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娘不只是他的娘,也是现在估计在承受痛苦的小乔的娘,尽管玉娘情有可原,但我没法共情。

    胸前的感觉让我没法像她那样撑着身体,还好背后受的伤不算多,靠床尾还能接受。

    隐约听她叹一口气,我拿糖罐的手随意搭大腿内侧,抬眼间见她停下动作,朝我侧过头,“莫得法子,玉娘过不去。”

    她说得“过不去”大概和我几年前的一段时间差不多,困在“为啥我要承受这些?”的困扰、郁闷里。

    可又不一样,我没有亲手把自己的女儿卖出去,然后后悔十几年。

    “当年她自个儿做的决定,现在后悔也没有后悔药。”

    那个时候生气的原因可能是一种路见不平的正义感,而现在身为经历过被卖的人,我能想到小乔的无助、茫然,还有,恐惧。

    感觉眼眶有点湿热,被忽略的眼前忽然见她转身过来,前倾摸上我的脸,“不该与你说这的。”还没朦胧的双眼看她有点后悔的眼神,我摇了摇头,笑道:“没事,我就是突然生气……更多不是玉娘。”

    她神情柔软地和我对视几秒,而后猝不及防地前倾贴近,单手伸向我后颈,脸颊擦过我的耳廓,被堵住的耳边听见她压抑的软声:“会好的。有老板护着,你会平安高兴的。”

    不自觉握紧手里糖罐,我呼吸停顿一瞬,没有东西的手向外伸,揽住她身后,“会的。……不会有更糟糕的事了。”

    可能我的语气听着还是很糟,她不再说玉娘啥的,退回身后笑着抬头摸了摸我的丸子头,我感觉头皮的轻微触动,眼看她笑意更明显几分,“我弟弟生出来那两年,头顶也扎过一撮,那时他总是拽。”

    她脑袋随着摸我头顶的手下降,我正看她稍显放松的笑,顺着问她:“那你是不是总得帮他?”

    “是哇。”她点头顺势低下。我跟随她下降的视线瞥她右手捏住左手针下的线,慢慢捋直,听她说:“男娃儿性子活分,我和娘每日单看顾他嘞。”

    听语气好像是啥美好的回忆,我也想听听她的幸福,“那他是不是很好玩?”

    她鼻息带出一声笑,我上移的目光看她轻轻点头,“恩。他会走嘞便中意采花,但娘跟他说男娃儿不能戴花,不准他戴,他就嚷嚷叫我蹲下,把花□□头上。”四目相对间,我看她更活跃的轻笑溢出,“我那时也中意鲜艳的,高兴。娘因为是他给我戴的,便不讲撒子不像正经女娃儿。”

    虽然只是小孩子的玩闹,但我能看出她是真的高兴,也许对小时候的她来说,几朵颜色鲜艳的小野花就足够快乐。

    “那你弟弟真做了一件让你开心的好事。”又想她现在是在他家,我不由好奇地问道:“你弟弟舍得你走吗?”就我来说,肯定不会给讨厌的人插花,如果她弟弟也这么想,应该不会舍得她去别人家干活。

    她沉默低下头,我向下的目光看见她手指绕像蛇一样盘旋的线,仿佛伴叹气,“他叫我好好的,等我回去给我寻一好婆家,婆家给的彩礼他撒子都不要。”

    在这个女人会被买卖的世界,她弟弟没吸她血的想法已经很难得,可她看上去却不太高兴,我猜大概是想到嫁人难过吧。

    正经跳出难过的方式暂时想不出,将目标对准她手捏的针,指了指,“等你缝到最后一点就让我试试吧?我还没缝过呢。”

    她缝了大半圈,我透过窗户隐隐看见对面的阴影移动了好多,看来应该过了挺久。

    窗框内一个人影走入,细看是念宁手拿棍子之类的,低头走着。

    “念宁咋出来了?”刚才还陪玉娘,现在拿个棍子干啥?我心里打着问号。

    “应当玉娘歇嘞,他出来扫院子。”

    感觉自个儿眉头舒展,我眯眼看他手里的“木棍”有点眼熟,忽然清楚,“哦!我在灶房看见过这个扫帚!”

    由于念宁在窗框里停留的比较短,我两只眼还转得过来。

    念宁从另一边再次进入窗框,我余光瞥他没有低身低头,朝这边看了一眼,就出了框。

    我移回目光,见她缝到还剩一个小口。

    她朝我取下手指的顶针,“你试一试,撒子不得便问我。”说着,把顶针递向我,“给。”

    虽然是转换她心情的借口,但也是我想尝试的新鲜。

    “好啊。”我跃跃欲试地拿来,像她一样套食指关节上,又接过她穿好线的针,双手展示给她看,“这样戴对了吧?”

