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世界一片混沌灰暗,我怀疑,我已经下到了十八层地狱。

    在人界的十三年里我没有一天不担惊受怕,和母亲一起东躲西藏,我们受妖怪们的唾弃,受人类的驱逐,住桥洞,睡暗巷,后来的某一天,有个村子愿意收留我们,但是,现在却变成了一座废墟。

    我见她的第一眼时仿佛忘记了呼吸。

    大雪纷飞中,她从逆光深处走来,身披一件银色的斗篷,头上戴着顶毛茸茸的帽子,大风吹起她耳边的长发,她眯了眯眼。

    她放下帽檐,蹲下身来与我四目相对,她微微一笑,抬手摸了摸我的耳朵。

    那一瞬,我竟有了活在人世的错觉感。

    我警惕地看向她结霜的眉眼,看着她一张一合的红唇,空洞中传来她的声音:“跟我走吧,这里不太安全。”

    她的眼里似有柔光,似有星子,轻触着我原本麻木的心绪。

    她突然向前拢来一片温香,后来,我便陷入了泥潭沼泽般的黑暗里,大脑再次开始运转时,我才发现自己像是只傀儡一样跟在她的身后,走在这条妖风阵阵的雪道之上。

    我猜想,这是捉妖师一贯的手笔,他们有时比妖怪更狡猾,更能迷惑人心。

    这个女人,是个危险的存在。

    纪北秋低头看了眼手腕上透明状的傀儡线,抿了抿干涸的唇。

    他神情冷漠,心里早已建起了一道防备的城墙,他问:“我们这是去哪儿?”

    她歪头向后一瞥,“去帮你做个能隐藏你身份的东西。”

    纪北秋微微埋下头去,手掌已不自觉地握紧。

    果然,她一眼便知他是只半妖。

    人类都一个样,欺负不了法力高强的纯种妖怪,便把气都撒在妖力低微的半妖身上。

    帮我?隐藏身份?可笑,怕是想将我卖给妖都的猎奇者吧。

    纪北秋在身后打量起这个奇怪的女人,盘算着该如何逃离这种人的掌控,这是他一向擅长的事情,先伪装纯良无辜,胆小懦弱,再在敌人放松警惕的那一瞬将其一举歼灭。

    忽而,她回过头来,大半边脸被毛绒斗篷遮住,只露出个小巧精致冻得像是一颗樱桃的鼻翼,和那双清澈见底的眼睛。

    她问:“你还撑得住吗?”

    纪北秋被这一回头吓得呼吸一滞,心中闪过一丝心虚,但从小锻炼出来的心理素质让他始终保持着镇定,他点点头,算是回应她。

    斗篷之下她环抱着自己的身躯,看样子她已经冻得快不行了。

    呵,人类的身体终究脆弱,连这点风雪就禁不住了,而他身上流有一半妖怪的血液,寒冷,对他来说不足一提。

    “等下,别动!”她突然厉声道。

    纪北秋神经瞬间绷紧,只见她凭空变幻出一把银色弓箭,在大风中拉满长弓,原以为她畏惧严寒,却不想拿起武器的她瞬间变了一个模样,那种自信又带着点狠劲儿的眼神竟是出自那双原本水灵又清冷的鹿眼,这种反差,让纪北秋惊觉,这女人不像表面上看着那么纯粹简单。

    这里的风着实出奇,像是有一双手在推着人前进,但她,却站立如松会挽雕弓,像是一尊屹立不动的雕塑,银装素裹,动人心魄。

    可悲的是,她的弓箭头正朝着他的方向,那一刻纪北秋心灰意冷。

    所以她终究还是识破了他歹毒的心思,终于准备痛下杀手了吗?

    只听得“嗖”的一声,纪北秋下意识紧闭双眼,但剧烈的疼痛没有如预料中传来,回想那箭声像是从他耳侧穿了过去。

    难道射偏了不成?

    纪北秋顺着箭声行进的方向看去,大约一百米处有一处草丛,长箭正死死地插在上面。

    他心中一颤,“那,那是什么?”

    她轻松道:“我们今晚的食物,走吧,去拿。”

    纪北秋捏紧了拳头心跳如雷,此时,应该是他最后的逃生机会了。

    远处妖界的气息越来越浓郁,他们离妖界也越来越近了,不用想,这个女人就是想将他拿去给卖了。

    纪北秋暮然仰头,沐着远处花白的日光,瞬间换做了一副天真模样,他身体里有一半是狐妖的血脉,那自然就有狐妖一族惯有的魅惑之术,他只需认真地看向对方的眼睛,没有一个人类不会掀起内心的波澜。

    “姐姐,风雪越来越大了,你去那边山洞里先休息,我去捡。”

