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楠瑾是被惊醒的,猛地睁眼,满目的火色已吞吃了大半的碧空。

    这十几年如一日的梦,又来了。

    她又一次分不清现实和虚幻了。火光中摇曳着黑影,隐隐绰绰,像是一片片黑灰的冤魂嘶喊。她好像有了实感,耳中传来了声音,遥渺朦胧,再慢慢清晰放大,连带着心跳一起。

    太熟悉了。

    可心跳和恐惧,不受她的控制。

    不安的气息充斥她的大脑,血腥、兽气、溃散的灵力挤满了她的鼻腔。她要逃…没关系的……她要逃..逃!

    兽类的嘶吼好像从四面八方来,她辨不出方向,她必须动起来!

    要站起来..站起来——腿却一软,整个身子跌趴在地。她已经控制不住自己上身体了,眼泪大滴落在土面却立刻干涸。马上,手掌颤抖着撑起身子…要跑……起来…起来!

    血腥的嘶喊就在她身后,她不敢看。颤巍地撑着朝前爬。

    她要去哪里………她不知道,不知道…但是要跑…………要逃!

    谁来…救……

    ……救

    哗———

    她的灵识好若脱离出去,遽然冲回实体——意识是一瞬清醒的,慢慢惺忪起睡眼,她想回味梦中的那种恐惧。

    那是恐惧,她确信,是惊惶害怕,是人本该先天自有的。她小时的记忆只存于梦魇,偏还失了体感。

    撑坐起,把手搭在心口。缓和规律地跳动,叫她疑云那究竟是梦,还是谁在她身下了咒。这不是新生的疑忌,可师尊一次次地告知她,那只是梦。

    只是梦。

    稍稍动作大些,木块间咯吱作响。在静默的屋子内回荡。

    “先生可醒来了。”

    司楠瑾闻言转头,望过重重纱幔,模糊的人影坐在不远处,许是梳妆台前,看不真切。一束光忽地映来,她抬手遮了遮眼睫。纱幔撤开,侍女立于一旁。

    固宁公主摆了摆手,绯色裙袍的侍女鱼贯而出。她着黑纱,手上把玩着那支梅花玉簪。

    “先生为我理乱绪,我自—”

    “我不会帮你的。”她回答迅速,未有踌躇。

    …

    “司姑娘,”她捏着簪尖,浸在光中,“你知道,男子赠礼中簪子的意味么。”

    她看向玉雕的梅花,想起那时灯光下一半隐没在黑暗中的它。她把玉环留给了宫赋,这只玉簪是她该得的回礼。哪里扯得上别的意味。

    “小孩子的情谊,公主作真了?”

    “可聿之作真的。”

    司楠瑾抬眼望向窗口一线线光,觉的难耐。

    “公主,你不是宫赋,我也不是师姐。”

    “紫薇帝星之相,是你自然也会是他。”

    固宁公主自然知道话里意思,只是笑着抬上执簪的手。

    “你很聪明。琼丹讲你颇得了些木讷,我瞧不然。”

    固宁还是那副运筹帷幄的样子,这样的答案仿若正合她意。她将玉梅重合于光上,又说,“梅花花心镶了颗翠石,只可惜边有磕碰。”

    司楠瑾还未细想,昨日领路的侍女着一身桃色匆匆进门。她靠在固宁公主耳边粗讲几句,固宁眼猝暗,缓缓深吸又展开笑颜。

    “先生昨日梦魇,夜间多盗汗。海棠气迷,我叫人浴水时熏的茉莉浸沉香。先生,莫要嫌弃。”

    她等不及司楠瑾作答,说完话便转身带起了风,黑纱灌起。桃色侍女匆匆对司楠瑾作礼,旋即转身。

    早间离开的那些绯色侍女又三两地踏进门槛,不问不语。司楠瑾顺着她们的动作起身,她不习惯有人这样服侍,但没什么别样感觉。师姐曾告诉她,这是羞怯,是该有的。

    东黎祖业深厚,只后继乏人,累世之功却叫社稷江河日下。所谓东黎“陆离湘水,阆琼云汉”的美称,也真只剩得云汉能窥得一二。

    白玉铺地,琉璃作瓦,檀柱绕金龙,香木袅朱门。固宁公主着上素衣,只披上大袄,冬寒的凉风灌进衣袂,她只一味吃力地跨上白玉阶梯。

    她今天必须见到元明帝。

    ——“固宁公主,万福金安。”

    还没等她爬完着百来块白玉,熟悉的嗓音从头顶传来。她深呼压下颤抖,愣愣地抬起头。

    “公主殿下怎么这样着急。可该当心着了,从这里跌下去可看不到殿中了。”

    “先生——”

    “公主殿下,陛下召时大人呢。”一旁的太监吊起的嗓音从朱门口传来。

    这是在提醒她。她现在只是一个不得参权的王女。

    “时大人!”

