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透,赵彦青七拐八拐来到一扇黑漆小门前,三长两短四中的敲门技法拿捏得很准确。须臾,院门打开。

    屋里烛光明亮,正中一张紫檀条案,案上文房四宝齐备,一人坐在案后。

    赵彦青恭敬行礼:“属下拜见主子。”

    这是他头次见主子。

    “起。”

    清雅的声音如击磬敲钟,赵彦青忍不住抬头看上首的人。修长的手指捏着邸报的两端,只得见上他额头如玉,长眉如墨,长睫下垂,内勾外翘的眼型十分精致,而下半张脸隐在绢帛后。

    “说罢。”

    赵彦青赶忙收回视线,禀报正事。

    “属下按线索查到刘记药铺,暂时未发现响动。但线人说,前不久有一种新寒食丸现世,据说是极品货,叫翡翠丸。”

    赵彦青略略抬头,见主子修长如竹的手指曲着敲了敲长案。

    “新货?”上首的人多了丝兴趣。

    赵彦青颔首,呈上一个荷包,余光里悄悄看清了主子的模样,乌发被羊脂白玉簪束得一丝不苟,凤眼藏着尊贵,黑眸如渊,鼻梁细挺,薄唇微勾。橘色的烛光扑在面上,如镀上一层佛光。

    离开那间屋子,赵彦青还沉浸在那玉质金相中,碰了碰上峰的手肘:“主子当真不是谪仙人?”

    影七没绷住扑哧笑出来,“放心,主子是真人,要食人间烟火。”要如厕放屁。当然最后这句是他内心嘀咕的。

    不过几乎人人第一次看见主子都跟赵彦青差不多,他都习惯了。

    影七送赵彦青到门口,“重要的是顺藤摸瓜找到上面去,至于翟药师,若是无暇顾及便交给我也成。”

    赵彦青知道他在提点自己,当即道谢:“属下知晓轻重缓急,若有翟药师的线索定当第一时间回禀。”

    影七回到屋里,上首的人道:“无人对他身份起疑?”

    “并无,赵彦青虽是我们的人,但明面上还是挂在桃源县衙,被州城借调办秘差。”想了想,影七又加了一句,“他办事尚算谨慎细致。”

    三年前,寒食丸横空出世,一切悄无声息,直到扬州一富商因此物倾家荡产,其儿子一头撞死在官府门前的石狮子上才被他注意到。一个富商尚且如此,整个大乾有多少富贵者,寒食丸背后的人更不知以此敛财几何。

    能将寒食丸卖到大乾多地,背后之人应当根基甚深,他有预感,挖出寒食丸背后的人将有大用。是以他在各地布了新暗线,赵彦青便是其中一个。

    寒食丸背后朋党众多,且办事隐秘,撒网查了两年也才抓到点皮毛,那筋骨却是没见到。

    而今又出现个翡翠丸,据目前掌握的情报,还只有桃源县一处有,因此尚不知是推陈出新还是换了药师,抑或是有人另起炉灶,如果是后者,背后又站着谁。

    “主子,这翡翠丸真那么好吃?”影七忍不住问。

    主子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尝尝?”

    影七忙讪笑摆手,“可需要把影三调回来?”

    上首的人没说话,影七知道这是不用的意思,便悄无声息退下。

    身着月白色广袖大衫的男子将灯挑亮了些,翡翠丸在如玉的掌心里透出墨绿色的幽光,这当真不是一块墨绿翡翠?