    纪北秋见她意外地挑眉,心想应该是起作用了,人类一向自以为是,以为握在手里的幼兽会永远温顺听话,却不想稍一分神就会被幼兽撕破皮囊。

    她点点头,不以为然地说:“去吧,快去快回,这附近还不太安全,我去山洞里研究下路线。”

    他继续咧嘴对她笑,母亲曾说过,他的笑容有治愈人心的作用,母亲让他多笑笑,这样她也会开心很多。

    可惜经历了这么多事情,笑和哭都成了奢侈的情绪,留下的只有一成不变的冷漠和麻木。

    小半妖在一望无际的雪色里狂奔,一秒也不敢浪费,他想她虽然长得年轻,但捉妖的资历应该不浅,这是身为一只半妖的直觉。

    可不曾想,路上遇到了变故,两只凶神恶煞的虎妖,无所顾忌地将自己的阴谋给说了出来,他们,要把他带到妖都去卖了。

    计算着袖箭的射程,纪北秋等那只母老虎靠近,想着能放倒一只是一只,但后面等着他的却是另一只老虎的化形。

    纪北秋虽只有半妖之力,也并未学习过任何法术,但对付这种等级的妖怪他却是颇有经验的,正面打不过,那就实行拖延消耗性的战术,等那老妖怪累得跑不动了,他再来一个绝地反击。

    但他没有料到的是,那个女人,这么快就来了。

    她隐匿在山头,观察着这边的战场,她并不打算第一时间前来营救。

    纪北秋心中冷笑,她这是在试探他的实力,正好,他也想看看她的实力。

    他假装绊到石头跌倒在雪地里,那只妖怪看准时机一个跃身跳过来激起一阵雪浪,愤怒的妖怪成功抓住了他的右脚,将他悬在半空中得意地哈哈大笑起来。

    纪北秋作势挣扎,试图摆脱那只铁钳般的虎掌,不多时便见到一道剑影划过,只那一瞬,妖怪便栽倒在地,躺在地上死不瞑目。

    女人手持长剑从空中飞下,稳稳地站在他的面前,她的眼神里有着不可一世的淡漠,不笑时,像是距人于千里之外。

    不过回转一想,她既愿意救他,就不会这么快将他给杀了,或许,他对她还有用处。

    纪北秋假装害怕得发抖,像是一个普通的人类孩子,这或许可以激起某种同类的怜悯之心。

    他任由她的手在他的耳朵上抚摸,温柔的触感激起他心中一阵战栗。

    被鞭打已久的人,会害怕这种亲昵的接触。

    她轻笑一声,眼底依旧澄澈如水,她的笑声淹没在风雪里,却化作一阵春风拂过他包裹着怯弱的心。

    她的声音很好听,像是环佩叮咚,但他时刻保持着警醒,因为他知道这都是人类惯用的伎俩,先表现出对你的好,然后转头就将你卖掉,在他们眼里,真心就是拿来出卖的。

    她攥过他手臂上的箭袖一看,忽而颦眉扬声道:“你靠这玩意儿活下去,不如靠我。”

    似带着戏谑,但他的心还是咯噔了一下,半晌不得安宁。

    彼时一道阳光透过了厚厚的云层照在她的身后,那一瞬间,她的周身像是渲染了一道金光,连头发丝都发着光亮,恍惚间,他竟可笑地以为她是从天而降的天神。

    纪北秋心中划过一丝冷笑,想着先顺着她。

    只见他一个飞扑环抱住了她的肩臂,女孩子的温香瞬间萦绕在他的鼻尖,不是那种烟柳之巷胭脂俗粉的味道,而像是灵魂里自带的味道,那一瞬,他竟觉得很久之前他们便已经相识了。

    他带着委屈的哭腔喊道:“姐姐,你终于来了,刚刚我好害怕。”

    纪北秋明显感到她身形一怔,想必是没有料到他会来这么一出。

    绮月良略带嫌弃地拉开了两人间的距离,微微扬眉显示出几分不信任,“你当真在等我?刚刚不是想逃吗?”

    纪北秋也没料到她会问得这么直接。

    他微微蹙眉,以一种犯了错的孩子姿态可怜兮兮地望着她,“姐姐,我怎么会逃呢,姐姐这么厉害,我留在姐姐身边才是最安全的。”

    绮月良看着这个有点心眼子的小半妖顿了两秒,忽而发出一声嗤笑。

    纪北秋知道她猜到他在装,但这不是关键所在,关键在于,她并不想与他争论这种无聊的问题,这就足够了。

    她挥袖起身向远处走去,纪北秋亦步亦趋地跟上,“姐姐我们现在去哪儿?”

