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二日的赏花宴上,刚中举的学子们有本就是天之骄子的,有从偏远的地方一步步来京城的,无论背景如何,他们此刻都同时抓住了命运的同一根丝线。

    洛星河本就考得甲等,他又长袖善舞,加上他的族兄洛星扬现下是皇子听了都要头疼的监察御史,在场的大小官员都给他几分薄面,他也是得了不少风头。

    然而令人意外的是,赏花宴风头最盛的不是任何一个举子,而是太傅家的楚四小姐楚丝琳。

    洛星河站在花丛中,远远望着那在人群中似乎发着光的少女。

    与花香一起飘来的还有那人坚定有力的治国见解。

    “只可惜是个女子……”

    身边有人这么说着,语气里却听不出几分真情的可惜。

    洛星河目光灼灼,他的运气不差,他好像遇到了他想要遇见的人。

    “见过楚四小姐,在下是今年的甲等举子洛星河,不知有没有机会和楚四小姐深入讨论一下你刚才的治国论?”

    楚丝琳回以一笑:“非常欢迎任何一个人同我讨论,这是我们做臣子的职责所在。”

    这一笑不知俘获了多少在场男子的心。

    花园的另一处突然开始骚动,接着传来不少惊呼声,太监尖锐的声音划破了这边温馨的场景:“护驾!快护驾!有刺客!来人护驾!传太医……!”

    人群涌动,唯独洛星河的目光在楚丝琳身上驻足。

    楚丝琳急而不乱地朝太医所在的方向跑去,他也低头收回了目光。

    皇帝柏匀宕被护卫围在中间,他鲜亮的龙袍上沾了些鲜血,额上沁出几滴冷汗,“快抓住刺客!要是让他逃了朕便要你们的项上人头来抵罪!”

    宫女太监们忙成一团,柏匀宕强行镇定下来:“太医呢,怎么还没来,快让太医……且缘大师你要撑住!”

    原是柏匀宕在这边同皇泽寺的几位大师论经,一宫人打扮的刺客突然窜出行刺,且缘正好替柏匀宕挡下了一刀,伤在了腰腹。

    鲜血刺痛了柏匀宕的眼,他不着痕迹地偏向了一边,用愤怒掩盖心底的懦弱:“怎么,都是吃干饭的吗!”说着他挥手锤了几下最近的一个护卫的头,头盔发出几声闷响。

    且缘痛得紧闭双眼。

    好痛,好吵,好后悔。

    这一切,都是师父算好的吗?

    他幼时生了场大病,师父云游路过救了他,后来说他六亲缘浅,跟随他出家可保平安,家里的发展也会更好,他就这么随师父出了家。

    再后来师父带着遗憾寿尽,他被叮嘱何时去到何地,果真遇到了云姓那人。至于京城,师父让他来,而他也有不得不来的理由。

    他问过那人,“那你,信命吗?”

    “不信。”

    他也不想信,却只能被命推着前行。

    出了京城的云眠星一行人并不知道这日竟发生了这样的事。

    百里隐和边望分开时才把对那几只“下下签”的顾虑放下些,这一路明明无比顺利,嗯,他的选择是对的,坐船肯定要糟。

    两辆马车一前一后行驶在小路上。

    要说怎么是两辆,百里隐早打听了这次黑市要出售的商品,他看中了一个大件,只能弄出两辆马车赶去黑市了。

    苍池驾着车哼着小曲儿,这四月的天气就是正好,不冷不热的,他转头问车里的百里隐:“阁主,我驾车技术怎么样?还可以吧?”

    “可以,比边望沉稳些,他赶车是生怕我屁股没有三瓣。”

    后车的云眠星咳了两声憋笑。

    “多谢阁主夸……”

    一支利箭破空而来,在离苍池几寸的时候骤然碎裂坠落。百里隐皱眉道:“苍池,注意些!”

    苍池呼喝了一声提醒后面的云眠星,又装势道:“来者何人?!”

    路边草丛里蹿出数个蒙面人,一看就是来者不善。

    云眠星已丢了把匕首给车内的苏淮秋,嘱咐他贴着车底蹲好,拿着坐垫什么护着自己,若非她唤他千万不要出来。

    又是数发利箭袭来,百里隐站至车前挥剑斩落,“江湖之大,不知来者何人,报上名来,无论是寻仇还是劫财,也好说道说道。”

    蒙面人并不搭腔,趁他挥剑时一齐攻了上来。

    云眠星定了定心神,蒙面人的主要目标好像还是百里隐。

    百里隐的实力她是知道的,虽然总是说他吹牛,但凡是他出手时,总带着高人气息。

    “冤有头债有主的,你们到底是谁?”百里隐垮着脸,他真的很烦这样偷袭不吭声的,一剑将最近的人刺了个对穿,鼻尖却闻到了一股诡异的香味。

    苍池极力控制着马,见自家阁主英勇神武的样子正打算张嘴夸两句,阁主回头跌回了马车里,只说出一个字:“毒?”

