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唱晚摇头失笑,等脸上的温度降下来,又替杨颂之把脉。她医理学得不如荀方二人,如今只能摸出来他的脉象虚浮,心脉尚好。便暗下决心,回去后定要好好学把脉,否则病人在眼前都救不了的感觉实在是糟糕透顶。

    这天白日方荟影只偶尔进来房间送饭送药——俞唱晚的药在出发前制成了方便携带的成药丸子。前些天药丸吃完,由含笑负责熬药。

    夜幕降下,云飞起身用了点饭菜便来替换俞唱晚。

    到得掌灯时分,含笑和李师傅将饭菜摆上桌子,荀潜还没回来。

    俞方二人心下着急,毕竟是在他乡,荀潜受了伤不方便,小豆苗人小,半夏不够机灵,就怕三人遇到危险。

    方荟影刚想派李师傅出去寻一寻,却见三人一身风雪地推开了院子门。

    饭桌上,荀潜没等众人问,便道:“我们今日逛了好几个书斋,翻了不少医书毒书始终未能找到这种毒,可俞姑娘昨日的话提醒了我,我方才在回来的路上才想到,这种毒我应该在杏园的书楼里见过,它叫半边月。”

    “半边月”三个字刺激了俞唱晚的记忆,“是不是杏园书楼三层里侧一本封面残缺、破烂书册上的?对了,那书册上记述着中了半边月的症状与杨公子的表征完全一致!无故沉睡、身带血线。”

    “不错。血线及肩便会消失,届时中毒者将在睡梦中死去,死后等闲人看不出是中毒而亡。”荀潜叹道,“看来杨公子的情况不容乐观。”

    方荟影瞪大杏眸,撇撇嘴嘀咕道:“我也去书楼看书了,怎就没见过什么半边月一边月?你们这种人当真是不给别人活路。”

    俞唱晚和荀潜噗嗤一声笑出来。

    方荟影又道:“既然知道了是什么毒,应该能配解药了吧?”

    二人再次点头,那书册里确实记录了解毒的方子,只是案例陈旧,不能直接用,还需根据杨颂之的情况重新拟方子才行。

    找到确切方向就好。

    三人快速用完饭,便凑在一起研究解毒方子,增删数十遍终于在次日天亮前拿出了三人都认可的版本。

    药方分为成药和汤药,二者相辅相成。

    事不宜迟,李师傅天刚亮便套车带着小豆苗和半夏去州城里买药材和制药的器具。荀潜三人则回去补觉,晚上才能精力充沛地制药。

    一屋子的人都在忙碌,云飞看着俞唱晚的背影眼神复杂,他曾经不明白自家主子为何会对她另眼相看,盖因在他眼里,俞姑娘出身太低,又非绝色女子。尤其是初识那会儿,顶多算个有几分姿色的乡下姑娘,主子定然是瞧她可怜才屡次出手相助。

    后来得知她是心狠手辣的翟药师,他内心一度不能接受,觉得主子不可能青眼于一个蛇蝎美人。直到她以身试药、无偿献方,他才明白,主子看中的从来就不是她的外表、出身,而是其坚韧的心性和善良的底色。

    替父翻案要求验尸的是她,面对强权无所畏惧的是她,知错思改的还是她。“杨颂之”帮她的仅是将朱茂盗卖药方一事散播到其曾就读的书院和京城。对他们来说,本是举手之劳,她却铭记在心,此时才会如此竭心尽力。

    俞唱晚不知道云飞对她的态度在悄然转变,睡醒后用过饭便开始配制解药。

    一间倒座房被改成了药室,里面灯火明亮如同白昼,吃饭用的八仙桌被搬到这里,桌上按序摆放着瓷杯、瓷碗等器具,小火炉已经生好了火,药材全都洗净摆在了一边。

    一看就知道这是小豆苗的手笔,他是最清楚俞唱晚制药习惯的人。

    面对晚姐抛来赞赏的眼神,小豆苗摸摸后脑勺笑了。

    方荟影见荀潜则拿起桌上一个白釉春瓶端详,疑惑道:“怎么还有春瓶?”

    “自然有妙用。”小豆苗抢先替晚姐卖个关子。

    要知道晚姐的采买单子上没有写这个,可他路过瓷器铺子看到其中陈列的圆肚子花瓶时,便想到了二人曾经制翡翠丸的日子,脑子一热,硬是在冬日里买了个春日里才该放的春瓶。

    方荟影和荀潜没再多问。三人开始制药,小豆苗在一旁打下手。

    荀、方二人看俞唱晚在白釉春瓶中加了水,然后将细细的瓷管一端插到瓶子里,另一端放到瓷碗里,而小火炉便在春瓶圆圆的肚腹下面加热。

    俄而,瓷管里充满水汽,一小股水滴到瓷碗里。

    很快一碗最干净的水便制成。二人纷纷叹道:“春瓶口小颈长腹圆,用此物确实比敞口的器皿更便宜,亦不容易受污染。你简直是个制药鬼才,这都能想到。”

    俞唱晚摆摆手:“我不过是拾人牙慧罢了。”

