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唱晚跨进门来,下人正好收拾了用过的茶杯和剩下一半的茶点出去。

    见裴暻抬手按了按眉心,她将手中的食盒放下,绕到身后给他按跷。

    “方才出去的那位是高句丽桓城君?”俞唱晚压低声音。

    她先前走到院子拐角,便见影七送一位锦袍男子离开。

    那男子身形高大、皮肤白皙,长相与靖城君、义城君有几分相似,但入乡随俗地穿着大乾袍服——要知道之前两位大君可一直身着高句丽的服饰——想来这位便是近日入京来迎两位大君灵柩回高句丽的桓城君。

    据说他来的时候很是低调,仅带了一小队人马轻装简行。与靖城君、义城君来京时的盛大场面形成鲜明对比——京城百姓甚至不知道又来了一位异国大君。

    “正是他。”裴暻发出一声满足地喟叹,薄唇微扬,“倒是比那两位稳重许多。”

    俞唱晚来了兴趣。

    要知道裴暻鲜少夸赞谁,而且桓城君也是除齐重檐之外头一个能来永安坊宅子的人。

    “高句丽没了两位大君,那王位……”会不会是这位的?

    裴暻倒是有些意外,小姑娘平素可不会过问这些。

    俞唱晚圆翘的眼晶亮,“谁让我验过靖城君和义城君的尸身呢?”人总是对自己亲身参与过的事、见过的人会多好奇几分。

    “我听影七说这位桓城君在高句丽的名声上佳,只是出身不显。”

    裴暻颔首,想起影三的回报,那日审完李嬷嬷后,金冰希和朴正似乎存在分歧,他没听懂二人具体说什么,但那气氛剑拔弩张,大有一触即发之感。

    又想到小姑娘来之前,那位桓城君在自己面前哽咽道:“……三年前我父王和小九被百济围困,我带兵将人救回后,小九拉着我手喊兄长的情景还历历在目。谁知我在边境三年,甫一回平城便惊闻噩耗……”

    这便要说起三年前高句丽和百济国之战。当时高方处于劣势,高句丽王不顾群臣阻拦毅然御驾亲征。至于带上义城君,正是要给爱子挣点功勋资本。

    未料父子双双中了百济国埋伏,被围困在高百边境小城。彼时朴正及其大军正被敌方绊住来不及救援,情况一度十分危急。而桓城君得到消息后夜奔千里而至,突袭加上智计将高句丽王和义城君救出。

    许是自家王差点被俘太过耻辱,反而激发了高句丽大军的士气,开始猛烈反扑,最后高百之战以百济率先撤军告终。

    再来看桓城君这番话,便不难发现其中几点弦外之意:一是他军事才能了得,救了高句丽王和义城君,义城君那个废物却只知道喊哥哥哭唧唧;二是他有功却未得赏,救回高句丽王后被过河拆桥,放逐在高百边境三年不得归朝;三是他不计前嫌,对待父亲仍旧忠心耿耿,且主动请缨来大乾接灵柩,全了兄弟情义。

    这几乎是明示了二人的处境多么相似。

    同样原本的出身不显,且不得宠,同样被过河拆桥——裴暻北伐高句丽时可谓有功,但功劳被记在了太子头上。

    而太子对裴暻没有几分兄弟情义,只是利用他罢,但裴暻不依旧兢兢业业地替大乾圣人和太子办事么。

    是以桓城君才言说,“在下尚在平城时便想着入京后一定要来拜访五殿下,您与我乃同道之人啊。”

    思及此,裴暻薄唇微翘,回答小姑娘的问题,“极有可能。”便是不可能,他也会在必要时助桓城君一臂之力。

    若桓城君上位,便能替他牵制住了大乾东北方的势力,于争夺大位而言百利而无一害,只是不能让其坐大——当然,这都是后话。

    俞唱晚微怔,竟是如此斩钉截铁么!

