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正厅的时候,已经备好酒席。她惴惴不安地跟随众人进去,抬眼看见了正中一桌的张瑞桐,如同见了救命稻草,她站在桌旁踌躇,低声问道:“二……二叔公,我坐哪儿?”

    说罢,在座的男人都投来玩味的目光,就连同桌的张坤也淡淡地看向她。

    她觉出不对,环视四周,发现对面一桌坐的全是女人,她突然反应过来,靠!大家族吃饭原来是男女分桌的!

    她后悔不多观察观察再张嘴,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赔笑两声,就往女桌走。

    张瑞桐莞尔一笑道:“既然你这么喜欢二叔公,不如就在这陪陪我,来人,加个小板凳来。”

    白青心里叫好,立刻就折回张瑞桐身边,奉承道:“还是二叔公疼我。”

    “狗就是狗,走到哪里,也改不了蹲在主人身边啃骨头的性子。”

    她的屁股刚落在小板凳上,就听桌上传来张若阳的风凉话。

    小板凳很矮,坐下去整个人就露出个脑瓜顶,她连桌上有什么菜都看不见。她撇撇嘴,心里还真有些不平衡。

    “也有句话叫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莫要理他。”张瑞桐笑着递给她碗筷,道:“想吃什么跟二叔公说,我帮你夹。”说着朝她碗中夹了几筷子青菜。

    张若阳面子受挫,不再言语,在座的人哄堂大笑。坐在张瑞桐旁边的一个男人低声呵斥了他一句,又冲她道:“犬子顽劣,让姑娘见笑了。”

    她忙摇头,客气几句,默默嚼着青菜。心说真想不到这男人一脸书卷气,竟是那小畜生的老爹,她又脑补了一下一个棋盘张的男人娶了三尺剑家的杀手老婆,不由打了个冷战。

    吃了一会儿,她只觉得气氛古怪,一场家宴竟吃得十分安静,没有人交谈,只听见碗筷的声音。

    她正纳闷着,忽然一块红烧排骨落到自己碗里,她一抬头就见到旁边的张若阳那张可恶的脸。

    只见他邪笑着,朝她做了个口型:“来,啃骨头。”

    她恶恨恨地回瞪一眼,一口咬住那块骨头,恨不得嚼得嘎嘣响。

    好不容易,一场古怪的家宴吃完了,她几乎想扭头就跑,不想在这多呆一分钟,可朝四周一望,没有一个人出去。

    正厅很大,众人似乎按照某种顺序,落座在旁,几个侍女端着茶走了进来。她不知要往哪走,忽然被人拽了一下。

    回头一看,是张海客。

    他打了个手势,将她带到屏风边上一个偏僻的角落,这才呼出一口气道:“我的妈呀,憋坏我了,为吃一顿饭我是大气不敢出。”

    角落里摆了一套雕花桌椅,她发现张坤也坐在这,他正端着一杯茶,若有所思。

    刚才在饭桌上,她偶尔瞄到这小子几眼,却发现他比自己吃得都斯文,和在泗州古城时判若两人。

    “吃好了吗。”她打招呼道。

    张坤也不知是没听见,还是不想理她,他的眼神紧盯着大厅中央抱着一把古琴的女孩。

    张海客倒了杯茶递给她道:“跟他说话就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你习惯就好。来,喝杯茶刮刮油,我看今天就你吃好了。”

    她搔搔头,不好意思地笑笑,接过茶,也看向那女孩,问:“这……是不是那会儿和张若阳琴剑合鸣的姑娘?”

    “没错,琴女张初宛,有琴弦识人心的美誉,听说哪怕来个陌生人,跟她交谈几句,她都能用琴声弹出那人的心境。”张海客喝了几口茶,道:“不过估计对我这种人没用,我天生没长一双会欣赏的耳朵。”

    白青摇头直笑。

    “在学琴之前,先生曾说心不静不弹,衣冠不整不弹,不遇知己不弹。小女素闻您精于音律,慕名已久,愿为您奏一曲,求瑟鸣之。”张初宛抬头望着正中而坐的张瑞桐,一双素手抱琴而立,紫衣飘然,身姿挺直不阿。

    此言一出,言惊四座。

    白青小声道:“怎么回事?她说错话了?”

