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清观

    树影婆娑,空气中微微凉意,膳堂中,各女冠端坐饭桌之前,间或低声交谈。

    书房内,一名五十几岁的男人一脸难色,两条粗眉挤成一团,时不时搓搓手,有些坐立不安说道:“观主,家中夫人过几日便到,还望您让大小姐如期下山。”

    弥罗道人淡淡道:“陈管家,我日前早就与你家老爷说过,空蝉早已下山离去,至今仍无音讯。并非我故意将人藏起来,就是尹氏来了,她也见不着。”

    陈管家面露难色,愁道:“老爷上个月收到调任文书,青州穷乡僻壤,根本住不得人。老夫人又急病,老爷如今在家,府上大小事务都由夫人决断。”

    “侍疾?你家老夫人身子骨硬朗得很,实质是借口留在家中拖着不去青州吧。”

    弥罗道人嗤笑,“你家老爷真是什么手段都想得出,恐怕少不得尹氏出谋划策。”

    陈管家讪笑,擦了擦额间的汗,道:“实在是不敢瞒您,裴家势大,婚事要是敲定的话,想来应该比较容易解决…”

    弥罗道人闻言蹙眉,知道宋老爷为人愚钝,官场之中勾心斗角,想必是两方斗法,殃及他这芝麻绿豆大的京官,没想到他真的这么荒唐,要把女儿嫁给痴傻儿。

    “行了,你们家小姐不在观中。”

    弥罗道人拍案,“来人,送客!”

    “等等!”

    檐下一道身影逆着光站立,屋内两人看去。

    “你来这里做什么?不是让你待在经书楼,不得我允许不得下山吗!”弥罗道人呵斥道,说着便招手要人将空蝉押回经书楼。

    空蝉本想将信留给师父便自行下山,没料到竟听见宋家派来管家想要接走宋家小姐…

    “师父,我想和你聊一聊。”空蝉走进屋内,开门见山说着。

    “你…”弥罗道人看着自顾自走进来的空蝉,挥挥手让陈管家先出去。

    陈管家欲言又止,看了看弥罗道人,又看了看空蝉。

    这个小姑娘的眉眼挺漂亮的,他眼底闪过一丝精光。

    空蝉见陈管家合上门推出去,跪下去磕了三个头。

    “师父,我是不是姓宋。”

    弥罗道人被空蝉突如其来的三个磕头一惊,紧接着听到她的问话,面色一僵。

    “那个害得母亲难产,祖父跌死,累及祖母重病的人是不是就是我。”

    “门外的那个大叔是不是要接我回去。”

    空蝉接二连三问话,弥罗道人皆是一言不发。

    她见师父的表情,心下了然,眼底的光彩默默黯淡下去。

    “你母亲是我姐姐…”弥罗道人定了定神,沉重开口。

    这孩子不足月出生,被宋家仆妇送上山来,仆妇见人下菜碟,她到了三岁还像只小猫一样,也许是血脉使然,她咿咿呀呀开口讲话到把木剑使得有模有样,都是想着为争得自己多一分的关注。

    每当想要同她亲近,都会想到姐姐因她血崩而亡,遂将她拒之门外。久而久之,她那些笨拙的示好渐渐变为恭敬地施礼。

    对她逃功课下山的举动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直到几月前宋绛上山告诉自己,宋家老夫人想要把她接回去嫁人。

    “难怪师父对我总是时而热切,时而冷淡。”

    空蝉深深地磕了一个响头,眼圈发红,笑道:“我想回宋家去。”

    “宋家?你知道他们要把你嫁给谁吗?”弥罗道人闻言一怒,拍案而起。

    空蝉点点头,自嘲道:“师父,你看到我的时候难道就不会想起你姐姐吗?你难道不厌恶我吗?”

    “我…”

    弥罗道人无从辩解,恨是真的,可这么多年,爱也是真的。

    空蝉见她并没有反驳自己的话,心还是慢慢凉下去。

    弥罗道人还是不赞同地摇摇头,道:“那个痴傻儿…只是想先搪塞一下宋家。”

    “前十六年我过得懵懵懂懂,现在我知道自己的身世,知道自己的来处,接下来我也要走自己的路,总不能真的在经书楼住一辈子吧。”

    空蝉淌下一行清泪,摇头道:“师父,我要走了,总之我不会让宋家的人再上山来的,你好好保重。”

    包括我自己这个也姓宋的人…

    说完,她转身出门,擦干泪水。

    空蝉看见陈管家在门外鬼鬼祟祟偷听,两人相视,陈管家脸上有些尴尬。

    “大叔,你们要找的人就是我。”空蝉率先开口,看了眼天色,“我希望尽早下山。”

    陈管家闻言一喜,忙不迭点头,想敲门跟观主告辞,被空蝉的眼一横,讪笑一声,招呼着家丁侍女等人收拾行装。

    弥罗道人呆呆坐在椅子上,忘不了空蝉临走前决绝的眼神,她回过神来,唤来一个女冠。

    “空蝉呢?”弥罗道人心里觉得空落落的。

    小女冠怯怯回道:“师父,空蝉师姐他们早就下山去了。”

    “走了…为什么走了…”弥罗道人喃喃,“为什么和姐姐一样走了…”

    那个笑魇如花的姑娘容颜娇艳,白嫩的肌肤被搽上胭脂,朱唇榴齿,漂亮的眉眼被血红的盖头遮掩住。

    唢呐声响,一身红衣随即被惨白的丧服取代。

    直到那双熟悉的眉眼又重新出现在另一个少女的面容上,稚嫩的脸庞,眸中皆是对自己的崇拜,实在是太像姐姐了,让自己慌不择路,选择最糟糕的方式践踏了她的真心…

    “小…小姐,前面就快到少爷的住处了!”