    琥珀色的眼眸闪了闪,“你们不会是达成了……”

    裴暻玉骨筷子般的食指点上薄唇,心中有数就好,别说出来。

    俞唱晚咬了咬下唇,从食盒里拿出囊萤娘老子亲手做的甜汤,“吃吧,我加了些榛果。”

    这是裴暻近来的习惯,甜汤里加榛果。

    他接过玉碗,优雅地吃了起来。

    俞唱晚这才想起过来这趟的主要目的,“上次你问我有没有什么毒吸入后使人变哑,我翻了翻书册,还真有,但应该只要吸入者都会中毒,不会存在一个屋子里有人没事有人中毒。”她双手托腮,小眉头皱得很紧,“除非是你们先服了解药。”

    裴暻放下勺子,仔细回想当日审问李嬷嬷的情形,还是想不透他们何时服用过解药,除了那阵桂花香,审问室其他时候都很寻常。

    “我就想知道那桂花味是如何制成的。”俞唱晚有些失落,本以为自己的制药技艺进步很大,谁知人外还有人啊,她提出的藤萝毒至今也没能消掉它的苦杏仁味,谁知人家就已经能制出桂花味的哑药了。

    玉碗与长案相碰,发出轻微的声响。

    裴暻知道是哪里古怪了,绝大多数人恨不得下无色无味的毒,如此才能叫对方在毫无防备之下中毒,而这位却反其道而行之,非要弄出一股浓郁的桂花香,让人想不注意都难。

    或许他的目的就是让人注意。

    是了,这样才能解释,他为何不杀人灭口,反而是将人毒哑。

    凤眸抬起,迎着夕阳,原本如深潭的眼眸陡然通透而璀璨起来。

    -

    过两日便是中秋节,俞唱晚和小豆苗早早回了琉璃坊。

    酉时中,洛神轩进来一位男客,生得高大,面庞中正,就是肤色黝黑,风尘仆仆的。

    铺子里全是大姑娘小媳妇儿,见着男客进来忍不住往他脸上瞟。

    赵彦青很不自在,低咳一声匆匆进了柜台后的一扇门。

    出门后便是一条走廊,穿过走廊来到前院,少年高声道,“俞叔、周姨,我来看望你们了。”

    俞良生不在,周氏闻言忙从厨房里探出头,“彦青!快进去坐。我在做团圆饼,行舟……”

    正在温书的俞行舟立马跑了出来,亲热地叫着“彦青哥”,将人拉到屋子里净脸净手换衣服。

    周氏失笑摇头,回到厨房和女儿继续忙。

    半晌,俞良生到家,换了一身衣裳便去花厅招呼赵彦青。

    “你也太客气了,怎么还带东西来?”

    赵彦青笑得有些憨:“过节呢,哪能不给您和周姨带点东西来?要不是前些日子接到我爹的信,还不知道您和周姨搬到了京城。”

    俞良生笑着摇头叹气,“都是为了孩子,不然我和你周姨哪里愿意来这里?京城大,居不易,什么都贵。”

    如今说起来是轻飘飘一句话,实则对于安土重迁的村里人来说,离开生活了十多年的桃源县,就跟剜心一般,以往流血不流泪的汉子走之前默默地抹了许久的眼泪。

    “有家人便有家,俞叔不必伤感,京城天宝物华,人杰地灵,也非桃源县可比。如今不是开了铺子么,一切都很好。”赵彦青真心道,他方才看了看这三进院子,打理得十分齐整漂亮。

    俞良生用拇指和食指抹了一把两只眼头,颔首道:“你说得是,你周姨和孩子们高兴我就高兴。我啊,就想着老了以后跟你周姨回桃源县去种田,过平淡日子。”

