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小豆苗兴冲冲跑进东厢房,“周夫子,晚姐,方才我听小厮们说高句丽使团明日便要进城。”

    俞唱晚来了兴趣,她还没见过高句丽人呢!据裴暻说,那边的人肤白高挑,穿着打扮也与大乾有差别。

    周泰山嗤笑一声:“高句丽人跟咱们生得差不多,没甚好看的。”

    姐弟二人的笑容登时垮了。

    “行了行了,想去看就去。”周泰山翻了个白眼儿道,实在是不想看两个小崽子哭丧着脸,“不过发现没什么好看的别回来跟我哭。”

    小崽子瞬时雀跃非常,左一个右一个围着周泰山的好话,将老头子哄得红光满面,偏嘴硬不承认,但嘴角却没放下去过。

    隔日一早姐弟二人便步行出去——管事说了,这样的大事看热闹的人众多,马车根本进不去,不如步行来得便宜。

    他们本来还以为管事多虑,毕竟京城的明德大街路多宽啊,足够八辆马车并排着驶还有多的,百姓能有多少,竟能占满么?

    等出来才发现,管事说得没错,明德大街上万头攒动,连能看到大街的小巷子都风雨不透,更别说大街边的食肆、茶楼、铺子,只要有雅间的基本上都被占满,说句挨山填海并不夸张,这等京城气象,非区区桃源县可比。

    俞唱晚紧紧抓住小豆苗,生怕二人被挤散。

    不知是谁大吼一声:“来了来了。”

    众人瞬间激动起来,个个摩肩垫踵,伸长脖子,生怕看不到。

    足足一炷香后,香风夹杂着马蹄声靠近,仪仗队前面是佩刀的军队开道,接着是身着高句丽服饰的少女提着香灯走过。

    他们的长相果然与大乾人没甚差别,只男子的身量不低,大多和裴暻差不离,女子并没有很高,但确实肤色白皙,五官秀气。不过衣裙与大乾的确实不同,短襦窄袖,下面的裙子形似花笼,倒也别致。

    再走来的便是丝竹队,前面十人拿着两尺有余的长鼓。这种鼓很有特色,两端粗空,鼓面蒙皮,鼓腰细小而中实,伎人右手执细竹条敲击,左手敲击鼓的另一面。跟在后面的十人持着短筚篥、短箫,还有十人吹唢呐。

    小豆苗略显失望,“晚姐,我怎么觉得高句丽的仪仗队和丁夫子的差别不大呢?就是人要多些,穿的不同而已。”

    俞唱晚噗嗤一声笑出来,其实她也有同感。

    仪仗队过去便是骑着高头大马的高句丽靖城君和义城君。

    由于离得太远,俞唱晚看不清两位大君的相貌,只能看到走在前面那位身着白领朱色袍服,应当是靖城君,落后他半匹马身的身着白领湖蓝色袍服的应该是义城君,跟在他们身后的就该是此次使团和谈使者,看上去有文有武。

    靖城君、义城君二位是此次百姓看的头一个重点,第二个重点自然是坐在辂车里的高句丽公主。

    此时辂车上的帘子已经被打起,公主面部覆着面纱无法看到真面目,但可以看出其肤色奇白,双目清澈,乌黑的头发绾成举头美,缀着凤的唐只,身着蓝色上衣,双肩处有金线绣纹饰,身下是朱色裙子,裙摆张开恍如一朵盛开的花,而她便是那华美的花中仙子。

    辂车旁有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妇人骑着马,她眉眼和嘴角下耷,看着不甚高兴,脸颊凹陷,颧骨凸出,有些刻薄和凶相。

    她应该是公主的嬷嬷吧。

    辂车很快驶过,后面接着是仪仗队和军队收尾。

    “晚姐,我瞧着那公主还没你好看呢。”小豆苗边上楼梯边道。

    姐弟二人在外面站了许久,可大街上依然人潮涌动,他们怕被人群挤到,便打算在街边的茶楼坐一坐再回去。

    “胡说八道。”俞唱晚嗔道,“有你这么自夸的么?人家是金尊玉贵的公主。当心被有心人听了去,说嘴我大乾礼仪之邦名不副实……”

