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拨回山动前一个月。

    俞良生下衙回来便钻进厨房忙碌。

    锅铲敲打在铁锅边沿,他绷着脸道:“加点柴,我菜都炒不熟了。烧火别看书,看书别烧火,三心二意成何体统!”

    坐在灶膛前的俞行舟讪讪放下书,用火钳夹了把干笋壳进灶膛。原本快消失的火苗噌地蹿了起来,他又赶紧加了两根柴进去,这火才算救回来。

    周氏坐在檐下做女红,听着丈夫斥儿子,脸上溢出笑容。

    俞唱晚推开院门而入,先去井边的桶里净手净面,后进屋换了身半旧不新的衣裳才坐到周氏身边,摸了摸娘亲微微隆起的小腹,问娘亲今日难受不曾。

    周氏含笑摇头,想起来上午村东头秦婶过来串门,道:“秦婶问我要药耗子的药,家里没了,你得空配上一些给她送去。”

    俞唱晚懒懒应了一句,腻了娘亲好一会儿才去厨房帮忙。

    不多时,天黑下来,俞家掌了灯。

    “来,行舟读书辛苦,唱晚跑县城辛苦,夫人怀着小家伙也辛苦。”俞良生边说边分别往母子三人碗里夹了一块肉,又压低身子,面上尽是自得道,“昨日抓到个州府海捕文书上的亡命之徒,今日韩大人发了赏钱。”

    俞行舟满足地喟叹一声道:“怪道非年非节,怎的吃上了肉,原来是爹爹立了大功。”

    俞良生登时眉开眼笑,浓眉一展,“你爹爹我除了不会读书什么都会,不过这人是捕班共同抓的,我可不敢居功自傲。你要跟你娘学,她读书写字了得还谦虚。”说着漆黑的眼眸看向妻子。

    周氏被丈夫眼里的柔情羞红了脸,嗔了丈夫一下,却未将眼神移开。

    俞行舟鸡皮疙瘩掉一地,翻着白眼要跟俞唱晚说话,却觉得长姐的脸盘似乎比十日前大了一圈,忍不住皱眉道:“姐姐,你最近……好似胖了许多。”

    周氏脸上笑意一顿,扭头接过话茬,“你姐姐不是发胖,是水肿。”

    她前日见过唱晚褪下衣裳后的身子,不复曾经的白皙,而是隐隐发黄发灰,且水肿很严重,伸手按那小腿肚,凹陷处久久才能弹起来。偏生女儿倔,不肯去把脉。

    俞良生皱起浓眉,劝道:“阿晚去瞧瞧吧,这点银子咱家还有。”长女懂事,惯会委屈自己,但生病不是小事。

    “姐姐还是去找陈大夫把把脉吧,否则会越来越像十四的。”俞行舟黑眸瞥了眼桌腿下方,语气非常诚恳。

    被点名的十四在桌腿边对着某人粗声粗气地“喵呜”了一声表达不满。

    它全名乃轩辕十四!意为轩辕黄帝第十四子,可是猫中王者。只叫十四一点都不霸气,偏这家人爱这么唤,气煞猫也。

    下一刻,俞良生的铁手拧起了儿子的耳朵,“有这么说姐姐的吗?钱夫子没教你友悌?”

    “我错了,娘!姐!”十一岁的少年耷着眼皮四处求饶。

    周氏瞥了儿子一眼,没作声,意思就是:该!