    “什么?阁主你动一动,解毒丸在座位下第三格……不是吧,你们到底谁砍我做什么?”苍池驭马躲过了一刀,连忙向后面的云眠星求助。

    “云哥儿!阁主中毒晕过去了!”

    云眠星心里闪过好几句脏话,苍池不是什么事都没有吗,百里隐他个千年老狐狸精怎么可能会中毒。

    她在密集的刀光中摸到了骨哨,吹了两长一短的信号。

    这骨哨是当时她继任潜副堂主时得到的,吹时人听着声音很小,但在苍鹰听来只要不是相隔百里便犹如有人冲着它耳朵喊叫。

    还好这次出门前边望坚持要带小九一起去熠州,现在只能希望小九听到能快点带边望他们过来支援。

    百里隐全身动弹不得,只剩了最后一丝清醒。他紧紧攥着腰间的一个香囊,那是和楚丝琳一起外出时,楚丝琳送他的。

    琳儿她也许是被利用了吧……这香囊的香无毒,刚才闻到的香味也无毒他才没有防备,只是,两种香混合到一起,他还是中招了。

    他怎么可以怀疑到他最喜欢的人身上……

    若这群人是有蓄谋的,那他们又是如何掌握了自己的行踪?

    蒙面人将两辆马车逼停到树林中,云眠星见百里隐迟迟没有动静,脑子飞速运转,她此时分身乏术抵抗着七八人的进攻,余光看到有几人似乎是领头的,站得不远不近,好似看戏一般。

    果然被小看了,阁主没有了战力,他们不会是把自己当练手了的吧?

    这些到底是什么人,莫名其妙唱着歌驾着车被一顿袭击,还有没有天理王法啊。

    云眠星决定去熠州后问问元莳有没有灵一点的能改运的道士。

    眼见蒙面人攻势愈加凶猛,恐怕这些人并非来劫财,而是取他们性命来了。云眠星无法,也是用了十成十的功力,但面对这么多人还是有退败之势。

    阁主,大哥,你醒醒啊,小的真的要撑不住了!

    她一把将苍池塞进马车里,反手抹了一蒙面人的脖子,血溅了她一脸。她的四肢均有受伤,身上也不知混着几人的血了。

    未待她抽回刀,一记重拳袭向她面门,而身后闪动的刀剑,她一时躲闪不及挨了这一遭。

    这下真是白天见金星,左眼都有些看不清了,鼻子里也不住的往外流血,嘴里都是铁锈味。

    “啧,一个小喽啰而已,你们这么久还解决不了,回去我得禀告楼主,你们等着受罚吧!”一站在外面的蒙面女子出声,激得几人攻势更加疯狂。

    楼主?这些人……是哪个杀手势力的?

    她来不及细想,得亏她已突破了修罗法道第三层,眼下还能再撑一会儿。

    平时对战也不怎么想说话,毕竟是生死攸关时候,这会儿她只能说些什么以期拖延时间。她装腔作势道:“既是有门有派的大组织,何缘只这点实力?不过几个无辜路人还要出动这么多人?”

    她出手利落又解决了两人,现下只三个人围攻,得了些喘息的机会。

    “……你在说什么?”女子的声音隐隐有了些怒气。

    “这大白话你都听不懂?”云眠星嘴上不服,同时警惕地看着和女子站在一起的两人。

    “小孩子,真烦!”女子飞身过来挥退那几个蒙面人,“今日就叫你领教下姐姐我的厉害。”

    她也没有吹嘘,云眠星本就负伤硬撑,几招下来体力都要耗尽了。

    “啪!”女子使力一巴掌将她甩在泥地里。

    女子过去捏着她的下巴,冷笑道:“哦……我想起来了,就是你杀了王匣?可惜呀,要你不是百里隐的弟子,我还真想让你来我们……现在投胎下辈子也来得及。”

    她一甩手,云眠星咳出几口血来。

    云眠星脑袋炸痛,这女子不同寻常,拳脚比一般的男子还硬些。右腿有些使不上力气,不知是不是折了……她躺在地上大口喘着气蓄力。

    “几个没用的废物,还是老娘出手才行。好了,快点把百里隐杀了,他那小模样我还有点下不去手。后面车里是谁,什么堂主吗?不重要,挖个坑一起埋了吧。”

    苏淮秋!

