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年将至。

    “钱夫子的年礼,还是你明日跑一趟城外道观吧。”周氏清点着年礼,头也不抬,“他若是不回桃源县,便请他来家中吃年夜饭。”

    俞行舟无有不应。

    钱夫子教了他许多年,虽没成他的姐夫,但并不会影响彼此情分。

    次日不到午时,俞行舟便家来。

    “怎这么快便回了?”

    周氏还以为儿子定要跟许久不见的钱夫子好好聊聊。

    俞行舟喝了杯热茶,“我没见着钱夫子,听道长说,他五日前回了家乡去,年礼我便托道长年后转交与他。”

    周氏面上不显,心中却不豫,觉着钱岱岩气量有些狭小。

    哪怕是亲事没有结成,也不至于要回桃源县都不来打声招呼吧?初到京城时,自己和丈夫把他当成子侄般处处周全,甚至怕他有寄人篱下之感,许多事都是默默替他打算。

    不过此事倒是周氏冤枉了钱岱岩。

    他不是不来俞家拜访,而是接到母亲的信,道是祖母病重,已然倒床一月有余,他来年二月即将春闱,若是此时守孝,那又得再等三年。

    事关前程,钱岱岩不敢拖延,当日便雇了马车赶回桃源县,只在走前与道观的道士交代了一句。

    这厢钱岱岩马不停蹄地赶回家,推开陈旧的木门,嘎吱一声。

    正在堂屋的钱小妹立即放下金镯子,将红绸盖在箱子上。

    才跑到檐下,但见哥哥风尘仆仆立在那儿,登时喜极而泣,拉着哥哥往屋里走,不住喊着“娘、祖母,哥哥回来了”。

    钱岱岩一路紧赶慢赶,嗓子都快冒烟了,正要问小妹祖母病情如何,便见他娘扶着满头白发的祖母从里屋出来。

    祖母看上去又苍老了许多,可精神矍铄,面色红润。

    扫了眼堂屋,两侧放着几个崭新的红漆箱子,上面扎着红绸,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家中有喜事我定会回来,可祖母不该骗我。”灌下两碗温水的钱岱岩半真半假地嗔了一句,又看向满面笑容的妹妹,“定的哪家人?”

    钱小妹笑容一滞,支支吾吾道不出个所以然,只拿眼睛去看她娘,目光最终落在钱老太太身上。

    钱老太太倒也爽快,“不是丫头定亲,是你定了亲。”

    钱岱岩脸色大变。

    钱老太太端肃道:“我和你母亲都不允你娶俞家女,此次让你回来,便是告诉你,过几日正是下聘的日子,你亲自去。”

    京城。

    一封密信呈到裴暻案头。

    影三道:“殿下,钱岱岩已往杨家下聘。”

    裴暻眼皮子都没动一下,这本就是预料之中的事。

    那姓钱的书生话说得动听,什么除非俞唱晚年过四十且无子才会纳妾?他根本经不住家中那三个女人的眼泪。

    真如此情真意切,眼下为何连反驳一句都不敢?

    他母亲和祖母早就收到了他的去信,拖着不回便是拒绝之意,这蠢货还不自知。

    不,或许已经猜到,但是已经被架到高处,没了退路,倒是俞唱晚的回绝给了他一个台阶。

    影三觉得主子当真十分厚道了,给钱岱岩配的正是桃源县首富杨老爷的嫡长女。

    这位杨小姐当初扮男装做酿酒买卖,有胆识又聪慧过人,俞姑娘的父亲俞良生还曾替她收粮食、运粮食。

    正感慨着,又听主子道:“赵家想求娶韩家女?”

