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山郡主出身高贵,嫁的夫家也是金陵望族。

    前些日子,她夫君方调任回金陵,新升了大理寺卿。历任大理寺卿中,就属这位名为韩季衍的是最年轻的一个。

    韩家还未分家,韩季衍又是家中最小的五子,夫妇二人便与韩家其余几家住在一起。如今韩府正是得意时,府门口停着不止一辆车。

    事急从权,玉徊出宫是躲着柳皇后的人悄悄出来的,没带太多侍卫,只有四名近侍。此时近侍青山便走近车边,请示白玉徊:“公主,府门有不少人,人多眼杂,不如奴婢去叩门?”

    白玉徊在车内颔首。

    然而青山却过了许久都未回。

    已近年关,寒风凛冽,吹得车厢口的锦帘不停拂来拂去。玉徊脊背笔直端坐,把太子的腰牌合握在手中——她并没将腰牌交给侍女保管。

    那腰牌由象牙制成,边缘刻着四爪云气龙纹,摸上去坚硬冰冷。白玉徊轻轻叹了口气,又用了些力,一边等着青山回话,一边把腰牌拢在掌心,那腰牌便渐渐暖和起来。

    “公主?我们府上却并未收到过公主的帖子,平白编这样的话可不妥当。”

    与此同时,一婆子的语调顺着风飘来,虽然含笑礼貌着,却并不太客气,“假装公主,你们骗不过我们。”

    金陵城中要认公主,大多人只认得法宁公主一个。那才是腰杆子最硬的金枝玉叶,其他公主又算什么?连能随意出宫跑马的都没有,更别提面前这个出宫居然只带四个侍卫的了。

    婆子见过法宁公主的车驾,就算面前这位香风隐隐的车中迟迟不见人,她也知道里面不可能是法宁公主。

    “趁早别浪费我功夫,以为郡主是你们想见就能见的么。惊扰了我们五爷,大理寺的人自会判你们的罪...”

    玉徊撩起帘子。握着太子腰牌伸出手去。

    “太子腰牌在此,我确是仁乐公主。难道太子哥哥的东西,我也敢伪造?”

    帘子里面伸出一只雪白玉臂,声气儿虽放得低,却仍盖不住仿佛玉珠垂落一样的娇滴滴声音。婆子心中微微一动。视线扫过去时才注意到那双手中握着的牙牌,脑中轰然一清明。

    假报公主这种事,最多也不过传遍权贵,让假扮者丢脸丢个倒仰罢了,可假称太子却是完全不同的事。若是假报太子,此事怕是会直接送到大理寺卿案头,一旦查明假报便是政治案,是死罪。

    而此时能拿出太子腰牌的人,若不是寻死的人,那便必定是宫中得宠的公主了。

    那婆子心中也明白这道理,不敢怠慢,正要下跪行礼,却又见那雪白柔软的手制止她的动作:“不必如此,还请替我通传。”

    婆子立刻应是,唤人赶紧进府通传。

    然而许久,前去通传的奴婢才快步趋来,一脸为难。

    “见过公主…公主,不是奴婢为难,实在是赶了巧了,我们五夫人并不在府中。”那婢子面露难色,口中的五夫人正是荆山郡主。面对着这手持太子腰牌的公主,她也不敢倨傲,立刻说了实话,“五夫人出门访友,就在方才刚出了府。”

    玉徊直觉“好友”二字听起来没什么好事,“访谁?”

    婆子赔着笑答:“回公主的话,是鸿胪寺丞白严白大人家的夫人。”

    玉徊身边侍候的人,谁不知道她家的事。此时纷纷住了口,齐齐看向她。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若说不是故意的,白玉徊自己都不信。

    空气发潮,玉徊深深吸气,右手支在额上。

    片刻,她才慢慢松开掌心。翻鱼注意到她的动作,正要低声吩咐人启程时,玉徊却突然挑起帘子。

    她探头出去,也不管那婆子见到她面孔而露出的诧异惊艳,只问她:“你们五夫人去的地方是哪里?”

    -

    因是私自出宫,故而玉徊只带了四个侍卫,车驾也着意择了无徽记的。

    然而这样的低调出行,却让人误解成了身份低微。

    车驾在街边小摊停下时,白玉徊正捧着翻鱼买来的荔枝膏水小口喝,茶楼二层却传来一阵呼喝声。

    “等一下,那个戴金镶玉臂钏的小娘子!”

    肆意的大笑声从楼上传来,伴着一阵急吼吼下楼的声音,“欸对,就是你,先别走!”

    “好白的玉指,可否赏脸让我等见见全貌?不然岂不是白瞎了这么白的身子!”

    那人吃醉了酒,满口污言秽语,笑着伸手就要来抓玉徊的手,“多少人想跟我呢,你有什么好躲的...”

    旁边的侍卫大惊,立刻抽刀上前。

    “你可知车中的是谁?掂量好你的脑袋再张嘴!”

    这片坊市权贵云集,如非必要,侍卫也并不愿意真冲突起来,只低喝,想逼退面前的人。

    可惜面前的人并不买他的帐:“车上的是谁?我可不管那些!我倒要看看这金陵还有哪些我万鸣祁说不得的人!”

