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日又下起了雪。

    已是十一月了,金陵连日下着细密的雪。随着冬至将要到来,宫中宴饮也越来越多,绵绵丝竹声成日飘在太液池上方,贵人作乐不断。

    柳皇后刚被禁足,为了至少在明面上显示她这个养女对柳皇后的尊敬,白玉徊这些日子均未出去。

    雪下得正盛时,白玉徊正窝在榻上看书。她花鸟图画得很不好,打算从前人的画作经验中找找感觉。

    “兰赤,青金石所制。《石记》有云,青金石色如兰,泽如天,暗中可生辉,灿烂辉煌,可拟作众星于穹...”

    白玉徊的指尖滑过书中所描述的句子,轻声遗憾,“这种颜色画翠鸟羽毛,向来是画龙点睛。只可惜兰赤名贵,要取用却是难。”

    正想着,便看见妙华从廊下一路提着裙子朝她跑来。

    周围侍从苦着脸,一路追在后面紧赶慢赶着为她撑伞,呼啦啦一群人惊跑了一排立在玉徊廊下的绣眼鸟。那六只绣眼鸟眼周都有一圈细细的白羽毛,遍身浓浅不一的青色茸毛,叫起来清脆宛转,本是玉徊养来作画的,如今却被妙华惊跑了一半。

    而绣眼鸟的主人也没好到哪里去。不偏不倚,玉徊被扑来的妙华摁到了肩上的伤处,吓得正修剪花草的翻鱼一趔趄:“六公主...公主还请快先起来,我们七公主身子不舒服呢!”

    “快别装了,徊徊,我还不知道你?为了逃湖心馆的课业,你十八般武艺都快用尽了。”

    宋文昙才不买翻鱼的帐,一屁股挤到白玉徊身边,趴在她肩上瞅她在看的书,一边点评,“李博士确实讲诗赋枯燥了些,不过你日日逃学,我看他心里也不舒服,前几日下了学后还问我你去哪儿了呢...这书是哪个不要脸的富商写的?拿兰赤画羽毛,亏不死他。”

    白玉徊挪了下肩,刚想说些什么,却又被宋文昙按回来,“徊徊,你今日怎么这样冷淡嘛!好了好了,我不说你逃学还不行么?今日雪大,大家全逃了,如今正在太子哥哥的东宫中一起顽呢。连芮世子都被法宁公主缠来了。我可看不得法宁那得意样儿,明明芮世子属意的是你。走,我们一起过去...”

    宋文昙终于直起身子,放开了玉徊肩头的伤处,白玉徊方才痛得眼前发白,如今这才缓过气来,恼道:“——不去,要去你自己去。”说完便把书扣在宋文昙手中,一旋身下了榻。

    宋文昙疑惑不已:“徊徊,你怎么啦?你是因为不愿意见法宁么?”

    “法宁有什么好怕的,我是怕芮世子。”

    白玉徊走了几步,又觉得自己可笑,顿在内室门口,叹了口气,眉目低垂下来,“别再说芮世子了,我真对他无意...昙昙,我是要被送去吐蕃的人。”

    宋文昙也急了,追过去:“正是因为你要被送去吐蕃,你才该扯住芮见壑!镇国公府是何等势力,只要他们肯援手,偷龙转凤换掉一个和亲公主就是抬抬手指的事!”

    “我不想看着你去吐蕃送死...”说到这里,往日里没心没肺的宋文昙也哽咽了一下,比了三根手指,“三年。徊徊,从前去吐蕃的和亲公主有多少个,从没有一个活过三年的!难道你也想那样么!”