    “对嘞。”她笑盈盈地轻握我戴了顶针的手,往下压,顺势拉,“来”没有说出来的方向她通过眼神告诉我,随后自己的身体往后挪,“坐这里好缝。”

    “嗯!”我抬起屁股,一下子坐过去,侧过头明朗地笑道:“好啦!我现在缝。”

    她鼓励似的柔笑点头,“好哦,”眼珠浅浅朝我前侧向下看一眼,“要慢一些,莫伤到手。”

    小时候因为玩心缝过几块布,虽然手法不同,算殊途同归。我比较她缝的间隔,把针戳下去的同时将套了顶针的手指垫到被子下,边压边推,感觉针尖戳到硬物,接着挪开下面的手指,再往下扎。

    把被子缝的边角翻折,果然看见出头的针尖,我咧嘴笑着侧过头看一直没离开的视线,“我穿过去啦!”

    “恩。”她冲我点头,真诚地笑,“小又好厉害。”

    夸奖也许就是动力,我忽略身上的疼,继续弯身低头扎针,反复上下六次,终于缝到角落,想到她一直沿着四边缝,没缝四角的交叠,我搞不懂该咋做,问她:“该咋收尾呀?”

    她上身前边靠上我,“这里在上下的布上缝一针。”手往我左边指,我俯身,从她指的方向移动双眼,将眼光落向折好的白布角,听耳边她说:“不必缝到棉花,缝到被角就好。”

    理解她的话,我哦哦点头,“晓得嘞。”

    大概上身低太久,胸前不适的感觉变得明显,我尽量不在意仿佛触碰的磨人,压着呼吸把针尖穿进叠一起的布角,穿进穿出将两边缝合。

    在连接的被角穿出针线,我略重的呼吸还未平息,忽然听见源于身边的鼓励:“缝得蛮好,下回准更顺眼。”

    宽窄不同的间距,有点歪的线,算不上好,我虽然有想缝好的心,可那种不适感让我放弃心里的想法。

    大概不会有人注意一个小角落吧?

    这么想着,我冲她笑笑,“那就看我下回的!”

    她答应着,而后转了一下眼珠,回看我间说:“我去把那三角缝了,便给你把药端来。”

    “好的~”看她把床头的剪刀拿来,我摘下食指上的顶针,在她剪断线头后给她。

    这回喝药不只有酸苦,还有纯纯的甜,溶解苦味,让酸气柔和。

    吃完最后一口后,她朝床尾侧过身,随即我听见一声轻响,“今儿个整日不得歇”她空手回身,“你要不要睡半个时辰?”

    断断续续往下沉的眼皮被我顶了起来,我想疲惫应该能冲淡噩梦,晚上还想等他回来,现在睡一下也好。

    下移的眼光重新在她脸上集中,我看着比我还忙的她,“你今儿个不也没休息?不如和我一起睡吧?”

    柔和的眼睛停留我脸上几秒,她露出很亲近的笑容,握我拿糖罐的手,“得。”指腹蹭了蹭我手背,“也好试试被子睡巴适不。”

    陪她把托盘送回灶房,我们躺上床。

    我脑袋刚挨上枕头,她帮我盖上被子,随后躺到我身边,也给自己盖上。

    不晓得是不是新作的缘故,我感觉身上的被子很软,还蓬蓬的。捏住被边朝她送,有点意外地向她侧过头,“你摸,这被子好舒服。”

    她看向我的眼光渐渐向下,被子外的手移过来,捏捏我手捏的被,没几秒像是点头地低了低下巴,“是嘞。”眼光转瞬看我,“老板买的撒子全是好的,作出来应当巴适。”

    没想到是他买的,但也合理,我不是特别在意这点。更让我在意的是……随着指腹摸缝合处,我认真专注地看她像温水一样的眼光,“那也是你缝得好,别人不一定能这么好。”

    不晓得为啥子,她的笑似乎深了,“恩,这里我也有些用处。”把我捏着被的手推到我身边,掖被子里,“先安逸睡吧,瞧你眸子都小嘞。”

    听她话语间的玩笑,我脑后磨蹭枕头,点头活跃地说:“好。”

    逐渐感觉不到手背粗糙的温暖,黑暗的世界听不见声音……

    漆黑而平静的地方,一道身影令我捏紧手,但不晓得过多久,好像在山洞里的女声温柔地说:“莫怕,这里莫得坏人。”

    似乎我就在那个山洞,看不见的周围散发着温暖,而眼前出来的恐惧也消失不见。

    渐渐感觉平静,接下来……

    “小又……小又……”

    小朋友在水流边的欢笑声中冒出那个温柔的女声,明媚阳光照耀的孩子和水面,我眼前忽然暗淡,转身再看,一张模糊的脸慢慢清晰,以为干动的嘴有了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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