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允让觉得没什么比现在的境遇更糟了,他带着几千人被敌军裹挟着深入敌境,后方断绝,孤师在外,进退无路。

    他带着人躲在一条隐秘的小山丘后躲避风雪和追兵。

    “乐观点,至少不会比现在更糟了。”他对副将说:“我们还剩多少人。”

    “满打满算,一千五。”副将搓着冻的紫红的双手。

    “够了。”戚允让谨记着父亲的教导,不论什么时候,主帅不能自己乱了方寸,主帅一乱,军心就散了。

    他努力模仿着父兄沉稳的样子。

    副将比他大上好几岁,叫苍蒹,他看的有点想笑,也不得不承认,戚家这一家不论男女老少,确实都是天生的将才。

    “天太冷了。”戚允让灌了一口酒,把酒囊递给苍蒹:“你都喝了吧,喝完扔了省的累赘。”

    “得快些,快些脱身,天太冷了,甲上都挂了霜,马会比人先撑不住。”戚平说:“你留守在这,我带一队人马出去,这里已经深入北狄腹地了,我去探探离他们的军营有多远。”

    “我去。”苍蒹说。

    他听说戚澜就爱危急关头就把月白天青都支开了自己孤军奋战,万万没想到戚允让也有这毛病。

    “啧,你废话忒多,婆婆妈妈。”

    戚允让不搭理他,径自带了五百人的小队,向大漠深处奔去。

    戚平觉得自己简直要脱离人的行列了,他原先只是感觉不睡觉也没什么,现在发现原来饭也可以不吃,前脚兵荒马乱的将运来的辎重粮草归类入库。

    后脚就听见见自家弟弟深入敌境生死不明的军报,一口气差点背过去。

    “爹呢?”他一边急步向外走去,一边问朱湛,问完才想起来父亲昨天刚嘲笑完戚允让那小子遇事就喊爹,今天自己就喊上爹了。

    “让东边的交战地缠住了,脱不开身,别打边退,撑不住的话,今天第六道关隘就守不住了。”

    “操。”朱湛说完自己都听不下去的骂了一句。

    “点三千人拔营跟我走。”戚平马还没跑起来就又被人叫了回去,炮还没开火就先哑了,十分窝火,守卫面色不佳:“将军,尧都来人了,还带了军令。”

    “什么狗屁军令非要现在说,看不见人忙的转不开身。”朱湛不满的回道

    “他要将军现在就去。”

    “操。”朱湛又骂了一句。

    来的人是李辅周新任命的鸿胪寺少卿,长得比贺谦晦气多了,戚平看见他就像看见了个报丧的。

    偏偏这人一点自知之明也没有,大咧咧坐在帅帐主位上,一点起身的意思也没有。

    戚平把所剩不多的耐心都调动起来,说:“大人有什么指事就快说吧,前线战事紧我得赶去支援,不急的话就先去歇歇,我先保住第六关隘再说。”

    “我带来的是好消息,将军听了就不用这样劳碌了。”

    “怎么?”戚平不以为意的一笑:“大人的三寸不烂之舌可退敌千里?”

    这少卿以为自己临危受命是攀上了新君,未来前途无量,根本不把戚平放在眼里,浑然不在意他言语里的嘲讽,说:“尧都派我来和北狄议和,商议条件是将前六道关隘意外的土地租借给他们使用,这样既可以化干戈为玉帛,还可以收入一笔钱粮,那六道关隘都在苦寒之地,荒山野岭的,没什么用。”

    “没什么用?”戚平手脚发凉,简直不知道世间为何有思路如此清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齐王李辅周里通外国,做了卖国贼,我们已经知道了。”

