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混着冰渣的风吹了进来,张坤悠悠转醒,昨夜他忘关了窗。

    他总觉得冷是有味道的,他对这种味道及其熟悉,因为他是在极冷的雪山上出生的。他看着窗外的小雪怔神,他梦见了青玄。

    他出生在墨脱的一座喇嘛庙里,而他出生的时辰似乎是经过仔细推敲的。

    这样说似乎有些荒诞,但确实如此。

    因为董灿在他出生前便起身前往墨脱的雪山,等待他的降临。董灿曾说过,生辰多一分钟或是少一分钟都不行。也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他这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外族母亲,生了他这样一个被张家主族看重的孩子。

    他对母亲没有丝毫印象,自他懂事起,他便被关在一栋安静的宅院里接受最好的教育与训练,接受着主族的敬仰。

    而教他的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张瑞桐。

    张瑞桐虽从未做过族长,却更胜族长,不为别的,只为他活得最长,见识地最广。

    他初见青玄,便是在冬天,那日他得了风寒,卧床不起。天冷饭菜易保存,送饭的人赶去过新年,将七天的饭菜一次悉数送完,就没再登门。

    他病得无法动弹,又无人知晓,愣是一天水米未尽。

    那时,青玄初从京城回到东北过年,误打误撞,进了他那空无一人的宅院。她穿着一身旗装,头上挽着一朵精致的琉璃花,见屋中的他吓了一跳,晓得要喂水喂饭,却又晓得病人不能吃冷水冷饭,硬是和院中炉火较劲,将他又饿了大半日,才将炉火生起来热饭。

    她本是鸿雁张氏与靖远王爷的幺女,这些粗活自是第一次做,或许新鲜,也不通知家里,像过家家一样,愣是在他这里烧了七天的炉火,热了七天的饭。临走还一本正经地告诉他大恩不言谢,留下一把琉璃柄的匕首作为信物,让他来日去京城找她玩。

    后来他才得知,青玄自幼含着琉璃降生,王府上下无不称奇,她十三岁笄礼时,又得了琉璃郡主的封号。因此王妃深爱用琉璃装扮她,经常琉璃儿,琉璃儿地叫她。

    此后,每次过年她都来找他。后来清朝没落,王府被抄家后,就没了青玄的下落。有人说她被卖去了青楼,有人说她病死在路上。但忽有一日,他被带去泗州古城当血引,竟然在那堆被当做血引的孩子的尸体里看到了她。张坤这才了悟,原来她是麒麟血,被张家回收利用了。

    后来,他想方设法再次找到泗州古城,想查清养父葬身于此的事,并将她的尸体带回。却不想遇到了棺材里的张末璃,张末璃不但与青玄长相一般无二,脾气秉性也完全一致。甚至让他断定,这个棺材里的张末璃,就是青玄。

    前几日张末璃遇害,他之所以没及时出现,就是想知道她到底是不是青玄,青玄的亲生姐姐能否认出她。却不想她竟然记忆全无,而她的姐姐受张念还蒙蔽,一心要杀她。他不得已将其杀之。

    他好奇的是,真正的张末璃究竟在哪里,张遥安排众多替身,让人眼花缭乱,根本无从下手。最不可思议的是,她似乎并未戴着任何人皮,便与张末璃本尊相貌相同。难道当年,张遥之所以把主意打到王府上去,就是因为青玄天生与张末璃样貌相似?

    张坤墨色的眸子尽是寒意。

    “阿坤,我想吃城南的肉烧饼。”张末璃夺门而入。

    她穿着鹅黄色的方格裙子在他面前转了一圈,兴奋地问:“阿坤,怎么样,张副官赔礼给我的,最时兴的新款,西洋货。”

    张坤的眼很空灵,像庭前的雪般,冰冷,纯粹,不带一丝人间的烟火气,好像没看见她一般,他的眼神似乎穿过她明黄的裙子,看向一处雪景。

    他一如继往地寡言。

    张末璃心里有一丝低落,但也知道,他这人一向如此,虽不对她有好颜色,好在对其他人也是如此,于是她故作欢快道,“你快点哦,我穿好衣服在门口等你。”

    小雪绵绵,她穿着一双玛丽珍短跟皮鞋,裹着驼色的羊绒大衣,在雪地里蹦来蹦去,明黄的格子裙十分显眼。

    她自说自话道:“张副官傻实在,一直觉得我生病与他买零食有关,竟然主动买了赔礼送我,花了自己半年的月钱,哈哈哈哈……”她自顾自地笑起来,旁边的张坤依旧冷清着那张好看的脸。