    翻鱼一惊,轻轻捏了捏白玉徊的手指。

    万鸣祁是嗣信王的幼子,在金陵中臭名昭著的纨绔。嗣王位列从一品爵,本就位高,再加上嗣信王本人受天子信重,即便在宫中宴会上,嗣信王妃母女都是柳皇后招待的重点宾客。

    只是玉徊之前并未见过万鸣祁,倒没想过他是这样嚣张的性子。

    翻鱼不安:“公主,这人家中势力太强...不如把太子殿下的腰牌给他看看。”

    太子是想帮她才给了腰牌,她并不该随心所欲用。何况对这种人,她用了他也想不到会是真的。

    白玉徊吸了口气,娇花一样的小脸上尽是不虞。在金陵的日子一直是这样举步维艰的。今日少不得又要忍下这口气...

    就在这时,一道哒哒马蹄声由远及近而来。

    “公主,臣护驾来迟了。”

    闻言,白玉徊撩起帘子,看见前几日才见过的一张熟悉的脸。芮见壑在马上朝她一抱拳,“还请公主稍候片刻。”

    “见壑?你怎么...护驾?”

    万鸣祁方才还张牙舞爪的,此时却活像见了鬼,思索片刻才转向车厢,露出心照不宣的笑意,“噢,原来车中的便是法宁公主啊!是我有眼不识泰山了,见谅,见谅。”

    最后一声见谅是朝着玉徊的方向说的,万鸣祁一边拱手,一边心里觉得奇怪。法宁与芮见壑的关系整个金陵都知道,所以车中的应当就是法宁无疑。可平日里也不是没见过法宁公主出宫,她从没有带过二十人之下的侍卫数,今日怎么倒轻装出行...何况那腕子倒是比原先还白了许多,难道这法宁公主不单改了性儿,还改了皮子?

    芮见壑面无表情,对万鸣祁的亲热没什么反应,只一拱手回礼,“如此,还请万兄稍作回避。”

    万鸣祁虽然对芮见壑客客气气的,但也说不上真有多怕他。家里的爹都是从一品,谁比谁都不差什么。再说,方才这法宁公主露了只手臂便已令他心神荡漾,真不知真人是如何一张美人脸。想着这些,万鸣祁便怎么也不肯让,只胡搅蛮缠打哈哈,怎么都要等着法宁公主下车,他好亲自给法宁公主“请安”。

    就在这僵持的片刻,旁边的茶馆中却转出一行人。

    “叨扰了,我听方才的话,这边是法宁公主,是么?”

    来人是位高挑的贵妇,说话时明快干脆,眼波一横,便转向轿中,柔声道,“可否一见?”

    方才芮见壑已放出话说她是法宁公主,白玉徊也不好拆台,便在车中没有露面,只隔着帘子歉疚道:“不知夫人是?”

    “我乃大理寺卿韩季衍之妻。忝受郡主食禄,封号荆山。”那贵妇笑一笑,道。

    荆山郡主?!

    白玉徊大惊,几乎立刻掀开了遮掩许久的帘子。

    这一掀之下,便露出了白玉徊的面孔,不光旁边的万鸣祁惊诧,嚷嚷“法宁公主怎么长着长着换了张美人皮”,就连荆山郡主也双目大放亮光。

    “不,你不是法宁公主...玉徊?!”

    荆山郡主上前一步,立刻握住了白玉徊的手,“玉徊,还记不记得我?我是你楚姨母,你小时候就在我家中住过啊!”

    “你今日怎么突然可以出宫...?”

    话甫一出口,荆山郡主便掩了口,转向玉徊,“公主,此处人多口杂,不如我们进去再叙。”

    为什么她明明邀请了万春郡主昔日的仇人上门做贵客,现下却又要一边对玉徊这样热情?

    白玉徊满腔的疑惑不解,正要应下,却被芮见壑打断。

    “皇后娘娘急着见公主,令我护送公主回宫。夫人若想叙旧,不如择日再见。”

    他平静道,一抱拳,“还请夫人谅解皇后娘娘作为母亲的焦急之情。”

    他在母亲二字上顿了顿,明显是在点她。荆山郡主蹙了蹙眉,待要开口,却被白玉徊抢了先:“世子,我与夫人只谈一盏茶的时候就出来。还请你暂等一等,好么?”

    芮见壑垂眼,视线慢慢滑过白玉徊像冰雪一样的小脸。她生了一双波光流淌的眼睛,没看人时都显得多情,更不要说那双眼此时一眨不眨,露出恳求之色。

    就算知道天子是要使美人计,他也没法子不中圈套。

    但是,此时忍一忍,之后她才会不得不来求他,只有这样,才能将她握到掌心。

    “天色晚了,公主下次再见吧。臣护送公主回宫。”他没有松口,但还是退了一步,“若公主出了岔子,我不好向娘娘交代。还请公主体谅。”

    玉徊心下焦急难忍。可她能和太子说家中的事,却不好和芮见壑一个生人也掰开揉碎地说清。又兼她也不算完全信任荆山郡主,只怕荆山郡主会对她使什么阴招,一时便没再拒绝,只得被芮见壑护送上了软轿。

    风把轿帘吹出哗啦啦的声响,天色快要滴水,那帘上的暗纹便仿佛水波一样荡漾。两侧分别列着护卫,白玉徊撩开轿帘,瞧见荆山郡主焦急望向她的眼神。

    一霎那,玉徊探身出去。

    “夫人下次作东,也发我一份请帖可好?”

    白玉徊心下油煎似的,自己打着帘子低声道,和荆山郡主的手紧紧握住,待她立刻点头后又重复,“夫人一定要叫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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