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醒来几日,张末璃都没有出屋。

    她总在夜深时,做同一个噩梦:

    她穿着一身喜服坐在轿中,忽有一蒙面人持刀刺入她的心肺。这刀恰好刺不死她,又恰好刺穿她的肺。巨大的痛苦如凌迟般,每次呼吸都是劫难。

    她的身体失血,感觉很冷,稀奇的是,即便被人刺杀,她心中并没有不甘,也没有怨恨,有的只是解脱。

    唯一她在意的事,便是心中期待的那男人会不会来。

    在痛苦中,她煎熬着,甚至发不出一丝声音,但没有丝毫畏惧。

    生亦何欢,死亦何惧。

    荒山野岭,她的摆驾随从都已倒地而死,时间久得仿佛过了数十载,她终于听见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她用尽全身力气,掀开花轿的帘子,看到一席墨袍的男人急切地朝她奔来。

    她会意一笑,终是吐出一口带血的浊气。

    人生足矣。

    她等的人终究来了,他终究是在乎她的。即便他不曾带人抢亲,但也时刻注意着她的一举一动,否则事发突然,她是看不见这个男人的。

    痛苦顿时升华,身体亦感觉不到冰冷,她死了,但她的身体能感觉到,那个男人将她抱在怀中,悲恸大哭道:“青瑶……”

    “小姐,佛爷来了。”丫鬟在一旁提了一句,张末璃这才回过神来。

    此时,张启山正着一身军装,连斗篷都没来得及脱下,风尘仆仆,想来是刚到家便来看她,道:“末璃,听说这几日夜里你时常梦魇,我将老八叫来给你看看。”

    丫鬟一听,忙将床帐挑下,齐八这才从门后进来,贺喜道:“老八先恭喜小姐,否极泰来,小姐果然是吉人自有天相。”

    “老八,少贫嘴。”张启山拧眉道。

    “多谢八爷屈尊前来。”她道。

    齐八一笑,道:“小姐过分客气了。”说罢,先是观瞧她的气色,又把了把脉,问:“小姐可记得那噩梦是何?”

    张末璃一愣,道:“记得。”

    “小姐可愿与在下形容一番。”齐八又问。

    张末璃一想,却回:“虽记得,只是些梦境片段,大概是我被人杀了。” 她寥寥几句带过。

    张启山听她如此说,才松了口气,只当她是被这次下毒的事,吓到罢了。

    齐八笑道:“大概是小姐这几日思虑过重罢了,齐八已看过,小姐虽身体虚弱,并无大碍,也无邪祟入体,佛爷大可放心。”

    “八爷……”她斟酌地开口,“世上是否真的有轮回转世的术法?”

    齐八与张启山互视一眼。

    “小姐何处此言?”

    “我……只是觉得一切犹如幻梦,醒来都已快分不清自己究竟是谁了。”

    齐八皱起眉,问:“小姐可是觉得那梦似自己的前世,才出此言?”

    “八爷如何看待前世今生?”她问。

    齐八低头笑了笑,道:“正如小姐所言,前世不过是一场梦,虚无缥缈,而今生才是实实在在的眼前事。无论前世或是今生,小姐一直都是小姐,又有何分别?”

    她一愣,回道:“多谢八爷点拨。”

    齐八走后,张启山双眉紧锁地看向她道:“好好休息,不要乱想。”

    她点了点头。

    张启山欲言又止,换了个话题:“你或许误会了张坤。明月心身后有人操控,他们一直用眼线监视着张坤,所以他的言谈举止,不过是做给外人看的罢了。还有六门那位兄弟,张坤并没有杀他,是有人暗中动了手,故意激怒你的。”

    张末璃攥着自己的璎珞,道:“他的戏太真了,我也入戏太深。”或许是在这里呆的太久了吧。

    “好好休养身体。”张启山长叹一口气,起身。

    “佛爷不必担心,霍家奇毒都毒不死我,身体也不分什么好坏,或许几百年后,我都依然如此。”她道。

    张启山停住脚步道:“如此甚好,那张某的后事就拜托给张小姐了。”

    “你的后事自然要交给你的妻室,我不能越俎代庖。”

    张启山听她这么说,愣了一下,出了房间。

    丫鬟在一边听着,待张启山离开,忙道: “小姐,咱们佛爷既是长沙新贵,又是俊美郎君,这长沙城的小姐们一双眼睛都盯在佛爷身上。前几日上峰的表亲来了,上峰硬是以官相压,让佛爷陪了一天。小姐那几日正昏睡,佛爷的脸黑得像锅底一般,直接就把上峰的表亲吓走了。”

    张末璃笑了笑,不免有些敷衍,好似这些都与她无关似的,让丫头合了帐子,转身睡了。

    丫鬟见张末璃兴致不高,也没再打扰,正午时,将血盅悄然无声地端进来,朝门外的张坤低声道:“小姐本来今日醒了,但睡了一天不见动弹。”