    看着看着,她打了个哆嗦,或许是说人坏话要遭天谴,说老实人坏话更灵验一些。她脚下一滑,就要摔个狗吃屎。

    目光未有一刻在她身上的张坤,却是第一时间稳住了她的身体,朝她光着的腿看上一眼。

    街上十分冷清,连城南这家生意最好的火烧铺也关了门,满城萧条。

    “鬼打墙了?”她哈气道。

    “饥荒。”沉默良久的张坤忽然开口。

    即便他语气未变,她却听出几分沉重,想起张启山是长沙城的布防官,这几日不见他在家里用过晚饭,想必是因为饥荒,公务繁忙。

    “怪不得我吃了三日的素面。”她本以为是张启山故意不给她荤菜吃。

    “你那鸡汤和萝卜丝拌的面,叫甚素面。爷都喝了三日的白粥了,就是张启山也是清粥咸菜。”暗中跟着二人的张若阳忽然现身。

    她一愣,道:“张启山应该有粮仓才对,张府怎会落得……”话未说完,她便晓得以张启山的为人,定是开了粮仓,将私粮赈济给了百姓。

    回到张府时,已是正午,她没什么胃口,便吩咐侍女不要做她的份了,省着浪费。她在屋中思索片刻,有了个主意。

    冬日冻土,粮食无法生长,但若只出不进,张家粮仓就算有几万斤,也是撑不住的。更何况根本没有万斤。若是能逆用时节,用温室培养些周期短的作物,就算无法赈济全城百姓,也聊胜于无。

    想到此处,她立刻画了个温室的简图,并往张杜仲的医馆打了个电话,向他要了些农作物种植相关的书籍。

    张若阳和张坤是她的护卫,自然与她形影不离,见她的简图,张若阳道:“你画这个做什么用?”

    “待会儿你就知道了,但我不知道有现在的玻璃造价几何?”她思索道。

    “玻璃?你说的可是琉璃的一种。”张若阳摇头道,“我对这些珠宝玉石毫无兴趣,不过张坤倒是有一把琉璃匕首。”

    “阿坤,我想逆用时节,用暖房种植作物。因此需要建造像窝棚似的暖房,但暖房有一面的必须透光性良好,因此我想到了玻璃。你觉得以现在玻璃的造价,这个想法可行吗?”她问。

    张坤其实早就注意到了她的简图,瞥她一眼,并不言语,望着一处,也不知听没听见她的话。

    张末璃翻个白眼,心道张大爷又摆谱了。正当她以为张坤不会作答时,耳边传来了他淡淡的语声:

    “玻璃造价等同珠宝玉石,张启山试图从八国商会购粮,玻璃造价昂贵,没有购粮来得及时。”

    “你说得不错,若是购粮的事谈下来,确实能救急,但八国与我国的利害关系复杂,也不是那么容易就谈拢的。”她深思道,“现在是千金难换一斤米,冻土寸草不生,秋收产量又不好,我决定试一试这个办法,我们先去找张杜仲,他留过洋,或许能帮到我。”

    此时的种梨堂门前放着两桶热粥,挤满了百姓,张杜仲和面摊的丫头正在一碗一碗地为百姓施粥。

    见她来,张杜仲道:“你要的关于种植农作物和玻璃加工制造的书我已经从朋友那里借到,就是要过几日才能拿到手。你怎么想起看这种书来了?”

    “张小姐大病初愈,身体可还好,快进屋里坐着,这外面太冷。”她一下车,小丫头便担忧道。

    “没事的,丫头,倒是你的病怎样了。”她又朝张杜仲道,“我来正想跟你说件事呢。”

    “多谢小姐关心,这里的事情就交给我吧,杜仲大夫,您先进去和小姐谈事吧。”小丫头笑道。

    “你要用玻璃建暖房?”张杜仲盯着她的简图看了看道,“这窝棚搭建甚是容易,温度也容易控制,生个暖炉便好,红薯六十天便成熟,确实是个良策,但……这透光性用玻璃,未免太奢侈一些。即便是在西方,恐怕只有皇室和贵族才会用暖房种植花卉果蔬。”

    “所以,我找你来,是想问问你们海外张家,有没有熟知玻璃制造技术的人。我想从降低原材料成本开始。若是我能用玻璃厂自行制造,成本自然就没那样昂贵,实行起来便也没什么难处。”她道。

    听她这番话,张杜仲大惊道:“我对玻璃加工工艺倒是不熟知,只怕没那样简单。”

    “这是当然,毕竟科学是第一生产力……”她心想玻璃的原料并不昂贵,之所以现在稀缺,无非是没有制造加工玻璃的工艺罢了。可她并不属于这个时代,若是能在原本的加工工艺上,增加工业自动化,前景可观。

    之后,她与张杜仲又讨论了些科技的话题,便出了种梨堂,往城中张启山施粥的地方去。

    “佛爷一般晚上六点,会在城中施粥。”临走时,张杜仲道。

    城中。

    此时张启山,张副官众人正在派粥,见她来,张启山一愣,问道:“谁许你出来走动?”