    俞唱晚本就不生气,动了动琥珀色的眸子,促狭道:“爹爹罚他洗碗。”

    她这弟弟最不喜碰油水,宁愿烧火也不洗碗。

    俞良生哈哈大笑几声松开手,俞行舟揉着耳朵哀叹,家里就他地位最低,连十四都比他高。

    玉兔中天,外罩一层薄纱,院外蝉鸣震天。

    俞唱晚沐浴后坐在廊檐下风干头发,橘色狸花猫四仰八叉地躺在身侧,尾巴上下摇动,圆乎乎的脑袋侧过来,半眯着琥珀色的眼。如果忽略那肥得凸起的腹部的话,倒称得上一幅俏狸奴消夏图。

    主人起身摸了一把十四发腮的脸和不存在的脖子,心道,她真的越来越像十四了么?不禁在夏夜打了一个寒噤。

    次日天际泛白,层叠的云将太阳挡得严实。

    果然是个阴天。俞唱晚心道。

    收拾了简单炮制过的药材和一些新鲜的药草,带着母亲新做的荷包手帕跟弟弟一起出了门。

    到了县城,俞唱晚先将俞行舟送到岱岩书院,又去相熟的铺子卖了荷包和手帕,最后才往宁和堂去。

    宁和堂里,学徒阿旺笑眯了眼:“俞姑娘真是及时雨,白及快见底了。”

    “陈大夫还没来?”俞唱晚环顾四周,铺子里再无旁人。

    “师傅苦夏,入睡难,估摸着再有两刻钟就来了。”

    俞唱晚坐在那儿看阿旺将她带来的药材分门别类称重后归置好,闻着淡淡的药香,心中的不安与烦躁少了许多。

    年过四旬,身着蓝色袍子,留着美髯的陈平撩帘进来,见小丫头坐在那儿便笑了:“脸色欠佳,看来是没睡足。”

    俞唱晚不禁抬手碰了碰脸颊,旋即笑着道已然睡好。

    陈平看她跟自己进到了诊脉房里,便道:“有什么事需要老夫帮忙?”

    俞唱晚犹豫再三,终于提起勇气道:“想请陈大夫替我把把脉。”

    小姑娘咬着唇有些紧张,“近来觉得身上不大好。”话只要开了头后面的便好说了。

    陈大夫两指搭在纤细的手腕上,即使肤色泛黄,也能看到薄薄的皮肤下隐藏的血管。

    陈平凝眉几息,叫她换了另一只手腕,再次仔细问诊一遍。

    俞唱晚心中一突,笑道:“陈大夫,您就说实话,没关系的,有病我早些治也是好事。”

    若不是小姑娘眼里的忐忑,陈平都要信了她的话,垂下眼边收脉枕边道,“从脉象上看肝滞郁,肺气也受阻,肾损严重……”

    阿旺将药扎好递给俞唱晚,她接过道谢离开。

    阿旺见陈平出来,忙问:“师傅,俞姑娘是不是生了大病啊?我瞧着这药里又是川楝子,又是延胡索的,还有几味不便宜的药材。病灶在肝肺?”

    陈大夫睨了一眼徒弟,“不要声张。”声音中止不住的悲伤。

    “徒儿明白。”阿旺收了药秤,心里难受得紧,苦着脸叹气,“俞姑娘这么好的人先是退了亲,如今又生了重病,当真是天不佑好人。”

    先才师傅分明开了五服药,她捏着钱算了好一会儿跟自己说只要三服,那可怜样子让他这个外人都心疼。

    陈平没收她把脉钱,那药方里能换成更便宜的药他都换了,剩下的是绝对不能变的,即使这样,一服药也要花近一两银子。

    对普通百姓来说,二两银子足够一家五口人花用一个月,这就意味着俞唱晚一天的药钱就要吃掉家里半个月的口粮。

    俞家眼下四口人,其中俞行舟要交书院的束脩。俞良生是衙门外雇的,月例不如正经吏员,但周氏平素做些绣品荷包去卖,以及俞唱晚采摘及炮制药材送来宁和堂,一家人的日子也算过得去。