    张坤点了点头,并没有进门,听罢朝帐中看了一眼便走了。

    张末璃睁开眼,道:“明天别再送了,我身体已经大好,饶是你继承了张家再好的遗传,一连十日放血,也是受不住。”

    张坤一顿脚步,还是走了。

    又接连几日,张末璃已经可以下床走动了,性格也如同往日般开朗起来,好似什么都没有发生。

    唯有每到正午时,她见到桌上那盅新鲜的麒麟血,又会变得沉默。

    这日,她坐在桌前,仔细地打开盖子,看着里面散发着铁锈味的,鲜红的血液,小心地一口口饮了。

    麒麟血入口的味道,有一点草木香,像是松柏树下的那股清新的味道,也是张坤身上的味道。

    但血液毕竟是血液,再怎么清新,喝起来也不会甘如琼浆。

    没人问过她,生啖鲜血是否会恶心。其实她每喝一口,都在抑制着想吐的欲望。

    她每喝一口,都深刻认识到,在别人眼里,她或许只是一个怪物,一个与秘密联系在一起的怪物。

    但同时,她每喝一口都会想起日复一日为她用刀取血的那个人。

    夜里,下起了雨,她难以入眠,终究还是走向张坤的房间。

    敲了敲门,无人回应。

    屋里传来两声撕心裂肺的咳嗽声。

    她推开门,见台灯亮着,时值早春,张坤却只穿着一件单薄的黑衫,坐在写字台前。

    写字台上放着地图与各种书籍,张坤面前摆着从她身上拓下来的图。

    以他的耳力,早该听出是她来了,可张坤却并没有转过身,她只能看到他清瘦的背影,听到他刻意抑制的咳嗽声。

    张末璃看到茶几上摆着一盅中药,但已经凉了,他一点也没动,即便他咳嗽的如此厉害。

    她沉默地将药端到厨房热了热,看到厨柜里有一包蜜糖,想也没想,便拿了两颗与药一起端了回来。

    她回来时,已是深夜,只听得到外面的瓢泼大雨。张坤屋子的窗打开着,不断飘进雨丝和清冷的风。

    她将药又放在茶几上,开口道:“我把药热了,记得喝。”

    “嗯。”张坤应了一声,还是没有转身,似乎依旧在忙眼下的事。

    “谢谢你的血,还有……”她的眼睛看向那俩颗蜜糖道,“我怕是不能再做你的妻了……因我……总会当真……”

    张坤拿着笔的手一顿。

    “我看不出你什么时候在演戏,因为我会把你的每句话都当真。这对你我……都不好。所以,既然是合作关系,就更明确一点吧。你告诉我该做什么,我会照做。”她说了很长一段话。

    四周寂静,只有雨声。

    良久也没听到他的回应,她又道:“图你什么时候拓都可以,等到……”

    她话未说完,见到他已到面前。

    今年张坤十七了,骨骼见长,站起身了已比她高了一头。可当她看到张坤的脸时,却震惊了。

    他的脸色苍白,脸型消瘦,连嘴唇都毫无血色,似得重症一般,已不见往日的少年之姿,想来是每日要喂她一盅血的缘故。

    她只觉得心一颤。

    墨眸盯着她,他一句话也没说,只这样看着她,看得那样仔细,与琢磨一幅画时是同样神情。

    外面电闪雷鸣,他的脸忽明忽暗。

    她望着他的脸,却不敢看他的眼睛,心道莫非他刚才一直不转身,是不想让自己看到他的样子么。

    想到这,她忽然不知该如何说下去了。

    两个人就这么沉默了一会儿。

    雷声大震,吓得她踉跄几步,宛如她现在的心态。

    张坤伸手攥住了她的手,等她反应过来,已经在他的怀里。

    往日她身形不稳,他只会扶住她,今日他却将她拉入怀中,动作带着些许狠厉。

    她的大脑有些空白,不知他怎么了。

    张坤欲要开口,却咳起来,虽抑制着,但还是咳得很严重。

    张末璃本能地顺了顺他的背。

    她的手感觉到张坤的身形一僵,他端起旁边的药一饮而尽,抑制着咳嗽,喑哑道:“什么时候拓都可以?”