    时语白着绛紫的官服,一转头便不再又别的动作了。独留她立在原处,不敢再踏。绛紫的官袍因长久压于深处已经暗下了色。帽上的金簪也多了划痕,这些都不是本朝一品官所着。

    她还站在那块白玉上,向上还留五阶。已经没有选择了。

    风扬起,发丝遮挡了面容,她望着时语白的背影,在朱门中慢慢被吞噬。

    不知为何竟想起,他们初见,也有这样的风。那是好多年前,朝堂之上谁都不愿提起的时候。那年春寒料峭,她迷在梨花林,误入棋局。

    那时的她,尚能读书认字。以莫须有之名,送入聆业寺中,她的嬷嬷并不上心。孩童好景,梨瓣飘散,蝶舞绕枝,她追着追着便忘了来时路。

    七十高龄的时语白坐在圆石上,肩披长衫。对座无人,棋盘也似是残局。梨瓣飘入茶盏,荡漾开。

    “公主。”桃色双髻的侍女匆匆赶上,看到自家主子站在五阶之下望着紧闭的朱门。

    “公主,如今这条道,我们走不得。快快下去吧,奴婢搀您。”

    固宁一下拉住贴身侍女的手,“安庆,你也觉得。这条路,我走不得。”

    “殿下……”

    她放开了安庆的手腕,捏起裙摆,一步步走上这白玉阶,停在朱门前。侍卫伸手拦住去路,虽然她本身也不打算硬闯。

    “固宁公主,此谓大不敬之罪。”

    她只笑,端起手,立在门前,高声说:“父皇会召见我的。”

    确如她言,头顶巧士冠,身着圆领窄袖袍衫,不到一盏茶时间便从旁殿匆匆来。尖调的声音一步而来,“哎呦固宁殿下这两日还重疾未愈,这大寒天,莫再着了风寒,叫陛下心痛。”

    “江公公,父皇若还抽不出身,我便回府了。”

    “哎呦,瞧殿下说的。陛下可是宠您,叫您去偏殿等呢。这天寒,公主府往来劳顿,陛下可忧心您身体呢。”

    固宁回头瞥一眼安庆。她犹犹豫豫,来回抬脚几次最后才踏上高台。

    “父皇之意,我自是明了。只是望着替父皇分担一二,尽儿女之责。”

    “公主说笑。您幼时的归平院,还替您留着呢。”

    固宁轻笑,不再作答。

    朝堂后不远处修立一处小殿,未有提名,只百姓间传名称之“娇宠殿”。两处间修新道,往来总是方便些。

    说是偏殿,不过就是这处娇宠殿。固宁不是第一次踏上这里,屋外修种牡丹,大片大片的艳丽也早凋枯,尽是些残枝败叶。

    这里,已经很久没有妃嫔来过了。

    “公主再晚些日子来,可就见不着这儿了。”

    “父皇要拆了这殿?为何?”

    “陛下早些日子便下令择吉日改为花圃,种上瑞香。殿下也知,此寒冬腊月,哪里种的上花种。内官监那里正赶着针工局做呢。”

    “做假花?父皇会发现的。”

    “公主真以为陛下在意花有香无香。”

    固宁回头,那着深色袍衫的太监微低垂着脑袋,眼角嘴底的笑意一眼便知。他打躬作辑,她才看清,乌纱帽后别了颗红珠。

    “江公公说的是。”

    她转回头,笑意更深,眼色愈冷。

    而不多时,熟悉的声音从门外来。“曦儿,天寒地冻,你身子还抱恙,快些进屋。”

    元明帝艳黄的朝服在冬时白日下更显耀眼。固宁回身见到,下蹲要行礼,马上被他钳住手臂。

    “朕说过了,这些虚礼在你我父女间,何必行。”

    固宁还是执意半福身行礼,她音还带沙哑,“父皇,那是礼。父皇重情,儿臣更记父皇乃是君,为天下共主。”

    元明帝笑着点头,他向来满意固宁。

    “来来来,曦儿快些进屋。江喜和,去,去给曦儿端一碗姜汤。”

    他说完又笑颜对上固宁,像是哄着小孩一般,“父皇这里有蜜饯,曦儿莫怕苦怕辣。”

    “曦儿,来,坐父皇身边。”

    他招手,却未在龙椅边上腾开位子。固宁一动不动,眼神来回从龙椅和案桌飘忽。

    “陛下,此不合礼数。”

    “朕说了,你我现在只是父女。还是曦儿不喜欢‘固宁’?朕改!改‘惟宁‘,如何!”

    元明帝见固宁不敢上前,干脆下了龙椅。如寻常父女那般,牵着她手,走近案台前。

    桌上摆着那块传国玉玺,雕三鬼于掌下,只东南角缺了块。固宁听师傅讲过,那雕的是魑魅魍魉,寓意鬼怪勿近,皇权天予。

    这块玉玺想来摆于正殿中,何时竟留于娇宠殿中。固宁一瞬觉得荒唐,撇开眼却看到案中摆了幅画像。

    元明自然注意到了固宁的眼神,绕过她身,拿起那块玉玺。

    “曦儿,还记得它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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