    她头也不回地回了句:“去抓一只差点跑了的兔子。”

    纪北秋挑挑眉没再多说什么,只是无意间瞥见她藏在袖中的手冻得通红,像是五根细长的红萝卜,心中便藏不住地偷笑。

    快入夜了,人类自身抵御寒冷的能力急速下降,在这冰天雪地里如果不快点生火吃点东西,他们可能熬不过第二天。

    但这与他何干,他现在的首要目的是了解她的动机,找到逃生的办法,仅此而已。

    纪北秋在思考中又落下她一大节,反应过来立马快步跟上她,身后的脚印渐渐隐没在了黑夜里,消失在了风雪里,像是,他们从来没有来过一样。

    绮月良拿剑挑起那只僵死的兔子向后一扔,恰巧扔到纪北秋的怀里,“弄干净后,再拿进山洞里烤。”

    “我一个人弄吗?”他不喜欢被人指使的滋味,而且还是个陌生人。

    她懒懒地斜眼看他一眼,“怎么,以前没弄过?”

    她在一再地试探他。

    纪北秋脾气一向装得很好,他微笑着点点头,以他能展现出的最纯真无邪的嘴脸,“我一个人就可以,姐姐你去休息吧。”

    她勾唇一笑,似是对他表示肯定,他刚想再问句什么,转头就见她已经钻进了暖和的山洞里,只留下一抹银色的衣角。

    低眸时,小半妖脸上的笑意也转瞬即逝,他熟练打开袖箭的机关,里面还藏有一把锋利的小刀,光洁的刀面倒映着他眼底的杀意,那一瞬,他看到曾经死在这把小刀之下的狰狞面孔。

    他拿着小刀颠了颠,心想,刚刚她查看他袖箭时想必早已看出了端倪,现在也不必掖着藏着的了。

    兔肉处理好后,纪北秋拿出一根细长的伸缩铁棍串了起来,进洞穴时突然就感到一种格格不入感。

    那女人舒舒服服地躺在干草上摇着腿,他就像是她从路边随手捡的仆人专供她使唤,手中的铁棍瞬间就注入了某种愤怒的力量感。

    “拿过来吧,让我给你展示下我的厨艺。”绮月良起身向他招招手。

    纪北秋将肉递给她,蹲在一侧看她怎么个操作法。

    她先将兔肉横架在火堆上,一边旋转一边在上面刷了层薄油,烤得香味四溢了又不知从哪儿变出一棕色瓷瓶,应该是她自己特制的调味料,她认认真真地撒在上面,拿到鼻尖上一闻,满意地“砸”了一声,说了句“完美。”

    他算是看出来了,这个女人多少是带了点自满在身上的。

    她野蛮地将兔肉撕开一半分给他,也没说什么,自顾自地就啃了起来。

    纪北秋本还在犹豫,这女人不会给他下毒吧,虽然这兔肉确实焦香肥美,撒上调料之后更是烹香扑鼻,但身在江湖不得不防。

    转头就见着绮月良已经快将那半只兔子给横扫完了,带着点不符合她周身清冷气质的粗鲁,一点不像他的母亲,吃东西总是保持着细嚼慢咽的贵族女子的端庄气质。

    纪北秋还在震惊之际,绮月良便已经解决完了那半只兔子,像是还没有满足,她贪婪的目光渐渐移到了他的手上,“怎么,觉得兔子可爱不舍得吃?”

    纪北秋干笑一声,识趣地将兔腿撕下来分给她,“不是的姐姐,我吃不了这么多,你帮我分担点吧。”

    她豪迈一接,道了声谢谢,继续认真地啃起肉来。

    纪北秋嘴角一勾,心想终于找到这个女人的弱点了,有时候贪吃,也足够毁了一个人。

    绮月良早已在山洞周围布下了结界,狂暴的夜风被阻隔在了洞外,洞内就显得出奇的安静,只听得柴火噼里啪啦的声响。

    纪北秋看着火星子睡不着觉,而一旁的女人已经有了轻微的鼾声,他暗自咬牙,心想这女人的确是没把他放在眼里。

    从那一晚起,他再一次下定决心,迟早有一天他要让包括这个女人在内的所有羞辱过他的人或者妖,跪下来求他不要杀了他们,像当初他们对他那样。

    纪北秋死死地盯着女人脸上跳动着的火光,像是他就是那罪业之火,就要将她吞噬殆尽。

    狭小幽闭的地方总能给人安全感,她平稳的呼吸声竟让他也渐渐有了睡意,睡眼迷蒙中,他的思绪似乎还在飘飞。

    这个女人长得好看,杏仁眼,小巧的鼻子,饱满的红唇,表情总是冷冷的,像是这外面的天气,但是有两件事情会让她不禁露出笑颜,一是美食,二便是毛茸茸东西,比如我的耳朵。

    她像我一样层层伪装着自己,不让自己露出任何破绽,但是有些事情是藏不住的,藏在心里也会从眼里溢出,比如面对自己喜欢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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