    翟药师,呵。

    明亮的月光下,赵彦青打马回家。

    他阔面浓眉,高鼻大眼,是一张少年英气的脸,一种中正的俊朗。

    他今日隐瞒了一事,那杨老实竟指认阿晚是翟药师。

    必然是人有相似,阿晚小丫头片子一个,就会认认药材。几年来,多少医术高明的大夫都无法复制寒食丸,可见此物并非常人所及。否则满天下的人都能以此发财了。

    话说,有一年多没见着阿晚了,今日在县衙门口,他还是凭着俞叔和周姨才认出她来。她好似高了也胖了些,嗯,胖了好,以前太瘦。

    -

    次日清晨,杨老实刚出门就被一条铁臂给扣住肩膀,同时捂了嘴往后面拖。直到过了半条巷子,那人才放开他。

    “哎,赵爷,小的昨日已经给您指认了。”杨老实哀怨地看了青年一眼,不明白他为啥这次就是不信自己。两人认识多年,时常相互透露消息一直很愉快。

    赵彦青不说话,拍拍他肩膀往旁边一指。

    杨老实疑惑地看过去,倏地瞪大眼睛,五个身量、体型和俞唱晚相似的女子,梳着看上去没差别的发髻,都穿着青绿色的衣裙,背对二人站成一排。

    不会吧?杨老实心里咯噔一声。

    “就是你想的那样。不是信誓旦旦叫我信你?认,谁是你昨日看到的那个。”赵彦青双手交叉抱在胸前,依靠着墙,似笑非笑,“来,走几步。”这句是跟那五个女子说的。

    五个女子得了银钱,一听口令,或摇曳生姿,或莲步轻移,或鹅行鸭步,或一步三摇,或利落生风。

    杨老实:……

    “赵爷,您这……”

    “就你昨日瞧见的,今日我找五个差不离的来你都辨认不出,叫我怎么信你?”赵彦青冷笑。

    跟寒食丸有关的人都精明得紧,有的十分擅长伪装。去年他在钦州一个官员家中做了一年的暗探,最后查到那卖药的上线竟然是男扮女装,身段、嗓音扮得惟妙惟肖。若非机缘巧合之下让他发现端倪,再按图索骥找到窝点,只怕这会儿都回不来中州。

    有前车之鉴,赵彦青不敢轻易信人。杨老实说翟药师是女子,实则可能不见得,毕竟他口中的翟药师仅是身量比男子矮小,声音比男子细软,双手比男子细嫩,并无再多实质证据。

    杨老实一噎。

    昨日看到那背影就是觉得异常熟悉,更重要的是她身边那个及胸的小子,二人站在一起举手投足间像极了那招蛇咬他的翟药师两姐弟,如今没了那小子参照对比,他其实也分辨不出。

    难道真是自己感觉出了错?

    -

    俞唱晚打了个喷嚏,她正和周氏张罗今日的午饭。

    赵彦青这办公差一年未曾归家的人终于回来了。正逢俞良生出狱,赵德全早早便跟儿子说好,要来俞家做客。

    巳时末,赵家父子在城门口遇见提四色糕点、酒菜的张旸等捕快,便一同前往。几人联袂到来,俞家小院又热闹起来,一群人直喝到日头偏西才散。

    喝多的俞良生想起一个月的牢狱生活很是愤懑不平,又自觉愧对妻女幼子,起夜吹了会儿风,第二日就发起了高烧。

    俞唱晚连忙去宁和堂请陈大夫出诊,顺便归还借的二十两银子,以及给自己买五服药——之前的药吃完后,因没钱,便断了,后来卖翡翠丸小赚一笔,自然要续上。

    驴车里,俞唱晚想了想,佯装不经意地问起了寒食散和寒食丸——曾彪的寒食丸莫名消失让她很不安,让她更不安的是,蔡香是否因长期服用寒食丸而神志不清?

    陈平摸着胡子笑了,“若是寒食散能乱人心智,天下岂不是要大乱?要知道三百余年前,它可是很盛行。根据御医院的诊史簿记载,寒食散和以此改了方子的寒食丸,连续服用十多二十年,只会脏器受损而亡,断不会影响神智。你所言的控制人之心神,该是人为主,药为辅。”

    也就是说控制蔡香的主要是曾彪,寒食丸最多是要挟驯化她的辅助?