    而今,俞唱晚的这场病可以说是让并不宽裕的家雪上加霜。

    天阴沉得紧,却不下雨,闷热得如同裹了一层茧子,密不透风又挣脱不开。

    俞唱晚双目无神地走在路上,一个年轻人匆忙经过不小心踩了她的脚。

    “对不住,我……”那人连忙道歉。

    看着粉白底绣迎春的鞋面上那清晰的脚印,俞唱晚没感到痛,只觉得心灰意懒,道了声无碍,便越过那人继续往前走。

    她对周遭一切充耳不闻,脑中反复回荡陈大夫那番话。

    “从脉象上看肝滞郁,肺气也受阻,肾损严重,可这些并不足以让你全身水肿、肤色变化,甚至剧烈咳嗽。如你所言,今年开春后出现症状,眼下也不过四个月,它发展迅猛,五脏已有其三显现衰弱之势。这种病,我闻所未闻,眼下只能开方试试看。若三个月后没有半点好转,你便去京城寻找名医……是,许多病前期都不疼痛,等感到疼痛之时,便是……药石罔灵。”

    陈大夫的话很委婉,但她明白其中的意思,她的无名之症他可能治不了,而且就这个发展态势,五脏六腑衰弱竭尽之日,便是她油尽灯枯之时。

    陈大夫曾师从宫里的御医,他都不能治,自己还有多少治愈希望?

    俞唱晚顿住脚步,垂头看着手里的五服药——她本来只要三服,是陈大夫心善,赠了她两服。

    她才将及笄还没陪伴到爹娘老去,还没看到弟弟金榜题名,或许她还将有个妹妹,怎么舍得就此凋零?

    抬首,路人行色匆匆,她不禁疑惑,同吃五谷杂粮,怎的她俞唱晚患的就是绝症?

    也许是该她倒霉,此时又有一位汉子匆忙行过,撞在她肩头,将人撞得踉跄两步。

    俞唱晚稳住身子,却见那约莫三十岁的汉子对她视而不见径直离开。

    那股悲苦瞬间变为翻滚的燥意在胸腔喷薄而出,凭什么那人撞了她不道歉?凭什么她要忍受这种人?她都要死了她怕什么?

    俞唱晚三两步上前拦住那汉子,对方个子中等,生得普通,双颧高耸,略显刻薄,嘴角下撇很是苦相。

    他显然对她拦路一事略显惊讶。

    “赶着去阎罗殿就不用带眼睛了吗?”面前的小姑娘猩红着眼仰头厉声道。

    这话不可谓不恶毒,汉子登时气得鼻翼翕合,眼底闪过一丝狠戾,正要放话,又被俞唱晚一番抢白,“怎的?不认么?我站在那儿没动,是你直直撞上来的,卖花生的杨大爷和卖鞋的婶子可以作证。”

    小姑娘口中的证人纷纷证实她的话,汉子万万没想到碰到个硬茬儿,眼中阴鸷密布,他的人生中就没有道歉这回事。

    眼看指指点点的路人越来越多,汉子怕惹来官府注意,便在眨眼间收了凶相,放开攥紧的右拳,拂袖而去,依旧一句话都没说。

    俞唱晚想再次跟上去讨回公道,却被路人给劝住:小姑娘在成年大汉面前讨不了好的。

    发泄不了躁郁的俞唱晚仿佛被拉回了人间,整个人像被抽空了般疲惫。

    她一路走到城门外的大榕树下,回想着方才经过的青瓦白墙,人声喧阗的街道,所有人的表情似乎与昨日并无不同。天空依旧是遮云蔽日,黄云压城,与她进城时毫无二致,竟叫她生出一切是不是在做梦的恍惚。

    不知过了多久。

    圆圆大头瘦削身子的小子慌张向这里奔来。

    小豆苗老远便瞧见了在大榕树下一动不动的晚姐。

    他一把抓起俞唱晚的手,上气不接下气道:“晚、晚姐,快跟我走,张大哥说俞叔杀了人,被押回县城大牢了。”

    俞唱晚脸色愕然,觉得这个世道当真魔怔了,不然为何小豆苗说的每个字她都听清楚了,但就是不明白那句话是什么意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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