    张海客挑挑眉,低声回:“这就有点说来话长了。庄子的秋水里曾说,鵷雏发于……发哪来着……算了……这不重要。”

    “鵷雏发于南海而飞于北海,非梧桐不止。”旁边的张坤忽然道。

    “额对,”张海客并不在意,接着道:“我二叔公,也就是张瑞桐,喜欢弹瑟,但是这辈子他只和一个女人合奏过,就是他的妻子。

    青楼素来是耳听八方的温柔乡,是获取消息的不二渠道。

    他妻子生于一个没落的外族,,她从小便被送到青楼做善才,叫什么我不知道,只听说艺名叫鹓儿。

    那时候二叔公还没有现在的地位,只是个刚游学回来的公子,对鹓儿慕名而去,于是两个人变成了知己。

    但因家族的反对,二人关系不被认可,鹓儿作凤飞千里,非桐不息的名曲,以示决心。

    后来二叔公毅然迎娶鹓儿,遭到家族的冷遇。后来有人就用秋水里那句话,美誉二人的感情。”

    白青听了挑挑眉毛,道:“不会吧,这么俗。”

    “更俗的在后面呢,”张海客笑道,“鹓儿因那曲目,雅名四方,受到很多王孙公子的追捧。

    由于当年二叔公无权无势,她成为一次暗杀的不二人选,明知以卵击石,却无法反抗。最后香消玉殒,任务也没完成,家族连个全尸都没为她收。

    她为二叔公留下一个儿子,可惜这个儿子也和他老爹一样,只不过品味不怎么样,爱上了一个猎户的女儿,十几年前,以断手为代价被驱逐出张家了。”

    “猎户的女儿?那猎户的女儿能比张家的女孩聪明漂亮?”她不解地问。

    “这我就不知道了,你可以问张坤,他没准知道。后来二叔公就没续娶了,也没再弹过瑟,家族过继了一个儿子给他,就是张坤他老爹。”张海客看向正中的张初宛道,“我看是没戏,二叔公不会合奏的。”

    她看向张坤,他已经闭目养神,显然没兴趣和她说这些。

    张海客打了哈欠,道:“先眯一会儿吧,晚上还得守岁。”

    座上的张瑞桐眼色淡淡地看着张初宛,她抱着琴的手指节发青,双目坦荡地和张瑞桐对视。

    “好一个不遇知音不弹,既然遇了知音,哪有不弹的道理,把我的瑟拿来吧。”张瑞桐忽然笑了。

    众人一愣,张海客更是意外,但很快,从他的神色看,似乎是知道了原因。白青知道以他的性格,若是想说早就说出来,也就没问。

    琴台布好,撩开锦布,张瑞桐拂起灰色的衣袖,颀长的十指轻抚琴弦,拨出一个悠扬的尾音,道:“许久未碰,先容我调琴。”

    张初宛盯着那柄五尺长的瑟身上刻的一行小字,轻笑一声,道:“您对夫人真是用情至深。”

    张瑞桐抬起头问:“弹什么?”