    “乡下之人大言不惭。”一道娇俏的女声在姐弟二人身后响起,“我倒是要瞧瞧这自觉美过高句丽公主之人生得何等模样。”

    俞唱晚和小豆苗几乎是下意识地顿住脚步回头,但见距离他们两步远的地方站着两位少女,身后跟了两个丫鬟,三个家丁。

    二女中一位身着浅蓝衣裙,生得一副娇容,下巴微抬,面带讥讽,方才应该就是她接的话茬儿。另一位身着鹅黄色衣裙,身姿淡雅飘逸,气度不凡,精致至纯的面容如月下幽兰一般惑人。

    小豆苗险些看呆了去。

    他们在看人,对方也在打量他们,小豆苗没什么好说的,一个穷酸小子,倒是他身边的那个,荷茎绿的衣裙,看上去有几分楚楚之姿,更让人瞩目的是那双眼,极少见的浅瞳色,眼睛又大又长,眼尾上扬,此时她面无表情,又站在比她们高几阶的台阶上,就如高贵的猫儿一般睨着她们。

    魏纤尘不自觉蹙了蹙眉,但见对方的衣料普通又放下心来。

    倨傲的柳萱嗤笑一声:“盯着我们做甚?姐姐便那么美么?”

    小豆苗撇嘴回神,有心想刺这丑人一句,但想着这里是京城,不能给晚姐和周夫子惹麻烦,便用鼻腔哼了一声。

    柳萱何曾受过这种态度?她自诩貌美,父亲官运亨通,谁人见了她不给三分面子?偏这穷酸小子有眼不识金镶玉。

    “阿萱,不要惹事。”魏纤尘一把拉住好友,又对姐弟二人道,“姑娘,请。”

    俞唱晚依旧面无表情,回了个字“请”,便转身拉走小豆苗,找了张空桌坐下。

    柳萱心中冷笑,直到进了三楼雅间才道:“纤尘姐姐,你瞧瞧,这些外乡人反倒是用鼻孔看人,可笑自己竟还是坐在大堂,连个雅间都进不起。”

    “跟他们计较什么?”魏纤尘此时俏脸生暗讽,“生得这样的相貌,若无好的出身,多半会沦为权贵的玩物。”

    柳萱细细回味这句话,越发觉得对,如此一来心里便好受了许多,也不再提这茬儿,而是道:“纤尘姐姐,我听我爹说圣人要给几位殿下选妃了,我只求不要配给四殿下就好。”

    四殿下裴昂生得痴肥,文不成武不就,偏生还纨绔,嫁给他还有什么出路?要知道其余五位殿下皆是姿容玉貌,这么一对比实在是有些惨烈。

    魏纤尘看了眼门外,婢女忙关门出去守着。她蹙眉道:“这是在外面,当心隔墙有耳。”还敢非议四殿下,当真是口无遮拦。

    柳萱也知如此不妥,吐了吐舌头,低声道:“好姐姐,我这不是只跟你一个人说么。话说,我至今都没瞧清楚过五殿下的模样呢,不知道是不是比二殿下还好看。”

    魏纤尘笑了笑,径直说起二殿下来,她眼底带了些笑意,是关于她心底里的那人的秘密。

    小豆苗和俞唱晚点了一壶最便宜的茶和点心。

    “这京城的姑娘真好看,就是脾气不怎么好。”小豆苗小声道,“可惜,一生气就变丑。”

    俞唱晚听着他的歪理失笑摇头,不过京城的姑娘的确不是桃源县的能比的。方才那两位姑娘不说别的,单论那通身的气派,只在方荟影身上见过。

    这点小插曲并没有影响到姐弟二人的心情,坐到街上的人都散得差不多才下楼家去。可巧又在门口遇上了先前那两位姑娘。

    俞唱晚和小豆苗默契地放慢脚步,却见那位浅蓝衣裙的姑娘提起裙角跑到停在对街的马车前,如幽兰的姑娘维持着淑女仪态,迈着莲步跟了过去。

    那马车装饰华美,彰显主人身份不普通。马车帘子撩起,出现一张眼底青黑的脸,倒不算很瘦,只是颧骨凸显,双颊略显凹陷,看着如病人一般。只五官与浅蓝衣裙姑娘相似,看年纪应该是那姑娘的父亲。