    她如此努力抵抗,也是要把注意力都吸引过来,尽可能让他们不去攻击苏淮秋。

    蒙面人毫不留情给了苏淮秋胸口一拳,将他拖到车外。他抿着嘴,握紧了袖中的匕首,看向地上的云眠星,“多少银子都可以,放她走。”

    蒙面人们好似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女子轻蔑道:“你们的命,不值钱。动手。”

    苍池护在百里隐身前:“我不许你们伤害我们阁主!”

    百里隐的声音好似锈了的拉锯,“你们……逃……”

    刀光凛冽,悬于百里隐,悬于苏淮秋。

    真的到死局了吗?

    云眠星曾抱着鸣凰刀在桃花树下看边望指导潜堂弟子,边望走到她身边,问她:“如果,阁主和淮秋同时掉水里,你先救谁?”

    云眠星回道:“先救近的。”

    当真正面对比那问题还要残酷得多的现状时……

    她猛地翻身而起,不顾就在自己脖颈边的女子的剑尖,将要刺向百里隐的剑砍偏后回身朝向苏淮秋,鸣凤剑脱手而出,与他身前的刀相撞。两人多年的默契使得苏淮秋抓住时机,将匕首插入了蒙面人的咽喉。

    这些不过一瞬间的事,女子反应奇速,一脚将她踹得滚了几圈,“疯子!”

    云眠星视线模糊,连抬手的力气都快没了,身上好像哪里都在流血哪里都在痛。

    要是还能再坚持一炷香……就好……边望应该……她的手在颤抖,尚且能握住鸣凰刀了,只要她再坚持,一定都会没事的……

    刹那间,鸣凰刀在她眼前被劈成了两段。

    鸣凰刀……鬼叔……

    女子怒笑着,一剑刺入了云眠星的胸膛。

    “阿云!”

    “云哥儿!”

    云眠星隐约听见有人在叫她,往事在眼前一幕幕浮现,如同走马灯一般。

    真的到死局了……她此时只能感觉心脏在每次跳动时和剑身相击,与她生命最深处的恐惧产生了一种共鸣。

    周围的一切慢到不可思议,她能看见女子眼中的疯狂之色,能看到远处的蒙面男子……

    那男子是孟甲吗?见到他就会有一种冲动呢……可是他不是回平西军了吗……怎么会在这里出现……他又怎么和杀手势力扯上关系……

    她这下连动动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真是的,早知道平时就再用功一些,像风启昭一样用功,说不定就能把这群人打得屁滚尿流……

    她还……她还没有去参加蓉姐姐的大婚,她答应了蓉姐姐婚宴上帮她挡酒的……

    她还答应了陆吾今年过几个月就去华山接他回家……

    嗯还有……师父,鸣凰刀断掉了……

    还有什么……她还没有告诉那个说要等她一百年的笨蛋,那个答复……

    “这是什么东西?”女子瞥见云眠星掉落的一个东西有些眼熟,弯腰捡了起来:“玄玉牌?这小孩怎么会有……!”

    一只手拿过那枚厉珩送予云眠星的小玉牌,手的主人很是不悦地哼了声,女子立马会意,低头朝半死不活的云眠星道:“今日暂且不收你的命去。”

    “至于那三条……”

    天空传来一声鹰唳,女子疑惑地看着自己胸前滴着血的箭矢,无声的跪倒在地。

    一旁的男子心下惊讶,几个闪身到百里隐面前,想要抓住最后的机会,然而却对上了不知何时到达的边望。

    “啧。”眼见已错失杀百里隐的机会,他打了个唿哨,尚且存活的蒙面人便撤得奇快,不见了踪迹。

    苏淮秋爬着扑到云眠星身边:“阿云!阿云!!你千万不要闭眼……!”那原本总是带给他温暖的手竟带着几分凉意。

    苍池不顾自己受伤的手臂,翻药的手抖得不成样子,“回魂丹……回魂丹回魂丹明明放在……”

    云眠星听不到也看不清,她瘫成一团,身上几处伤深可见骨,最吓人的当属心口插着的剑,那里涌出的鲜血染红了一大片泥土,脸上更是没有块干净的地方。

    边望赶到了?大家都还活着吧?那就好……自己的努力还算有点用……

    她的呼吸已微弱到几乎不可见,意识也慢慢坠向深渊。

    但她能感觉到脸上落了几滴水珠。

    她用最后的力气挤出笑容。

    就算是死,也不要那么难过嘛。

    你既许了生生世世的愿望,那下一世我们一定能够再见。

    可惜,还有很多事没有完成。

    她闭上了眼睛。

    世界寂静。

    ——第一卷,《客江干》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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