    空蝉坐在马车内,听跪坐在面前的小丫鬟喋喋不休。

    那小丫鬟不过十一二岁,跟空蝉站一块儿都矮上一个头。

    “早先已送信给少爷了,他肯定很高兴见到你!”小丫鬟眉眼弯弯。

    “是嘛?”空蝉轻笑。

    早就知道我在太清观中,在平宁城里住了这么久都不来见我,吓他一跳才是真的。

    小丫鬟没看出空蝉的心不在焉,欣喜道:“肯定是啦,你是少爷的亲妹妹!家中还有一个小姐,少爷就很宠她!”

    空蝉敷衍地点点头,回过神问道:“你说你叫小砚对吧。”

    小砚内心雀跃,笑着点点头,“毓儿小姐经常叫错我名字,小姐你的记性真好,我说一遍…”

    “到了!”

    车外传来一道声响打断小砚的话,空蝉长吁一口气,耳朵不用遭罪了,她跳下车,换来小砚的一声惊呼。

    空蝉摇摇头,快步走近陈管事引着的那个门。

    正堂之中站着一个青年,见到外面一行人来,他忙走到院中,手脚有一些僵硬。

    一眼就看见众人中打眼的道姑装扮的少女,他有些拘谨,不知该用什么态度去面对这个血脉相连的人,就看见空蝉走近。

    一步…

    两步…

    三步…

    ……

    少女朝他点点头施礼,随后擦肩而过,宋绛有些失落的轻叹一声,随后又扯出一抹微笑。

    空蝉旁若无人地把这座小宅子逛了一遍,回到正堂中,陈管家笑意吟吟带着她回到房间。

    “小姐,你说想尽快上路,但还是得先休息一夜,房中已备好热水,衣衫也按着您的身形准备好了。”陈管家边走边说。

    “好。”空蝉点点头。

    如水的凉风轻轻涤荡去了白天的喧嚣和浮躁,院中的桂花香淡淡弥散,星星熠熠,流淌在黑夜之中。

    空蝉穿上新制的裙衫,坐在桌边听小砚叽叽喳喳,头点着点就快睡过去。

    门外响起敲门声,小砚开门,咦了一声,道:“少爷,你怎么来了,真是好久不见了,我刚才在和小姐…”

    宋绛朝她打了个眼色,小丫鬟噤声,乖乖让开,合上门。

    “习元哥哥!好久没见啊”小砚看见一个眉清目秀的侍从站在一旁,惊喜道。

    习元招了招手,小砚屁颠屁颠跑过去,他点了点小砚的脑门,啧啧道:“你这个小丫头,真是一点都不机灵。”

    小砚反应不过来,挠了挠头,没听懂习元的话。

    “难怪毓儿小姐不喜欢你…”习元摇摇头,“走吧,带你去吃大鸡腿!”

    “好哇!”小砚像个小跟屁虫一样,乐滋滋跟上去。

    空蝉对这个从天而降的哥哥实在谈不上有好感,但还是站起身迎接。

    宋绛看着眼前穿上一身青绿色的衣裙的少女,和刚才穿道袍的小道姑给人的感觉完全不同。

    眉眼英气,又俏丽多姿,只是刚才蹲在椅子上,大大咧咧的姿态有些煞风景。

    空蝉对他的来访感到一丝诧异,两人坐在桌前,半响不说话。

    “你为什么答应回宋家?”宋绛冷不丁开口。

    空蝉对他的反应有些莫名其妙,故意带着讥诮反问道:“你爹不是急需一个女儿去嫁给裴家的傻儿子吗。”

    宋绛深吸一口气,似乎是需要时间思考空蝉的回话,他沉声道:“你知道那个裴公子…他心智不健全,尹氏不过是为了攀上裴家,想让你去给裴公子冲喜,父亲他…他只是一时迷了心窍,我已经写信到燕京,再过两三日,父亲一定会回心转意。”

    “尹氏就是你爹的续弦吧,毓儿小姐就是尹氏的女儿。”空蝉结合他跟小砚的话语,猜测道。

    宋绛点点头。

    你爹?听见面前这个小姑娘话里话外撇清关系,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也是你的父亲。”宋绛纠正空蝉的话。

    空蝉耸耸肩,不以为然,无所谓说道:“你要是能和你爹讲清楚,就不会被尹氏赶出燕京了。”

    宋绛静默一瞬,似是被说中心事,只道:“这件事与你无关。”

    空蝉吐了吐舌头,今天下午小砚叽叽喳喳说一路,但她还是从中得知到些事。

    尹氏又生有一子,借神鬼之说,道宋绛和婴儿八字相冲,宋老夫人很是信服,便立刻让他离京读书,府上之人皆心知肚明。

    “算了,和你说不清楚,我会和你一道回去,跟父亲讲清楚。”宋绛拍案决定。

    空蝉看他行色匆匆,支颐看着夜空,愁绪万千。

    先救得了自己,再救别人吧…

    她拍了拍师叔祖留给自己的包袱,又摸了摸腰间的软剑,剑身凉意渗出,但她的内心热意暖暖。

    宋家一堆烂摊子,你们自己收拾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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