    姐弟二人听不见父女俩说了什么,只见姑娘笑得很是娇气,另一位姑娘也跟着笑。话没说几句便见她们告辞而去,上了家丁赶过来的马车。

    俞唱晚跨过茶楼门槛,对街的马车缓缓驶动,车窗帘子还未及放下,却见对方捏了一粒黑中带绿点的药丸放入嘴中,旋即端起杯子不知是饮水还是喝了别的什么。下一刻,那人闭眼引项,抬手扯了扯领口,面上如痴如醉,好似赛过神仙。

    此时,小厮放下车帘将人掩了个严实,驾着马车离开长街。

    俞唱晚脸色微变,垂在身侧的手颤抖起来——她永远无法忘记方才那人服药后的神情,尽管她已经近两年未见过了。

    亥时,裴暻抬脚进院子,见小姑娘坐在石桌旁神不守舍,连他回来了都没发觉,便刻意放重了脚步声。

    俞唱晚回神,看了眼跟在他身后在影七,伸手将人拉住,快步进了屋子,再“啪”地关上了槅扇门。

    裴暻错愕地张了张薄唇,旋即抬手掩唇咳了咳,满怀期待小姑娘接下来的话。

    谁知她神色郑重地问:“王世贞背后的人你可查到了?”

    她不会无缘无故提起王世贞,唯一的可能便是寒食丸。

    裴暻双唇抿直,“发生了何事?”

    听小姑娘讲完今日之事,他皱紧了眉头,“你没看错?他服用的当真是寒食丸?”此前他的人并没有发现京城中有人买卖寒食丸。如今王世贞被盯着,应该无法腾出手去操控一切,而且京城人多眼杂,他的所作所为不可能毫无痕迹。

    “我不能确定。”俞唱晚心乱如麻,抬首望着眼前人,眼里满是不安。

    裴暻松弛下来,温声道:“无妨,我会派人去查。”

    俞唱晚吐出一口气,她不敢肯定那是寒食丸,毕竟离得远。邱岭已经被她杀掉,可谁敢说对方就没有其他药师了呢?

    “那两位姑娘生得何等模样?”

    俞唱晚把二人形容学了出来。

    裴暻在听到有位姑娘如月下幽兰时,敲了敲桌案,“魏姑娘。”

    这不是问句。俞唱晚倏然抬眼,“我不曾听到她们的称呼。”旋即垂下长睫。

    一个是魏家姑娘,另一个是谁呢?裴暻有些后悔平素不曾关注女儿家之事。

    可能涉及寒食丸他不敢掉以轻心,但当务之急是要弄清楚服药之人是谁。

    俞唱晚走后,影七推门进来,“主子,属下觉着俞姑娘所言的另一位姑娘似乎是工部侍郎家的柳姑娘。”

    这柳姑娘一向与魏姑娘交好,二人几乎形影不离。

    “去查柳山旗。”裴暻有些烦躁。

    柳山旗的父亲乃三朝元老、户部尚书柳林。他若当真牵扯进寒食丸里,事情便严重了,那他又是何时沾上那东西的?

    隔日,影三回报:“小柳大人去年奉命前往云州赈洪灾,失足掉入江中受了重伤,说是被水冲到一块巨石上,伤了后背,也因而捡回一条命,此后止疼药丸便不离身。”

    他去给柳山旗看诊的大夫那儿查过,的确是止疼药丸。而这大夫世代在京,身家清白。

    “或许,小柳大人当时正巧背疼便服用了止疼药丸,才顿觉舒爽。”影三抱拳道,“属下绝不是质疑俞姑娘,而是我们的人当真未曾发现寒食丸流进京城的痕迹。”

    裴暻也认同此话,当晚便将查到的消息告诉俞唱晚。后者登时松了口气,相比之下,她当然更情愿是自己看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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