    贺谦扶着盲女走了进来。

    “你说什么?”戚平愕然道。

    “我说,李辅周里通外国”盲女神情肃穆,搭着贺谦的手,说道:“六年前,庄身正被任命为齐王太傅跟随李辅周前往齐州,心中不服,觉得先帝薄待自己,自己与丘阁老楼阁□□同辅佐先帝,可先帝却偏心其他两人不肯改立太子,他觉得自己被请出政事阁派去齐州是受了莫大的侮辱,于是几次三番撺掇还年少的齐王萌生了不臣之心。”

    “崇光帝不满母后偏心依旧,明明可以在事态刚冒出苗头时掐灭,可那样李辅周顶多是被斥责一顿,于是崇光帝步步放纵,让李辅周越发骄纵放肆,终于铸成大错。”

    “住口!”少卿换乱的扑上去,却被戚平一掌击倒在地。

    “你接着说。”戚平双目赤红。

    “庄太傅自知封地山高水远难以卷土重来,就把主意打在了暨北身上,联合徐太后,纵容徐尚书屡次贪污暨北军费,让暨北一直欠缺彻底平定北狄的能力,北狄王掳走的那个女人,根本不是什么烟花柳巷的女子,而是庄身正豢养的内侍,那个所谓的北狄王次子,根本就是庄身正自己的儿子!”

    两难阁遍布天下的情报网终于将一条条断裂的丝络串联起来,将这一场覆盖几旬的阴谋缓缓掀开一角。

    “他知道,暨北断然不会拥护他这样一个犯上作乱的君主,所以庄身正承诺,若那个孩子征服北狄,协助他两面夹击啃下暨北这块硬骨头,这天下就有他一份。”

    “哈哈哈,哈哈哈。”戚平垂着头爆发出一阵大笑。“竟是如此,竟是因为这个可笑的理由。”

    “我暨北军驻守边境数年,死伤无数兄弟,就为了一个他不服气?”

    “那孤鹜山的粮马道呢?”

    “回将军。”一人支支吾吾的说:“没查到齐州有人过来,倒是尧都有一队人通过关隘,进了暨北便再也查不到踪迹,但把关的人留了个心眼,还有画像留存。”

    递到了戚平眼前,戚平一挥手,又送给了郑百工过目。

    郑百工看了一眼就弹了起来:“对对,就是他们几个。”

    戚平如坠冰窟,看着眼前呼之欲出的答案不愿接受。

    他埋头痴痴傻傻笑了半天,忽然双手松松垮垮的举过头顶。

    戚平露出了凶狠的眼神,像茫茫荒原上眼泛青光的恶狼终于露出了深藏的獠牙,寒光一现,鸿胪寺少卿的凳子还没坐热乎,脑袋已经满地滚了。

    “不干了。”他恶狠狠的,把字一个个在牙缝里咬着嚼着挤出来:“暨北,反了。

    鹰在暨北和尧都往返,脚腕上的信件绑着红绳,是加急信件——戚止戈将军在和北狄的一次交战中摔下马来,昏迷不醒,交战地离营地有一段路程,回到军帐时,人已经快不行了,落款是戚平”