    “正是。”

    赵彦青的母亲一心一意想给儿子娶桃源县韩县令的幺女,可惜韩县令想女儿高嫁,压根不考虑赵家。

    “上元前一并办妥。只韩家还不配。”

    影三怔了怔,须臾意会过来。

    解决一个钱岱岩哪儿够?赵彦青才是俞姑娘的竹马,顺带解决了赵彦青才算高枕无忧。

    只赵彦青到底能力强,此前追踪红吉红祥之事办得漂亮,在主子跟前挂了名,是以主子给他恩典,要替他选个比韩家门楣更高的妻子。

    正往桃源县赶的赵彦青还不知道自己好事将近。

    日子一晃,到了除夕。

    今日宫宴仅有宗室参加,圣人给得用宠爱的大臣赐了菜,开始了共叙天伦。

    裴暻跟着诸位皇子敬过一轮酒后,便坐在位置上与来敬酒的寒暄。

    太子和几位皇子都在圣人面前彩衣娱亲,一派父慈子孝、兄弟和睦,连不足十岁的老七都跟着一起凑趣。

    除了在边关没回来的六殿下,就数他最像外人。

    皇后则是摆出假笑都欠奉,更是一眼都没往圣人那边儿瞧过,只有面对亲女儿福安公主时那笑才真切了些。

    倒是嘉会帝时不时觑一眼皇后。

    整个宫宴气氛极为怪异。

    裴暻接收到了皇后的眼色,无非是叫他也到圣人跟前讨好卖乖,他没这个打算,只佯装看歌舞。

    冗长无趣的宫宴终于在亥时结束,圣人仅留了太子和太子妃在宫里守岁,其余皇子、后妃和宗室各自回去。

    只是老七到底年纪小,当即苦了小脸儿,撒着娇不肯走。

    圣人笑意不达眼底的眼风扫过来,小老七立时将泪水憋回去,连自己的母妃都不敢等,牵着贴身太监的手飞快离去。

    裴明和裴晏用尽全力翘起嘴角,才没有让笑容垮下去——瞧瞧,合着不管他们怎么努力,在父皇心目中都比不上太子,君父的宠爱总是这般虚虚渺渺。

    目光一转,裴暻正在跟皇后告辞。

    刘皇后心情不豫,不管是否有外人在,睬也没睬她名义上的儿子一眼,搭着翡翠的小臂,款款离开。

    甚至没向圣人辞行。

    不过此情此景也不奇怪。

    直到皇后的步辇融入夜色中,裴暻才直起腰来,与太子和其他兄弟告辞。

    裴昌满脸同情,连忙走过去安抚了弟弟一番。

    如今有待遇更差的,裴晏裴明对视一眼,心中稍霁。

    某些人虽然被记成嫡子但本质上还是不得宠的,处境比他们还艰难。

    当然,他们面上如太子一辙,怜悯地拍了拍老五的肩头,说了一番不痛不痒的安慰之辞。

    刘皇后回到碧梧宫便砸了宫婢呈来的安神汤。

    今晚叫他跟圣人示好,他竟敢视而不见,更不主动提出留在中宫守岁,反倒急着出宫去。

    “他裴暻眼中可还有本宫这个母后?”

    宫婢跪在一侧瑟瑟发抖,脸上滴着汤汁都不敢擦。

    “还不打理了。”翡翠蹙眉。

    地面顷刻间干净如初,内殿只余下主仆二人。

    翡翠柔声道:“娘娘息怒,五殿下如今大了,且放手让他去做。”

    见皇后依旧火冒三丈,又劝道:“娘娘,承恩公府如今只余下一众女眷和小公子一根独苗,您便是不为老夫人、夫人、小公子他们想,也要为殿下想啊,您今日当众给五殿下没脸,可教五殿下今后如何对待殿下?”

    翡翠口中的殿下是刘皇后的独女福安公主,今年才十二岁。

    提起承恩公府刘家和女儿,刘皇后面上的怒容消退了些,取而代之的是凄怆,良久才道:“你以为我不想笼络他么?可我只要一见着他那张脸便会想到那些事,我恶心,还怕……”

    “娘娘!”翡翠脸色微变,急忙打断主子,缓了缓道,“罢了,这么多年都过来了。况,五殿下对殿下真心疼爱,殿下亦真心仰慕兄长,您也无需过于担忧。”

    见刘皇后哀容不减,翡翠暗骂自己又提起令娘娘伤心之事,转头说起别的,“那二殿下、三殿下倒是在圣人面前讨巧,可圣人不还是没留他们么?”