    他在说这句话的时候,轻嗤了一声,嘴角挑起一个微微的弧度,眯起眼,再加上他苍白的脸色与漆黑的眸子,竟显出一种病态的邪魅。

    她从未见过张坤有这种表情,只觉得身上一重,是他欺身过来,她已倒在床上,他清瘦的骨头硌得她很疼,四目相对。

    墨眸里有她看不懂的怒意。

    两人之间距离极近,她甚至可以闻到他唇齿上的药带着的苦涩味道。

    张坤的手划过她的衣领,她旗袍领子上的扣子便开了。

    “阿坤!”她惊叫一声。

    看着她慌乱的模样,张坤的手故意放慢速度,颀长的手指划向下一颗纽扣,引得她一身惊颤。

    张坤垂着眼,不以为然道:“是你说的,什么时候都可以。”

    或许是他的态度,或许是他这般极具侵略的动作,让她觉得自己就像一件物品,因为交易可以任意被人轻贱。

    她红着眼圈,扇了他响亮的一巴掌。

    墨眸微睁,似是始料未及,但只有一瞬,张坤神色如常地放开了她。

    好似刚才什么都没发生。

    她的泪似连珠一般,砸在他黑色长衫的下摆上,很重。

    她倔强着一张脸,欲哭却强忍着不发声。

    他从没见过她这样哭,若哭,她总是哭的很大声,希望得到所有人的关注与安慰。他竟不知,她在何时学会了这样哭。

    张坤的墨眸似有了涟漪的湖面,他看到她那双平日熠熠生辉的眸子,此刻却如同一颗毫无生气的玻璃球。

    在这一瞬间,他吻上了她的眼睛。

    是一个干净的,羽毛般轻柔的吻。

    她愣住了,只觉得红肿的眼睛上冰冰凉凉的。

    “从今日起,你就是我的夫君。即便我是天道不容,不人不鬼的活尸,但亦是你的妻。既是你的妻,你便要护我周全,你可明白。”他的声音也很轻。

    她一怔,这是成亲那日,她说过的话,未想他竟一字不差得记得。

    “你说过的。”墨眸盯着她,偏执道。

    他的话音刚落,她放声哭了起来。

    她真的不知该怎么办了,她可能已经爱上了眼前这个人,不然,他怎么可能随便就能控制自己的喜怒哀乐?

    若是换做以前,张坤如此说了,她定是只会高兴。

    可是,有些事情一旦发生了,其他也就随之变了。自从见过张坤如何对明月心演戏,她心里与他就隔了座山来,她根本分不出他何时做戏,何时认真。

    张坤自然意识到了她的变化,没再说什么,只是轻拍着她的背为她顺气。

    她见到他的袖口露出的缠满纱布的手臂,上面有着斑斑血迹。

    她执起他的左手,只见上面伤痕纵横,他竟为了取血,划烂了一双手。

    她眼角有泪,嘴边有笑,觉得自己快疯了。假亦真时真亦假,不管了!

    她执起他的左手,轻轻放在自己胸口道:“这颗心,你快拿到了,所以它不心疼自己,却只心疼你。你好好心疼自己,便是对我好了。”

    她抱着张坤,看不到那墨眸的神色,或者说,她也不想看到。

    选择信一个人,信了就信了,后果是无所谓的。

    张末璃保持着这个动作,睡了过去。

    张坤看着面前的容颜,墨眸中是人读不懂的神色。

    瓢泼大雨冲刷着玻璃,片刻模糊,片刻清晰。

    张坤起身,抱着张末璃往她的房间走去。他将她轻轻放在床上,忽然一声惊雷,恰巧屋中开着窗,“轰隆”一声巨响,张末璃一个哆嗦,就蜷成一团。

    张坤刚要离开,却发觉她呼吸不对,见她呼吸急促,表情痛苦,晓得她又发了梦,欲要叫醒她,却听她喊了声:“墨白。”

    墨眸一冷,之前的柔和顿失。

    张墨白。

    之前张家人确实曾这样称呼他,那是一个很久远的故事。

    可故事的最后,他却没能成为张墨白。

    她忽然睁开双目,见屋中一片漆黑,陡然害怕起来,朦胧中见有人着一袭黑衫,端着一碗温羊乳等着她。

    如梦似幻,似乎又回到了京城的那座宅院里。

    张坤此刻拍了拍她的后背,淡淡的,没什么感情似背书一般道:“莫哭。”

    他虽没能成为张墨白,但张墨白该做什么,尤其是对自己的女儿该做什么,他可是清清楚楚地写满了一本书,而张坤也清清楚楚地背下了那本书。

    张末璃呢喃:“你回来了?”

    张坤自然猜的到她梦见了什么。

    他把到嘴角的“嗯”压了回去,故意没有回答她。

    他第一次觉得,自己扮张墨白已经扮够了。

    张末璃见眼前的人有些失神,显然还没彻底清醒过来。

    张坤将温羊乳放在床头,便起身想走。

    “别走。”张末璃忽然拉住了他。

    良久。

    张坤终究还是背出那句曾在年少时练习过无数次的:“莫怕,有我在。”

    即便那时,他还不理解这句话的意义。

    闻着他身上淡淡的血腥味与药香,一时她竟觉得安心,仿佛又回到了当年京城那座老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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