    二人以为她谦虚便没再继续夸,转而聚精会神制药。

    忙了半宿,解药丸子制了出来,还需晾干。

    次日,云飞先行将煎好的汤药给杨颂之灌下去,再喂他服下解毒药丸。

    此后杨颂之一直在昏迷,好在手臂上的血线逐渐变淡,这让云飞提心吊胆之余看到了希望。

    直到第三日,杨颂之终于苏醒。

    窗外西沉的阳光直射到他脸上,他抬手挡了挡,或许是昏迷太久,乍然处于亮堂的环境,他眨了很久的眼才逐渐适应。

    云飞正抱着剑歪在窗侧的椅子上打瞌睡,身上的衣裳好像没换过,眼底下两团青黑,下巴冒出了短短的胡茬,一看就知道他已是几日没好好歇息过。

    杨颂之试着动了动身子,顿感无比乏力和疲惫。他苦笑,自己中毒以来就不太能吃东西,就算是清醒的时候强迫自己吃一些也不足以维持这么长时间,眼下翻个身都困难得紧。

    他一动,云飞便被惊醒,见床上的人正在打量他,愣了好几息才反应过来,三步并作两步来到床前,“主子,感觉怎么样?”颤抖的声音里带着哭腔。

    “还好,有些饿了。”杨颂之噙着笑,声音很是沙哑。

    主子难得的没骂他大惊小怪。笑得憨憨的云飞道:“诶,属下这便去给主子张罗吃的。”

    杨颂之见他闪身出去,心尖涌起一阵暖流。

    云飞伺候他用过粥菜,漱了口,俞唱晚、方荟影和荀潜才联袂而来。

    杨颂之脸色苍白地半坐在床上,已然换了身衣裳束了发。

    荀潜坐在床边替他把脉,旋即检查他手臂上的血线,“从脉象上看杨公子体内的毒已少了许多,心脉比之前强健,且血线完全消失,说明解药有效。”

    俞方二人相顾一笑,倍感欣喜。

    荀潜又细细问了杨颂之醒来后的感受,均被俞唱晚一一记录下来。

    “杨公子今日还是继续服药吧。”毕竟时睡时醒这个症状还不知道是否好转。

    杨颂之颔首,愉悦地笑着,诚挚地跟三人道了谢。

    “不用谢我们。”方荟影按住荀潜的肩膀道,“方子是俞姑娘开的,解药也是她主导制出的,我们就是打打下手,你谢她便是。”

    荀潜闻言诧异地看了方荟影一眼,旋即想到这几日俞姑娘对杨公子的关心,他似乎明白了点什么,忍不住抿笑,没有否认她的话。

    被说的主角蓦地一怔,忙不迭否认的同时伸手拧了一下方姑娘胳膊内侧的嫩肉。

    谁知对方吃痛,却还深吸一口气回击道:“她还喂你服药。”

    俞唱晚:……

    她简直想找个地缝钻进去,但又无法否认,只得干巴巴道:“大家都有照顾过。”

    杨颂之垂眸一笑,“大恩不言谢,往后诸位有任何在下能帮忙之事,定不推辞。”

    三人都不是施恩图报之人,但也没否认这句承诺。

    荀潜见俞唱晚羞窘不已、杨颂之面带疲乏,便道:“杨公子还需静养,我们还是不要再叨扰了。”

    目送几人出了屋子,杨颂之精神不济得愈发明显,云飞连忙扶他躺下。

    杨颂之闭上眼别过头,眉头皱得很紧,“找个东西将窗牖遮一遮。”这光照得他眼睛疼。

    云飞一愣,下意识看向窗外,此时太阳早在云层之后,屋子里并不很亮。

    主子畏光的毛病还没好?不过主子中毒已久,这才用了解药没几日,体内的毒素定然需要一段时间才能完全清除,想必到时候便不害怕见光了。

    旋即依言将自己睡的胡红牡丹床褥揭下来,固定在西厢房的窗牖上边。大白日里,整个屋子如同在黑夜,一丝光亮也无。

    杨颂之顿感双眼的酸痛减轻不少,只是又瞥了一眼那描着胡红牡丹的床褥,默默翻身向里侧——当真是俗不可耐。

    云飞:……

    他专门挑的这床湖绿色地胡红牡丹纹床褥,多好看多喜庆啊!

    又三日过去,杨颂之白日里都清醒着,进食一日多过一日,眼瞧着精神越发好。第四日还下床在屋子里打了一套拳,只是他那畏光的症状始终没有缓解,令俞唱晚三人很是不解。

    直到这日,俞唱晚照旧过来询问并记录他身体的变化。

    杨颂之坐在桌旁,长而密的睫毛盖住眼眸,“云飞,我想吃蕈菇。”

    云飞一愣,“属下这便吩咐人去买。”附近还有暗卫在。

    杨颂之没回答,只是将眼眸放到他身上。他这才领悟到,原来主子是想跟俞姑单独娘说话啊。哎,直接叫他出去不就好了么?真够欲盖弥彰的。

    “诶,属下自己去买。”

    杨颂之似乎没看见云飞出去时略带揶揄的眼神,听房门关上,转过头对着小姑娘道:“俞姑娘,劳烦你将窗牖上的床褥掀开。”

    俞唱晚见他愿意掀开床褥,以为他不再畏光,便走过去先撩起小小一角。

    杨颂之道:“再多点。”

    俞唱晚高举手臂,撑开一片光明,冬日暖阳从窗牖照耀进来,透过窗棂投影到地面。

    她仿佛听到一声微不可察的叹气,不解地看向桌旁的那人,他清瘦许多,背脊依然挺立,左臂靠在桌沿,右手放在膝头,头发束得一丝不苟,身上的衣袍跟昨日的不一样——这人就算是养伤期间仪容也是齐整的。

    他的肤色白皙得几近透明,此时阳光洒在他半边脸上,见光的一侧睫毛长而直,深潭般的黑眸更是看不到底,而隐没在阴影中的那一侧,隐约可见其刀裁细琢的轮廓。

    二人之间,光束里飘舞起细微的尘埃。

    屋子里极尽宁谧,直到他轻声说:“我的眼睛,好像看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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