    提起这茬儿,刘皇后心中的郁郁消散了些,立即变回斗胜的公鸡,“不错,姓高的贱人以为自己赢了,可他将谁放在心上过?我们这位圣人,瞧上去温和,实则冷情凉薄无比,她看不清势头,迟早有苦头吃。”

    这话翡翠不敢接,只得哄着主子说些别的。

    辘辘之声在深夜里沉沉碾过。

    车壁响了五下,影三欲言又止,“殿下,全公公定然已做好了您爱吃的,等着您回去守岁。”

    车厢中的人没有回答,影三无奈,将车驶向琉璃坊。

    俞家人和小豆苗围坐在炭盆边,一面烤火一面听俞行舟讲在常山书院的见闻,两岁的小青山在爹爹怀里困得睁不开眼。

    十四团成个毛球,趁人不注意便要贴上炭盆,橘色的背毛与跳跃的火焰几次擦身而过。

    俞唱晚嗅到细微的煳味,连忙将肥猫拖离开,这才挽救了那油亮的猫毛。

    轩辕十四犹自不知,半眯着眼,十分恼火地看着主人,得了自由便将猫屁股对向她。

    四方的窗棂并不能将温馨阻隔,立在庭中阴影中的裴暻,无声地翘了翘嘴角。

    小豆苗见俞唱晚往窗外看了几次,低声问:“外面有什么不对劲么?”

    俞唱晚干笑,“并无,就是觉得有点闷。”

    不知为何,她感到如芒在背。

    屋里的炭有烟,又烧着地龙,待久了的确气闷,小豆苗提议:“要不出去散散?”

    俞唱晚想了想,抱起十四披上披风,开了门。

    寒冷的空气扑面而来,俞唱晚打了一个激灵。

    姑娘伫立檐下,微仰鹅颈,深吸几口气,只觉身心舒畅。

    因是过年,她打扮得比平素隆重,罕见地描了眉点了口脂。绒绒兔毛抚着脸颊,头上的步摇轻轻晃动,屋内明亮的烛光投在她身上,镀了一层暖色的光晕,犹如神女一般。

    大红的灯笼映照在如雪的肌肤上,浓浓的白气逐渐消散,俞唱晚的思绪闪现到去年除夕夜,同样的夜,同样的红灯笼,只变成她一个人。

    是时,十四挣扎下地。

    这肥猫一溜烟跑到庭中的树后,冲着稠墨的黑仰起头,尾巴竖得老高。

    俞唱晚心口一跳,脑中升起一个难以置信的念头,愣愣地盯着那棵树。

    裴暻没躲,蹲下身摸了摸肥猫圆茸的脑袋,从荷包里拿出肉干。

    十四凑近嗅了嗅,舔了舔鼻头,退后几步摇了摇尾巴,显然是想他出去。

    但裴暻迈不动腿,他怕他一出去就会破坏姑娘的好兴致。

    十四见他怎么都不肯出来,还是臣服于肉干的诱惑,回到阴影中嚼用起来。

    吃了肉的肥猫竖着尾巴跑到廊下,咬住俞唱晚的裙摆往庭中拖。

    裴暻心跳一滞,牢牢锁住那道纤细的身影。

    眼见俞唱晚犹豫了一瞬,俯身抱起猫,回了屋。

    莲花更漏啪的一声响,上方的沙已经漏完,斗室自动调换了位置,正是到了子时正。

    来到嘉会二十二年,他们会更好!

    俞唱晚的屋子里还亮着那盏小夜灯,裴暻等了许久,估摸着她已经入睡,才用匕首插进窗户的缝隙中轻轻拨弄窗栓。

    “啪嗒”一声细微的响,他放好匕首去推窗扇,却发现怎么都推不开。

    陡然间,屋子里明亮起来。

    裴暻微微一愣,旋即闪过无奈、酸胀,复杂得无以复加——窗纱上除了姑娘模糊的身影外,还钉了几根木条,看来是为了防止他再翻窗。

    她还真是从来不让人失望。

    与他一窗之隔的俞唱晚默了几息,熄灯上床睡觉。

    既然不愿到他身边,便不需要私下再见面。

    烛光猝然熄灭,裴暻的心也随之寂灭。

    寒冬的黑冷袭来,笼罩全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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