    “老在屋里,都快憋疯了,让我也帮帮忙吧,启山哥哥。”她上前抓着张启山的衣袖,撒娇道。

    张启山见她的腿只穿了丝袜,皱眉道:“百姓吃不上饭,你却穿成这样,是来帮忙的?赶紧回去,别丢张府的脸面!”

    她早摸清了张启山的脾气秉性,知道张启山是担心她的身体受寒,故意凶她,让她回家,便故意委屈地眨眨眼,一个泪花就在眼里打转,也不言语。

    张若阳看她这装腔作势的样子,抖了抖身上的鸡皮疙瘩。

    可张启山偏吃这一套,见她那楚楚可怜的模样,心里顿时软了几分,道:“你大病初愈,怎能穿的这样少出来走动,快回家去,这里用不到你。”

    “民国女子都这样穿的,你看霍当家,一年四季都是穿着旗袍露着腿,本来我也想只披个披肩就出来的。女以悦己者容嘛,我这是特意传给启山哥哥看的。”

    张启山心说你跟谁比不好,偏要和那霍当家比,词穷处,只得脱下貂裘领的斗篷,将她围个严实,直朝张副官道:“开车把小姐送回去。”

    张坤看向那斗篷,又看了看张启山和她。

    “张小姐这身新衣甚是漂亮。”远处传来了二月红的声音,只见他带着一群手下,抬着几桶热粥,朝这边来。

    “原来是二爷,那日一别,不知令尊身体如何。”张启山寒暄道。

    “多谢佛爷关心,家父甚好,听闻佛爷体恤百姓,用私粮派粥,家父特意嘱咐我也来帮忙。”二月红吩咐手下将粥桶抬到一边,“却不想有幸见到张小姐,听闻张小姐前几日又病了,正想登门拜访呢。张小姐现在可大好了?”

    “没事了,多谢二爷关心。”她笑笑道。

    她又重新打量了二月红几眼,这人一双桃花眼,面似春风,似笑非笑,看似风流,又好像无情更多。对于这个看不透,猜不透且玲珑心思的人,她只想敬而远之。

    二月红故意有几分失望道:“自那日与张小姐经历险境,我便心心念念着小姐,却不想小姐对我如此冷淡。”说罢,那双桃花眼看向她,竟如山水般多情。

    她抽抽嘴角,心想人生如戏,全靠演技,技不如人,她选择退一步,道:“多谢二爷挂念,我此次来,是想问启山哥哥可知城中玻璃厂的消息,若是二爷知道,也麻烦告知一下。”

    “玻璃厂?”二月红与张启山均是一愣。

    “张大小姐要开玻璃厂。”张若阳故意道,看见二月红与张启山吃惊的神色,他甚是满意。

    “城北有座洋人开的玻璃厂,我倒是在那有二成股份……”二月红话未说完,只听她道,“择日不如撞日,二爷,不如我们现在就去看看。”

    二月红一愣,却又不好推辞。

    张启山有几分尴尬道:“家妹任性惯了,让二爷见笑。”

    “无碍,张小姐一向聪慧,既然要去看玻璃厂,自然是想到了什么,我正巧没事,陪一趟佳人有何难事。”二月红一笑道。

    “张小姐为何想开玻璃厂?”车上,二月红开口道。

    她道:“二爷如何定位玻璃,装饰品或是必需品?”

    二月红挑眉,思索道:“玻璃原是琉璃的一种,自然是装饰品。若说是必须品,我倒是没有头绪。”

    “如今饥荒,二爷可曾想过粮食成长必不可需的是什么?”

    “水,温度,阳光。”

    “那为何冬日不能生粮?”

    “自然因为冻土。”

    “若是将粮种在屋中呢?水,温度都可实现,但惟独阳光……屋中若无玻璃窗,如何进得阳光?”