    戚止戈毕竟是老将了,戚澜想过他会有打不动的一天,但没想到,这一天来的这么快,她摩挲着信件末尾的“速归”二字浑身发冷,浑浑噩噩的就向外冲去,凄风冷雪,满目萧然。

    风裹挟着雨水刮进回廊,戚澜没来得及披大氅,只穿了身单衣,雪水须臾间就将它整件淋湿,

    她浑浑噩噩的跑,从未觉得回廊如此曲折,戚澜无头苍蝇一样在廊间绕来绕去,好像误入了什么迷宫,寻不到出路。

    迷乱间踢上了一块翘起的木板,整个人向前扑去,戚澜下意识的闭了眼,咬紧了牙,可预料中的撞击并没有到来。

    她跌进了一个同样湿冷的怀抱。

    梅香如故,崔颂拥住了她。

    “我要走了。”戚澜合着眼,呵出的热气喷在崔颂后颈,冻的他寒毛乍起。

    她放任自己在这个怀抱里松弛下来,像是披甲上阵前最后的松懈蓄力。

    崔颂默然不言不语,他脖子上挂了玉坠,一直藏在领子里。

    戚澜把它薅了出来,莹莹一块玉坠在指尖滴溜溜的转了几圈,她把绳子在指头上盘了几圈,拽紧了,勒着崔颂的脖子,迫使他弯下了腰凑近了许多。

    “崔含章。”戚澜说。

    她从没这么喊过崔颂,崔颂不知她怎么突然好像生气了,低低的答应了一声。

    “每一次都是我拉住你,你就不能向我走一步吗?你这个人,怎么就那么金贵呢……”

    戚澜盯着近在咫尺的眼睛。

    “我能把你留下吗?”崔颂声音有点发颤,他从未求过什么人,但今天想放下端了二十年的身段,哪怕心知肚明求的是不可能的人和事。

    “不能。”戚澜声音冷的似廊外飞雪,她又变成了一言九鼎的小将军。

    “好。”崔颂合上眼睛,松开了手。

    “那我在这里等你。”他抚上戚澜的鬓角,声音轻的像低吟浅唱。

    戚澜眼里有泪花闪烁,分不清是为父亲还是为自己亦或是为这多灾多难的旧山河。

    她折返回去,随手捞了壶茶,就直挺挺的伫立在风雪中。

    “我敬你。”戚澜以茶代酒要和崔颂碰杯。

    她想送他二两清风,衬得起他的才气和风骨。

    他也想敬她一杯好酒,盛的下她的意气风发,少年豪气。

    他们都觉得对方不属于这个风云诡谲的棋局,可少年人的肩上一旦担起了家国重任,又能留多少余地给风花雪月呢。

    “你同我一起走。”戚澜握杯的力道大的快要将小巧的茶盏捏碎。

    崔颂明白她要做的是什么,但自己不能,他像一颗走投无路的旗子,就注定困死在尧都。

    “我在这里等你。”他还是别无二致的回答。

    他放走了他的太阳。

    戚澜也明白,自己若能活着走出这座都城,两人就是背道而驰,再见就是死敌。

    一点白载着人踏雪而去,半日后,尧都守备军军营哗变。

    戚澜会反,这一点李辅周早有预料,在各条大路都设了埋伏,但早就被连城摸了个彻彻底底,而且这帮饭桶的职责是保护皇宫和皇帝,既然李辅周已经入主尧都,就证明了他们的能力实在不怎么样。

    连城也搞不清楚李辅周哪里来的信心认为他们拦得住五万守备军的。

    “管他娘的呢。”连城挑了匹好马,载着他穿梭在乱军中来去自如,厮杀声震天,尧都是真的变天了。

    守备军即将出京,时间剩的不多了,戚澜上前一大步拉住了月白的手,月白只觉得她的十指冷的像数九寒天屋檐下的冰雕,紧紧攥着她。

    “月白,你从小就被天青老成,稳重,我知道总叫你担待照料她对你不公平,可这几个人在一起,总是要能力强者多委屈些,多受些累。”

    一口气堵在胸口上不来,话到嘴边又说不出口,月白也杀了一路的人,被戚澜这近乎遗言托付的阵仗唬的不行。

    “我同崔颂讲好了,大富大贵不敢谈,一生清净无虞,他还是能保得了。”

    “总督……”月白的表情像是要哭出来。

    “你们留下。”

    “总督你又疯了。”天青杀到戚澜身边,愤愤然讲道。

    “你们可想好了,一出尧都就是生死未卜,最差的结果暨北会全军覆没,留下来吧,替我过半生寻常人的生活。”

    天青神经紧绷,狠狠握紧了手中的剑。

    “宁跟着总督粉身碎骨,不独享尧都荣华富贵。”

    五万人倾巢而出,戚澜,连城,竺青未,三人兵分三路,驰援暨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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