    其实他至今未能习惯京城,可妻子在这里却是游刃有余,仿佛她本就该是京城人、该过富裕的日子。汉子面上不说,心中的不安日益加重。

    叔侄二人有一搭没一搭聊着,没多会儿,外出归来的钱岱岩也加入进来。

    晚饭上桌,赵彦青这才见到俞唱晚。

    中正少年愣住,许久不见阿晚,她又变好看了!兴许是气度变了,也可能是穿戴比以前好上许多,更加凸显了她本来的优势。

    那副呆傻的样子惹得俞行舟噗嗤一笑,赵彦青忙红着脸回神。

    俞良生和周氏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可惜。

    而钱岱岩则太熟悉这种神情和眼神,心知自己遇到了对手。

    只要钱夫子在家里用饭,俞唱晚都会和周氏去屋里吃。

    母女二人没吃一会儿便听到俞行舟在外间兴奋道:“彦青哥好厉害!……夫子竟然也喝完了!”

    原是外面的两个年轻人不知为何拼起酒来。

    俞良生瞪了儿子一眼,不知道劝着点还拱火。又冲两个年轻人道:“别喝了……”

    “俞叔,我的酒量你是知道的,这点不算什么。”

    “伯父放心,岱岩不会逞强。”

    小豆苗和俞行舟连带着小青山一道起哄,直哄得两个年轻人把俞良生买的一坛子酒喝了个见底。

    下场便是烂醉如泥,瘫在桌上不省人事。

    俞良生拍了拍捂嘴偷笑的小少年,叫他们赶紧扶赵钱二人回屋歇息。

    周氏给小青山掖了掖被子,听见丈夫回来,便放下床帏轻声问:“到底为何喝那么多?”

    亏得两人酒品不错,喝醉后不吵不闹也不吐。

    俞良生熬了醒酒汤,给二人灌下去,又冲了澡才回来。

    听着妻子语带抱怨,他叹气:“我猜着是为了阿晚。”

    先前两个年轻人处得还算融洽,自从阿晚端菜上桌,跟赵彦青闲聊几句后,他们之间的气氛就变得微妙起来——夹菜要夹同一盘,喝酒也不能输,一来二去便成了这样。

    周氏嘴角抽了抽,年轻人真幼稚。

    “我是极喜欢彦青这孩子,沉稳有担当,是个有本事的。”俞良生怅然道,“当然钱夫子也不错,学问好,彬彬有礼,就是不知道能不能像彦青那样扛得住事。”

    俞唱晚对无名之症的事向来是跟父母说三分藏七分,俞良生见她近来面色红润精神上佳,就觉得那病也不是什么大事,有些心思便开始活络起来。

    见周氏撇嘴,知道赵彦青是没希望了,俞良生又不死心问了一句,“那钱夫子呢?”

    “钱夫子斯斯文文的自然好,但家底太薄,他就是太穷了要养家才去当先生,否则不至于拖到今年才来考春闱。况且寡母上面还有个祖母,我阿晚嫁过去可要伺候双重婆婆。”周氏头摇成拨浪鼓。

    这个不行那个也不行,俞良生心底生出些毛躁,“阿晚翻年便是十八,若是再不定下来,可就成老姑娘。”

    时人多是十五六出嫁,心疼女儿的到十七八出嫁的不少,但是拖到十八还未定下来的极少,这种要么守孝耽误要么就是这女子本身有问题,或者她家中有问题。

    周氏白了丈夫一眼,“少拿桃源县的标准看我女儿,我们……十八以后出嫁的姑娘比比皆是,她便是不出嫁,陪我一辈子又何妨?怎的,你要嫌阿晚?”

    一顶大帽子扣下来,俞良生抿了抿唇,忙道:“这话从何说起?我对阿晚如何你还不清楚?”

    周氏也是一时情急才说那话,当下嗔了丈夫一眼,身子依偎到他怀里,“跟你戏说几句你便急了。”

    “若说我对阿晚不好我自然是急的。”黝黑的汉子略有几分委屈,旋即又蹙眉,“阿晚身上可还好?”

    周氏摇摇头轻叹不语。

    那就是并无好转,依旧是老样子。俞良生也不再多言,罢了,女儿身子康健便是最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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