    白玉徊默默片刻,过来握住宋文昙的手。她们相处了许多年,明明彼此都是最难以割舍的家人。

    “我知道,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白玉徊不停地擦,可眼泪亮晶晶的,仍旧一颗一颗从这位以美貌而闻名宫城的仁乐公主眼中流出。她将衣襟拉开,露出雪白的肩头。

    宋文昙便看清楚了当时吐蕃刺客在她身上刺的那道伤疤。不敢置信地掩住小口。

    “吐蕃的人已经找机会接近过我,父皇已经疑心我与他们有勾连了。一旦天子有了疑心,昙昙,你知道是什么后果。”

    白玉徊心里如何能不恐惧。从刺杀那天之后,她就知道她已没有退路了——也许这就是那些刺客原本的用意。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天子就不可能让她这样一个不确定的种子留在金陵。她的路,只有吐蕃一条。

    “就算真攀上了芮见壑,我也迟早、迟早会‘病故’的。”白玉徊抽噎,“我没有法子了。”

    宋文昙也哭了,紧紧抱着白玉徊。

    两人难过了许久,直到翻鱼匆匆忙忙进来禀报,说湖心馆的李博士来寻逃学的公主皇子们了,两人才又慌乱起来。

    “去东宫吧,太子哥哥之前就为我们遮掩过。不会有事的。”

    宋文昙想了想,道。境况紧急,白玉徊也没再有异议,两人便收拾干净妆扮,拎着裙角,一路悄悄踏雪离去。

    -

    “二哥哥,人家就想要面首嘛!你这儿这么多东宫家臣,我就只要一个怎么了!”

    “那你去和父皇求好了,求我做什么呢。”

    方才的话若是被天子听到了,少不了盛怒和一道削减公主食邑的圣旨,但好在法宁公主求的是太子,便只得了一个脑崩儿,“二哥哥又当不了你面首。”

    这玩笑听得旁边榻上的三公主笑个不住,捂着肚子“诶哟”喊疼。法宁却白了三公主一眼,指向太子身边的石松:“怎么没用?我就想要玉松。”

    “他更名了,叫石松。”

    说到这里时,太子终于画完了当下的一笔。他正画的是工笔花鸟图,整幅画中要画九只鹊鸲,九条游鱼,九杆翠竹并一丛牡丹,很需要专心。他终于画毕了一只白腰鹊鸲的羽毛,这才松了口气,将手上忘摘的素玉扳指取下来,那手指纤纤的,扳指褪下来时显出一道红印子。

    他瞧了一眼石松:“公主问你话,你自己答吧。”

    “石松不敢污公主的眼。”

    石松面无表情一抱拳,干脆道。公主是不是忘了,太子一登大统,他们这些近卫直接就升天子亲卫。太子近卫当得好好的,谁要去当玩物?

    公主没忘,但公主心里也没数:“你不愿意?跟着我有多少荣华富贵享不完呢!”

    说着,她瞄一眼旁边也面无表情的芮见壑,却因为芮见壑的毫无反应而愈加恼怒起来,转而直勾勾瞪视起他来。

    气氛有些凝固。谁不知道法宁公主从前整日追着芮见壑跑。偏今日似是终于恼了,说话也带着刺儿,一句句地扎他。

    如电从殿外进来,没发现这奇怪的氛围,只躬身低声朝太子禀报:“殿下,妙华公主和仁乐公主也来了。”

    太子:“知道了。”如电便又退下。

    书房中,僵持的寂静还在蔓延。

    太子突然面露惊讶,广袖抬起来,诧异一掩口:“呀,怎么有只花猫!”

    再一看,方才太子手上沾着墨还弹法宁脑崩儿,果然把那墨沾到了法宁面上,惹得她脸上一团黑。

    法宁这才反应过来,瞪大了双眼,捂着额头跑了。太子才一笑,再接着画下一只鸟儿。

    三公主拿团扇掩口,悄悄凑在九皇子耳边:“二哥哥这插科打诨的水准越发进益了。”

    “二哥哥听音辨位的水准也一样呢。”

    宋怀琮笔下不停,朝三公主眨眨眼。而三公主也没害怕,只被逗得吃吃笑,又把宋怀琮方才画好的团扇拿远了细细地看。

    宋怀琮身为储君,文治与武功之中,文治的能力才是阁老们下了最大力气栽培的。所以且不论那些平戎策,就连琴棋书画这些女孩子常下工夫学的,宋怀琮也学得很好,没听过谁能比得上他。何况他一画工笔,画的全是花花鸟鸟,小猫蝴蝶,尽是女孩子喜欢的。

    他方才画的这把游鱼戏蝶团扇便令三公主爱不释手,心花怒放:“二哥哥,这把扇子送给我好不好,好不好嘛?就当你送我嫁妆,求你了。”

    周围的兄弟姐妹全噗嗤听乐了。虽然宋怀琮身份敏感,字迹不方便流出去所以等闲不送字画,但她也太不顾忌了,连“嫁妆”也能说出口。

    宋怀琮也听得失笑:“送你就送你,拿什么嫁妆来堵我的嘴?我若只送你一把扇子当贺仪,杨大人必先不依了。”想了想又道:“小杨大人待你如何?”

