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良生不出意外地吃到了花生饺子,意在康健长寿。

    裴暻本讲究食不言寝不语,话不递到嘴边他都是听别人说,蓦地牙齿碰到一个硬物,他皱眉,吐菜可太不雅了。

    适时,听周氏道:“还有最后一个包铜板的,看谁能吃到。”

    裴暻心中一动,舌尖描摹了那硬物,抬手用袖子挡住半脸,将其吐到了碟子里,果然是枚大乾通宝。

    影三惊呼:“原来今晚最大的彩头被主子吃到了。”

    俞唱晚伸头看了看,“恭喜恭喜,五公子来年定能万事胜意,财源广进。”

    周氏和俞良生连带俞行舟心照不宣,跟着凑趣了新岁贺词。

    裴暻放下筷子,挨个回赠恭贺之词,面上带笑心中却五味杂陈。这是他第一次过这样的除夕夜,没有曲意奉承的祝酒、无滋无味的菜肴、暗藏机锋的寒暄,而是新奇有趣又温暖朴实。

    吃完饺子,村里的小孩放起了鞭炮,院外时不时传来啪啪声和硫磺的味道。小孩们提着红灯笼挨家挨户敲门要糖,笑闹之声不绝于耳。

    俞唱晚用冬瓜糖打发走孩子们,回身便见裴暻站在廊下,正侧耳倾听着热闹的场景,嘴角微微上翘。

    青年白皙的脸庞被屋檐下挂着的大红灯笼透出的光晕染红了双颊,多了丝人间味儿。她看不清他的眼神,只觉得其迷离得紧。

    村里人守岁没那么多讲究,除了早就睡着的小青山,其他人都到花厅里围着炭盆而坐,桌上摆放着自家炒的葵花籽、南瓜籽、花生、栗子和糖,众人边吃边闲谈。

    自然是俞家人说得多,裴暻偶尔插进去几句,引导话题往下走,影三则埋头给主子剥壳儿,替众人添茶。

    到得子时,县里富户放起了烟火,硕大的光亮在黑暗的夜空爆开,如同春花绽放,须臾,又如五光十色的流星划过天际,隐没人间。

    俞唱晚赶紧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

    裴暻轻声问:“许了什么愿?”

    “说出来便不灵了。”小姑娘睃了他一眼。

    她有三个愿望,第一个是希望爹娘和三个弟弟身子康泰,第二个是希望裴暻的眼睛快些康复,第三个祈求自己……能活得长久些。

    这些人间烟火,她舍不得啊。

    裴暻见她不说便笑了笑,他不信这些,毕竟小时候每年都对着烟火许愿,可从来没有实现过。

    过了子时算是守岁完成,俞唱晚将裴暻引到行舟的房间。周氏已经打扫过,换了新床褥、被褥和帐幔。

    影三伺候自家主子洗漱后便去跟俞行舟挤平素小豆苗睡的窝。

    次日,俞家人都睡到了日晒三竿才醒。

    俞唱晚敲了敲行舟的房门,里面传来裴暻低越的声音:“进来。”

    她见对方已经穿戴好,便猜到他早就起身,赧然道:“我们家的人比较没有规矩。”

    “无妨,这样很好。今日正旦,送你一样东西。”裴暻从袖子里拿出一个半尺长的木匣子递给她。

    昨日的礼物里并没有她的,原来是等到今日才给么。

    俞唱晚打开匣子,里面放着一根金簪,簪头是一朵极致盛开的菡萏,下方有三条由两颗小拇指头大的珍珠衔接着一颗如铃铛般的鹿铃草,轻轻一摇,鹿铃草还会响,她拿来细看,鹿铃草的花朵里果然有一小片金片。

    这样的簪子戴在头上,走一步它便会摇还会玲玲作响,俞唱晚爱不释手,手指一遍遍摩挲着这簪子,摸到一块儿凹凸,竟是一个“雷”字,她便知道,这簪子跟十四脖子上戴的海棠花银铃铛一样,都是那位大名鼎鼎的雷大家亲手打的。

    “为何送我这么贵重的簪子?”