    俞唱晚咬了咬第二节指骨,陈大夫阅历深厚,她自是信他,可如今的寒食丸跟几百年前的寒食丸不是一个东西,想到那两味未知名的药材,难以心安。

    送走陈平,俞唱晚坐在小杌子上守着两个火炉,一个是自己的,一个是她爹的。

    周氏放下绣绷,“你爹出事前不是叫你去给陈大夫瞧瞧么,他怎么说?”之前丈夫身陷囹圄,她忘记问及女儿的身体。

    俞唱晚搅药的手一顿,旋即笑道:“我就是有点肝气郁结,肾气不足,才会又发黄又水肿。不碍事,陈大夫说吃点药慢慢调养就好。上次首乌卖了十两银子,便给我调理身子吧。”

    所谓盘龙山上有首乌是俞唱晚为了让周氏不卖地而编的,如今她将卖翡翠丸得的银子冠到首乌上,周氏也没起疑,还连声道好。

    “倒是阿娘,陈大夫让你少用眼睛,不然以后眼花得早。”俞唱晚转移话头。

    周氏举起绣花针在头皮上划了划,“放心,娘亲知晓,以后每天只绣一个时辰可好?”

    俞唱晚回过头,看着母亲秀美恬静的脸点点头。余光里,她的弟弟或妹妹将在年尾出生;屋子里,父亲施针后正在睡觉,鼾声传到了外面;院子里,小豆苗缠着行舟给他解释“成事不说,遂事不谏,既往不咎”是何意;阴凉处,轩辕十四摇着橘色铜钱纹尾巴在惬意小眠。

    药香袅袅,黑砂药罐中药汁沸腾,俞唱晚想,她要活着,只有活着才能长久地陪伴家人。

    过得五日,她到宁和堂复诊。

    阿旺将两包药递过来,“这是你爹的,这是你的,我依旧用红纸写了。”

    俞唱晚道谢接过,甫一转身,就见一个白瘦的中年汉子跨进来,他的左手似乎不中用了,软绵绵的垂着,虎口处露出一截包扎的白细布。

    “陈大夫呢,我来换药。”

    杨老实一进来便对上一张笑容僵住的脸,下意识皱了皱眉,他并不认得这人。

    只见那姑娘很快垂下目光,侧身离开。

    阿旺见杨老实盯着俞唱晚的背影,便出了药柜,“您就是被蛇咬的那位?陈大夫不在,由我师兄替您看伤口,这边请。”他边说边挡住这人的视线,把人往里面拉。

    杨老实收回目光,若有所思地笑了笑。

    俞唱晚着实被这意外情况惊了下,疾步离开宁和堂,故意绕路去坊市间去买了丝线和菜肉,见一路都没被跟踪才略略放心。

    谁知刚出城没几步,背后蓦地传来一句:“翟药师,有蛇。”

    俞唱晚下意识顿住脚,那一瞬间,她汗毛直立,旋即双脚跳将起来,一边张望后躲一边问,“蛇?哪儿有蛇?”

    杨老实从路边的榕树后走出来,阴恻恻道:“翟药师,咱们……”

    他话还未说完,小姑娘便拧着细眉瞪着大眼,“你这大叔好生无礼,好端端吓我作甚?”

    “不是。”杨老实一滞,“你别装……”

    “方才不是你谎称有蛇吓唬我么?我装甚了?分明是你装。”俞唱晚根本不给他说话的机会,“大家来瞧瞧,这人好不讲理。”说着琥珀色的眸子蒙上一层水雾,又冲着官道上的人又娇又急地喊话。

    杨老实见路人停住指指点点,老脸登时有些挂不住,又想,难道她方才站住不是因为翟药师三个字,只是因为蛇?

    他冷哼一声,快步离开。

    俞唱晚焦急的脸色瞬间沉下来。在山洞时,她看过杨老实的伤口,中了蛇毒居然只废了一只手,可真是命大。

    俞唱晚咬住第二节指骨,那日见过翟药师的人不少,但算得上熟悉的,满打满算就四人——郑永郑远兄弟,刘勤快和杨老实。

    郑家兄弟不太可能亲自出来寻人,刘勤快应该已经葬身红浆草汁引发的山动,只剩这个杨老实。而在宁和堂,杨老实显然是认出了她,否则方才不会来诈她。如果镇远镖局知道了她就是翟药师,才团圆的一家人又将面临危险。

    只有杨老实不能开口指认她。

    官道两侧的地中高高的玉米已经抽花,俞唱晚看着玉米须随风飘动,琥珀色的眸子一片冷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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