎。”郑百工忽然惊醒“有,还真有,前天我进山的时候,看见几张脸面生的,穿着都是暨北的军服,我就没在意,以为是您新派来的……”

    空气陷入骤然的安静,半晌,才听见戚平咬牙切齿的声音:“查。”

    戚澜疯也就疯一会儿,躺了半宿就冷静下来,要是大哥遇险,她就会快刀斩乱麻了解尧都的事情,赶回暨北接替大哥的位置,顶上空缺。

    “幸好,大哥没事。”戚澜看着手上的家信足足过了一炷香的时间。

    连字缝都看了个明明白白,才确定下来纸上确实是戚平的字迹,不是为了让自己宽心诓自己。

    一点喜悦刚升腾起来就又被家书上惨重的伤亡秋风扫落叶一般带走,最重要的是。

    “山路塌了。”

    戚澜又一次切身感到了什么叫世事难料,生无可恋的收了信纸,对月白说:“给我找个算命的。”

    天青:“崔大人就会”

    “……”戚澜:“很显然他的命也不怎么样。”

    “没事,雪季到了边境就能安宁上几个月,能喘口气,那个破路能修就修,修不了就去他娘的吧,齐王嘚嘚瑟瑟的,暨北归不归戚家管还是另一回事。”戚澜强行给自己找补了一下。

    存心和戚澜对着干一样,北狄风云突变。

    一队巡查兵出去只逃回来了三四个,为首的一人疾呼:“敌袭,有敌袭。”

    军营一阵哗然,戚平正在抢修坍塌的栈道,将无数尸体收敛起来,已经连续三四天未归。

    戚允让跃上马去,十七岁的小伙子身高正在抽条,他挥着令旗“粮草先行,一营二营跟我走,剩下的人留下等将军回来。”

    戚平的副将朱湛冲到他身边,劝阻到:“公子,等一等吧,还不知道前面局势什么样?您贸然前往,太危险了。”

    戚允让身上满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气概,满不在乎的说:“打仗怎么会安全?管他怎么回事,先打它一梭子看看他什么德行。”

    “你也带两个营,后面接应下我,他们内战已经损耗了一部分兵力粮草,大概率发动不了大规模的进攻。”戚允让对朱湛说道。

    几个人的气运好像忽然同时耗尽了一般,戚澜在尧都被停职,失去了守备军调度权,戚平的山道坍塌,戚允让也错误估计了北狄进攻的规模,这一仗输的彻底,要不是还长了心眼叫朱湛迎接,恐怕就回不来了。

    他一身狼藉灰头土脸的进了军帐,戚平已经在看着军报等他了,他累了几天面色不佳,抬头问:“怎么样,收获如何。”

    戚允让吐了嘴里的血沫:“收获颇丰,又添两道疤。”

    “爹呢?”戚允让问。

    “多大的孩子了,遇事还叫爹。”戚止戈掀帘而入,他生的高大,一人就挡住了所有光亮,帐里暗了下来。

    戚允让呲牙一笑,门牙和眼睛一样闪亮“还差个大姐,咱们家还没全员上阵过呢。”

    “她可比你顶用。”戚止戈也想女儿,只是不能表现出来,只能呵斥几句小儿子出气:“带了两个营就向外冲,你怎么敢的,啊?”

    戚允让心虚的一笑,挑着眉梢说:“不打怎么知道虚实?这次来的人是岱钦带的部落,都是精兵,良马,已经在秋水对岸扎了营,好像是要久战。”

    他说了一气,捞起桌上的酒壶灌了一口,少年人尚未领略战争的残酷,一心沉沦在驰骋沙场快意中,每一次暨北和北狄的交锋,他都盼望着能彻底打下北狄,永除大周北方的祸患。

    父亲和大哥平定西戎的时候他还小,时从小听着大周战神的神话长大的,如今终于可以亲身参与这样一项可以载入史册的壮举,激荡的血液都沸腾起来。

    可这几年暨北军费军粮都不富足,始终没有给北狄致命一击的能力,好不容易赶上北狄自我消耗,尧都还要他们按兵不动。

    他就想不明白了,尧都那帮人怎么就那么气定神闲,能容得下他人在自己卧榻安睡

    大哥不叫他瞎说话,他早就憋了个半死。

    “怎么办,是先发制人,还是静观其变?”戚允让有点忘形了。

    “今年冬天军粮还没到,该派人去尧都催一催,没粮怎么打,现在暨北存粮最多只够半月行军了。”戚平皱了眉。

    戚允让蹲在凳子上问:“那他们那里来的粮,往年他们日子比暨北还艰难,多多少少的暨北还有尧都支撑 ,他们有什么。”

    “是啊,太巧了。”戚平说:“偏偏是现在,偏偏是在内乱我们放松警惕时大举进攻,偏偏是在我们军粮军费延迟到达的时候,他们什么时候储备了足够打持久战的军需我们无从得知。”

    将军府的家将冲到了帐外,说是有急事要禀告大公子。

    戚平出了帅帐,家将跪在地上:“修筑山道那个营的家属不知被什么人煽动起来,聚集在将军府门前抗议,要求给个说法,说是今天不说清楚,剩下的军队就不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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