    裴暻一愣,这贵重么?或许对她来说算的,他失笑:“就当作为你替我疏通经络的谢礼吧。”

    他自然不可能说是上次听她讲自己的及笄礼被一根木簪子打发了,那木簪子的花样还不是她喜欢的,他便有些不忍。京城女孩儿的及笄礼都是花簪华服,宴请许多人,他那些妹妹、堂妹、表妹的更是搞得声势浩大。

    俞唱晚心中不是不失落,可她也不太明白自己到底在期望什么,忙按下杂思,“那我不客气收下了,快出来用早饭吧,我爹都做好了。”

    她先回了房间放好木匣子才去花厅,桌上摆着几碗元宵。

    “我们家习惯在正旦的早晨吃一碗汤圆,期盼这一年都甜蜜团圆。”周氏笑着解释。

    京城和中州都没有这个习惯,裴暻还是头次吃,俞良生做的汤圆甜而不腻,里面的黑芝麻馅儿香醇可口,一碗下肚,他还有几分意犹未尽。

    刚放下碗,影九便赶着车到了,为因城门关闭无法按时来接主子而请罪不提。

    裴暻没有理由再留下去,按跷完后就回了杏园。

    马蹄声远去,俞家小院蓦然冷清下来,俞唱晚抱着针线笸箩坐在廊下继续做盘扣,十四团在她脚边睡觉。俞行舟一气呵成将《不以规矩》的文章完成,想着下次再见到五公子得请他指点指点。

    小少年动脖子伸懒腰,搬了张小凳子坐到姐姐身边,貌似无意道:“我觉得五公子真好,比朱茂不知道强多少倍,也不过区区一介秀才,他娘的尾巴便翘到了天上去。哼,要我说,才华再好人品低劣也不成,十六岁中秀才算什么?五公子可是十七岁就中了举。”

    俞唱晚的手一顿,“他是举人?”

    俞行舟见姐姐感兴趣,忙把昨夜从影三口中套出的事儿说了出来,“那可不,要不是因为不可说的原因,五公子铁定中进士的。而且他还会剑法,当得起文武双全……”

    裴暻当初想得到圣人更多的关注,并证明自己不比任何兄弟差,就用“中州桃源县杨颂之”的身份去考了秀才和举人,没想到圣人知道后斥责他占了苦读学子的位置,简直是胡闹,并勒令他不得再去考进士。

    他本没再想考进士,也知道圣人斥责得对,他那般做法的确是幼稚可笑,但被父亲这样训斥到底是心中发冷。

    当然,这些事影三没告诉俞行舟。

    俞唱晚听着弟弟絮絮叨叨说了许多,心思却飘到了其他地方,一开始外面都传他家是富商,常年在外经商,她也以为是这样。可在杏园里,他的地位明显高于御医院供奉邢江,她不清楚邢夫子官居几品,但也能推测出他的官位,或者他家中有人的官位比邢夫子高不少。

    出身官宦之家还去从军,受了伤中途跑回来,也没见朝廷的抚恤下来或者来抓逃兵,而今又是中了举的,他到底是什么身份?

    疑云笼罩,她连弟弟后面讲了什么都没听到。

    “……姐,你十七了!我觉得五公子很不错,生得更是天人之姿,对你和咱们家的人温和有礼。其实彦青哥也挺好的,算得上是年少有为,就在桃源县,你不用远嫁。姐,你属意哪个?随你选谁我都赞成!”

    俞行舟自顾自说了一堆,俞唱晚只觉得公鸭嗓弟弟吵得她脑仁儿疼。

    “姐姐我还想再多陪你们几年,多赚点银子。嘶,是不是夫子留的文章太少?需要我去求求钱夫子给你开个小灶么?”