    二月红闻言一愣,却见她笑颜如花,明黄的裙子衬得她的肤色更加透亮。

    “如此,您说玻璃是否是必需品,若我们能让绵长的冬季可以生粮?”她道。

    城北的玻璃厂。

    玻璃厂很简陋,一共只有五个工人,都是本地人,厂中有两个坩埚窑,很小,上面只有一个一米直径的坩埚融着玻璃,旁边堆放着石英砂,石灰石等原料。

    另两个人正在用管子吹制造玻璃泡,看起来像用作杯子,灯泡等装饰品。

    她抽抽嘴角,以这种生产效率,确实要卖得高价。

    “这玻璃球,每日能产出多少个?”她看向旁边数十个残次品。

    “回小姐,这日产虽多,但冷却温度不好控制,产出百个,能用的也就只有十个。”

    她点点头,看向那不大的坩埚,心想容器就这么大,融的玻璃也少,能产出多少。

    “若是压制玻璃块,是不是比吹制球形的容易多了。”

    “确实如此,但玻璃板大多只有有钱的府上买作窗户,一年到头,也没有几人来买,所以厂中很少生产玻璃板 。”她点点头。

    “张小姐想买玻璃板?”二月红问。

    她果断摇头道:“我没兴趣把钱花在这上,玻璃板的事,我自会想办法,今日麻烦二爷了。”

    “张小姐既然想把钱花在建厂上,我那倒是有块闲地,免费送给小姐便是。”二月红道。

    她一愣,没想到二月红竟猜对她心中所想,一笑道:“二爷客气了,此事不麻烦二爷,我与启山哥哥商谈便是。”

    “佛爷如今急于购粮,怕是资金上周转不方便,倒是我这块闲地也没有用处,小姐若不好意思,算我入二成股便是。”二月红道。

    她挑眉,心想二月红这厮果然精明,但白来一块地已经算空手套白狼,将来购进设备不知还要花多少银两,省一分是一分。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半月后,我自将工厂的设计图以及运营计划送到二爷手里。”

    ……

    半月后。

    前来讨粥的百姓你一言我一语道:“一看张小姐就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对农耕一无所知才讲出这话,这天寒地冻,冻土怎么生粮呢。”

    “若是能生粮,我们也不会让自己挨饿……”

    张启山完全不知张末璃在盘算什么,这半月他忙于各种交涉,连回家的时间都没有,听了百姓这话,问道:“此话怎讲?”

    “佛爷您不知城北二爷的地上,在建玻璃厂,听说张小姐要用玻璃做暖房种粮。”

    张启山一愣。

    张启山回家时,见张末璃正在餐桌上修改着图纸,喃喃道:“阿坤,当年的样式雷的图纸就是厉害,你看我照他们设计的机构,改了一下,用作融玻璃的池窑,你看看。”

    张坤接过图纸,淡淡的眼色中闪过一丝无法察觉的警惕,问:“你何时学过这些。”

    “我以前修习过很多西方的机械方面的知识,尤其是自动化方面。”

    说到这,她又解释道:

    “自动化便是减少人力,为此设计一连串的机械组合代替人去生产。因为有时人力效率低,有时高温工作人为太危险。”

    张坤抬眼道:“你又是如何想到暖房种粮的?”

    “《诏定古文官书序》中记载‘秦即焚书,恐天下不从所改更法,而诸生到者拜为郎,前后七百人,乃密种瓜于骊山陵谷中温处。’可见秦始皇时期,便有温室种瓜这样的事。为何不能温室种粮。”她道。

    此话一出,令众人皆是一愣。

    本来她只想到温室,现代已经普及,用来培养反季的果蔬,但想到此处,这副身体竟然浮现出一句典故来。看来这身体也非比寻常。

    她本无心影响历史进程,既然古书早有记载,便更没什么可忌讳的了。

    她一抬头,见张启山回来了,忙道:“啊,启山哥哥,你终于回来了,购粮的事可顺利?”

    张启山点点头,难以置信道:“我不在这半个月,听说你在城北开了个玻璃厂?”

    “对呀,最近你忙,没敢和你提这事。”

    张启山叹口气,也是这张末璃做出什么事估计都不太稀奇,只得道:“若你用地,直接和我说便是,为何要用二月红。你与他又没几分交情,九门中人都是市井,他们的生意经比你多。你不经世事……”

    “启山哥哥,你总要放我出去历练历练,再说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况且我有张杜仲和阿坤两个军师,还有一个厉害的杀手护卫,若二月红将我惹急,别怪我将他取而代之,是不是,张若阳。”她看向张若阳。

    张若阳斜靠在门旁,傲然道:“若不是他手上有熟知技艺的工人,若想杀他,今晚便可。”

    张启山看了眼她苍白的脸色,叹气道:“璃儿,你本不必……”

    “我知你不爱向他国商会做奴颜媚骨讨粮的事,我也如此,若想自力更生,这是个好办法,开办民营企业,不正是你所推广的吗。启山哥哥,你就放我去做吧。”她认真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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