    东北的冬天很冷,天色暗得很快,又飘起细小的雪花。

    琴声温和,瑟声清冷,琴瑟合鸣,声声入耳,摄人心魂。

    张坤的手中捧着的茶已经凉了,呼吸渐沉,张海客靠在椅子上,缩了缩脖子,睡得香甜。

    忽得一声,琴瑟之声如同裂锦,张海客与张坤一下惊醒,眼神犀利,手按在后腰的刀上。

    琴声转而幽婉,如同香兰泣露,让人柔肠寸断。

    “妈的。”张海客不耐地骂了一句,“我就说欣赏不了这东西,一惊一乍的,刚睡着就吓醒了,弹得什么狗东西。” 他满脸纱布,皱眉的样子很是滑稽。

    知是无事,张坤将茶杯放在桌上,又闭了眼。

    “弹得叫长门怨,听说是司马相如为陈阿娇作的。”她道。

    “我说阴嗖嗖的,大过年弹什么怨的,妈的。”张海客暗骂一声,在椅子上翻了个身。

    “你这浑身的伤怎么回事?”她不由问。

    “嗨,别提了,被蚂蝗咬的快成蜂窝了。”张海客说着,声音减缓,竟是又睡了过去。

    她看了眼二人长衫上的风尘,再看张坤苍白的脸色,知他们日夜赶回来过年,是真的累了。

    再看四周的人秉烛相谈甚欢,突然牵起她对家人的思念之情,神情不禁有些黯然。

    她起身从侧门走了出去,想透透风。她站在回廊里,望了望天上的月亮,月光如练,映在白雪上,黑夜如同白昼。

    琴瑟婉转,如同玉碎,沁人心脾。

    她闭上眼睛,心似乎随着琴声,越过了白雪,越过了屋脊,越过了山川……

    忽然,琴声骤停,瑟声依旧,伴随着无数拔刀的声音。

    张坤和张海客几乎瞬间睁开眼,压在腰间的手一下拔出短刀,从椅子上跃起。

    刀剑之声伴着瑟声,并不突兀,似乎这在张家,本就是契合之声。

    厅内依旧安静,偶尔传来几声闷哼。

    她全然不知地走回屋中,却大骇,只见张初宛一袭紫衣,手持一把软剑直指张瑞桐,而后者却依旧低头抚瑟。

    没了琴声,瑟似乎比外面的冰雪还要冷。

    数人持剑挡在张瑞桐的身前,同时,另一行人与他们拔刀相对,两方的人混战起来,刀剑声凌厉刺骨。

    “为什么?”张若阳低着头,沉声问。

    张初宛的眼波如莲,笑得艳丽道:“杀他的理由无数。”

    张若阳的手攥紧了剑柄,终于三尺剑无声出鞘,软剑像藤蔓一样,顺着三尺寒刃攀附而上,如同情人的爱抚。

    瑟声突转,张初宛持剑直刺张若阳左心,趁他闪躲,柔身一跃,软剑直指张瑞桐眉心。

    张瑞桐神色无改,一手抚瑟,一手伸出二指,夹住了软剑,用力向前一拽,张初宛一个趔趄。

    顿时又一人持剑刺向张瑞桐脖颈,张若阳转身一剑,斩断了那人的手臂,鲜血长洒三丈。

    “别进来!”张坤见她,忽道。

    大厅忽然很亮,是长明灯映着无数的刀光剑影。

    白青愣愣地看着一把长刀锋利地直朝她眉心刺来,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突然变成这样?

    她被人用力往后一推,接着她见到那柄琉璃匕首顺刀刃而上,一刀封喉,热血一下溅在张坤的脸上。

    他的身上全是血,浸在黑色的衣服里,洒在他紧抿的唇上。他三刀一斩,两刀一跃,白色的千层底布鞋已经浸在血水里。

    “咚”地一声,是新年的钟声。

    门外天井的新雪随着风吹了进来,融在血水里,失了踪迹。

    “张瑞桐!你生在炼狱,死进火海,万世轮回,不得善终!”怨毒的女声响彻楼宇。

    软剑已经折断在地,张初宛如同断了翅膀的蝴蝶般无助。

    一柄长剑忽然自她的后心而入,前心而出,张初宛的紫衣一震,她略微皱眉,却双目圆睁,嘲讽一笑。

    “张家所有人……”随她而来的人已经全部倒下,而挡在张瑞桐身前的人,甚至连气息都未曾乱过。

    话未说完,又是一剑,直入她的心肺。

    “不得……”她的嘴角淌出一条血痕。张若阳拔出寒月刃,血珠顺着剑身汇集在刀刃上,最终落在地上,寒月刃依旧如霜雪澄明。

    她看向张若阳,笑了,笑得如同血水中一朵不染的莲花。

    张若阳闭上了眼。

    又是一剑,寒月刃过,一招封喉。

    “善终。”她动动嘴唇,声音消散在风雪里。

    白青瞪大眼睛,死死攥住一块锋利的瓷片,挡在胸前。张坤将她挡在门外,血淌过他的琉璃柄,与五色会聚,潋滟十分。

    热血未凉,顺着她的脸,滴在她大红色的袄上,完全融为一体,看不出一点儿痕迹。

    瑟声一个婉转,止了。

    “新年已至。”大厅中传来张瑞桐清冷的声音。

    “走吧。”

    她听到张坤的声音。

    “并非鹓儿有多难忘,不过是在她之后,他遇到的每个知己,都不再是偶然。在张家,没有偶然,每次相聚,都是杀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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