    小少年白眼一翻,瞬间消失在恶毒姐姐眼前。

    俞唱晚掏了掏耳朵,耳根子终于清静了。

    夜里,周氏披着衣裳进了女儿的房间。

    “你门没关我便进来了。”她抽走女儿手中的《本草纲目拾遗》,“夜里烛光不够亮,别看书,仔细伤眼睛。”

    俞唱晚趴到娘亲怀里撒娇,狠狠嗅了一口淡淡的玉兰花香。

    周氏脱鞋上床,将女儿揽在怀里。

    俞唱晚促狭道:“今日爹爹怎舍得放你来我这儿?”以前周氏但凡来陪女儿睡觉,不到半个时辰俞良生便要来叫人。

    “你呀,连你爹娘都打趣。”周氏嗔了女儿一眼,“老夫老妻的,什么舍得舍不得的?”

    俞唱晚啧啧两声没说话,但那意思很明显,确实是老夫老妻的,可依旧恩爱得紧。

    周氏没理会女儿的揶揄,转头说起闲话,不知怎的就说起了桃源县第一首富杨老爷。

    “杨老爷的发妻你可还记得?”

    俞唱晚不知娘亲为何说起那些旧事,摇了摇头。

    “也是,她过世时,你还小。可惜了那么个温柔贤惠的可人儿。”

    “她不是病故的么?”难道其中有猫腻?

    “是病故的,郁郁而终。”周氏的声音很轻,“杨老爷在寒微之时遇见杨夫人,彼时觉着这女子生得貌美,虽出身低微但他当时也没前程可言,高娶不成,要低就还不如选个自己喜欢的。”

    庶子出身的杨老爷因经商才能出众被嫡母打压得很厉害,听说他要娶个村女为妻,立即促成了此事。谁知成亲后的杨老爷跟转运了一般,一步步将嫡母生的兄弟们甩到身后。杨老爷的父亲看到他的才能,选定他为继承人。

    杨老爷正是凭借此基础带杨家再上一层楼,成为桃源县首富,在中州乃至大乾都算得上小有名气。

    功成名就的杨老爷身边诸多诱惑,也渐渐与不懂打算盘、不懂诗词歌赋的发妻离了心。

    “杨夫人那时尚在月子里,杨老爷便将庶子领了回来,一瞧,那孩子都四五岁了,杨夫人自此一病不起。”

    发妻过世,杨老爷伤心了一段日子,可不耽误他红颜知己一茬儿又一茬儿。

    周氏侧头,见女儿一脸唏嘘,“杨夫人病故后,有人说,她出身低微,当初若是妾室就不至于如此了,阿晚觉得呢?”

    “自然是屁话!”俞唱晚义愤填膺,“杨夫人若当初为妾,她颜色那般好,能被主母容得下?性子那么弱,娘家也无法为她撑腰,只怕她早就被整治没了。”

    村里不是没人纳妾,可纳了妾的哪家不是闹得乌烟瘴气?秦婶的耳朵长,贯是能窥听到那些腌臜事。她来跟周氏闲聊时,俞唱晚不免听到几桩,是以自来瞧不上甘愿为妾的女子,也瞧不上无故刁难妾室的正妻,最瞧不上花心好色的男子。

    “你说得对,没有人愿意分享自己的丈夫。”周氏沉默几息,终是道:“区区商贾尚且如此无德,更遑论当官的,所见所处皆非寻常人家,后院的水深不见底。”

    “阿晚,齐大非偶的道理,你当明白。”

    她如何瞧不出那五公子的出身不简单,又将小儿女之间似有若无的情愫看得明白。

    俞唱晚闭眼,终于说到了重点。她仰头,琥珀色的眸子清凌凌地望着娘亲,“我都懂,阿娘放心。”

    周氏心尖一疼,想了想到底没有把话说得更白,看着女儿头顶的发旋,倏然红了眼眶。她自然觉得自家女儿千好万好,可眼下的情形,她势必要提醒女儿的。

    俞唱晚趴在娘亲胸口,扣着她身上的盘扣,一下一下。双目看着微弱的烛火,将熄未熄,一动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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