    -

    几人在东宫中的长定殿说笑,声音大时,就连殿外廊下宫婢精心栽种的油绿芭蕉都跟着被震得簌簌颤抖,甩去了叶片上覆盖的一层薄雪。

    白玉徊与宋文昙顶着风雪相携而来,解开斗篷抖落满身的雪,露出两张笑盈盈的脸。

    二人都先向太子行福礼:“太子哥哥。”

    宋怀琮笑看著她们,把笔撂下了:“小仁乐,你可终于来了。再不来我宫中顽,你就不是稀客,而是仇客了。”

    虽然方才哭过,但白玉徊还是被太子逗得噗嗤一声,忍不住侧身掩口忍笑。也没有来前忐忑不安害怕打搅的心思了,只嗔他道:“二哥哥。”

    宋文昙却撅起了嘴:“二哥哥怎么不提我?不盼著我来么?”

    “你也体谅下哥哥。哥哥实在是怕我们妙华公主再顺手牵羊,东宫那么大的书房,扇子画轴都快被你搬空了…”

    宋怀琮很无奈叹了口气,扳手指头想了想,“吴少师可说了,他写的文帖,之后再不叫我碰,就怕我宫中再来个小贼呢。”说毕便只瞧着妙华笑。

    吴少师是金陵中有名的书法大家,宋文昙知道宋怀琮这是在说当年她把东宫中吴少师的文帖卷跑了不少的那件事,脸便忍不住红了红,跑过去和太子歪缠起来。

    屋子中置着青玉莲花滴漏,流水声与窗外的密雪敲窗声混在一起,簌簌的,令人神思发松。白玉徊觉得轻松,全身都像泡在汤泉中一样发暖发轻了。

    过了片刻,宋文昙仍在与宋怀琮对质她究竟有没有“搬空书房”,而白玉徊在另一侧正背着手探着脖颈看太子案上的画时,却突兀感觉到一道目光。她转头一看,对上了芮见壑的双眼。

    白玉徊只能低下头看画,假装没看见芮见壑的眼神:“二哥哥画的这是鹊鸲么?好精细的功夫!”

    宋文昙给白玉徊递过来一个“还是徊徊好”的眼神,也凑过来看那画,赶紧拍马:“筼筜竞长纤纤笋,踯躅闲开艳艳花——太子哥哥的画工越发进益啦!”

    太子只是笑,让人给二位妹妹上红枣茶,无瑕宫离他这里远,大雪天的跑过来,还是热热的喝一碗茶暖身好些。

    过不多时,李博士果然遍寻公主皇子不见,跑来东宫问太子来了。太子从前常做这事,一群逃学的兄弟姐妹便躲在房中的柱子后悄悄看太子熟练打发李博士。

    “这李博士也真是死心眼,我们是谁啊?又不靠那些功名吃饭,他当我们和他一样么,半点没有眼色。”

    法宁洗净了脸,也挤在柱子后头一齐看李博士,低声咕哝,“从前的博士们可从没有抓过我们,自从仁乐来了湖心馆,李博士才开始的。我看是仁乐总逃学,所以李博士才看不过眼,就来管束起我们了。”

    这话说得毫无根据。不同人不同性,换个博士,自然对学生的严格程度不同。但玉徊确实常避着湖心馆走,虽然她是有别的缘故在,但此刻也没打算再和法宁争辩,便只笑了笑。

    半晌,李博士终于疑惑地离去,还没等众人松口气,便见一道修长的身影停在他们面前。

    宋怀琮倚着柱子,方才画完的折扇被拢在他修长的手中,敲在掌心。

    “总逃学——?”

    他似笑非笑:“二哥就给你们放过两次水,真纵得你们无法无天了?谁,各逃学了几次,都老老实实给我报上来,否则别怪我禀给父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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