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冬日离不开雪,十二月份的雪更盛。长孙星宁等到雪停了,路面清理干净了,才让人打点去水月庵。

    天不亮从暖烘烘的被子里爬起来,着实要了她的半条命。

    “这么早,你起来做什么?再去睡会儿,出门不急于一时。”昨夜起兴,难免贪了些,折腾妻子到很晚才睡。姜祈安整理好官服朝外间走,若不是大早朝不好迟到,他都不想出门。

    房门一开,寒风卷着残雪吹了进来,他立马关上。烛火微暗,妻子正在穿衣,隔着屏风,他看见一道绰约的倩影映在累丝彩线绣就的仕女图上,室内暖香浮动,一时之间分不清天早天晚,只觉身在仙境。

    “你还愣着做什么?”抬起头,见丈夫立在门边一动不动,“不是要迟了吗?”为了多睡两刻钟,这人早膳也没用,这时候愣住了。

    “没什么,”姜祈安戴上官帽,隔着屏风看妻子道:“还有些残雪,今日还是不去了。”

    “也不差这一天。”

    “不了,今日去了,这个月便不去了。”长孙星宁低头系好腰带:“快要过年了,会越来越忙的,难保有没有时间再去。”

    “再说了,昨日遣了人去水月庵说是今日去,静崖师太回说扫榻以待,总不好爽了约。”她边说边走到梳妆台前整理碎发:“家里有个小神兽,不起得早被他逮住了,可就走不掉咯。”

    说起儿子,她的眼里总是含笑的。

    “那好,你多带些人。快年节了,京里人多又杂,别冲撞了。”

    “知道啦。”她对着镜子笑,她又不是儿子,是个小孩子,出个门还需要他叮嘱。

    简单梳妆打扮用过早膳后,长孙星宁悄悄出了房间,拎着裙摆朝院子外走。“娘亲,你要去哪里呀?”小孩子的声音稚嫩,听在偷溜出门的老母亲耳朵里却似魔音。

    “哈哈哈,”她尴尬地笑笑,不习惯对儿子撒谎:“起得早了,随便逛逛。”

    “那我陪着娘亲。”小恶魔迈着小短腿冲过来拉老母亲的手,摇摇晃晃往前走。

    “今日不用上早课吗?”雪刚化,路上难免不好走,老母亲不想带儿子登山门。

    “娘亲,你忘啦,孟先生有事归家啦。”卡巴着大眼睛,觉得自己很上道了,忙里偷闲陪老母亲。

    “灵均,马上要过年了是不是,过年了一家人就会坐在一起守岁是不是,”慌是撒不下去了,只好哄骗:“你看,大家都聚在一起了,曾外祖母却一个人待在水月庵,是不是很可怜,娘亲呢,现在要去水月庵陪陪她老人家,你呢,就乖乖在家背诗,等你再大些,娘亲带你去好不好?”

    “不好。”回答得很干脆,把长孙星宁一肚子的话堵回去了。

    “曾外祖母没人陪,灵均正好有空呀,可以和娘亲一起陪。”

    不让去就抱着大腿哭,最后没办法还是带着儿子上路了。到了庵里,照例给仁庄太后上香,避着人到处找信物。

    “娘亲,你们在寻宝吗?”小灵均以为在玩游戏,撒丫子满院子跑,一转眼就没影儿了。

    高门大院,能出门的机会少,小孩子天性自由烂漫,她也不阻挠,唤金珠和流光在旁看着。

    长公主到底把信物藏在哪里了!

    又一个上午过去,还是没找到,长孙星宁都要怀疑是不是苏嬷嬷老了,记忆出现偏差了,根本没有陈情书这回事儿,又或是陈情书根本不在水月庵……

    “娘亲!”儿子从院外跑进来,双手合十,不知捧了个什么,一脸兴奋:“娘亲,你看我找到了什么——”

    手张开,掌心躺了个蝉壳:“这是我在树下找到的。”

    今年夏天的时候,他们一家子逛园子,蝉鸣于枝头,长孙星宁兴致来了吟了一首咏蝉诗,小灵均好奇蝉长什么样子,姜祈安飞身上树捉了一只蝉,赢得了儿子崇拜的眼神。

    半年过去了,儿子还记得蝉的样子,长孙星宁欣慰于儿子的聪慧,暂时放下了找不到信物的焦急:“小灵均真棒,竟然在冬日找到了蝉壳,回头我们把这个消息告诉爹爹好不好。”

    “嗯嗯,”小灵均把蝉壳塞到老母亲的手里,沾了一手的泥给老母亲:“送给娘亲,娘亲欢喜。”他还记得那日过后爹爹送给娘亲一个金蝉首饰。

    “哇,小灵均你太好了,娘亲好喜欢,谢谢小灵均。”说着拿帕子将蝉壳裹起来。她与儿子的相处很多时候像是朋友一样,会夸会吵,绝不打压孩子的天性。

    得了娘亲的喜欢,小灵均的下巴抬得更高了,觉得娘亲更喜欢自己送的蝉,把爹爹比下去了。

    月白色的小锦袍染了湿润的泥土,一片黑一片黑的,他似无所察,手背在后面,跟个小大人一样走在最前面。

    滑稽的步伐愣是给他走出了气势。

    看了眼帕子,她的鼻头有点酸,欣慰的酸。

    蝉象征复活和永生。她想,她得找个能工巧匠做个透明珠子,将这只蝉壳装进去,等到儿子大了娶妻,再把这珠子送给儿媳妇,才算不辜负儿子的这番童心。

    .

    “年节事忙,怕是得年后得了机会再来拜访。”长孙星宁与静崖师太告别,一行人下了山。

    两岁半了,比以前懂事了不少,能走的路自己走,走不动就皱着眉让流光抱。小小的年纪,板起脸来的时候像极了他的老父亲,很能唬人。

    到了山脚,跟着娘亲坐马车,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为什么曾外祖母不出来见我?”他有一点点伤心,更多是不解:“仙逝了就变成牌子,不能出门见人了吗?”他记得娘亲让他对着长条木头磕头,说是曾外祖母的灵牌。

    这是长孙星宁第一次和儿子谈论死亡。儿子还小不明白什么是生是死,她斟酌着词句,好半响才开口:“这世上有好多好多地方,我们生活的是一个地方,人离世了去的又是一个地方。曾外祖母已经看过了我们生活的这个地方,现在已经去了另一个地方看山看水……”

    “就像话本子里的蓬莱仙岛呀,酆都鬼府呀,各有各的特色呢。”

    旁的小孩子听到酆都鬼府定会害怕,可小灵均不会。别人都在背后说爹爹是煞阎罗,他问娘亲煞阎罗是什么,娘亲说是酆都鬼府的老大,他听了眼睛一亮,那他就是老二,旁人都要听他的。

    “另一个地方好玩嘛,她什么时候再回来呀?”小灵均抬眼看娘亲。

    “不回来了。”长孙星宁很认真地对上儿子天真的小眼神,“人走了,就不会再回来了。”

    生死是大事,儿子早晚会知晓,所以她选择了一种最不悲伤的口吻去说这件事,可说完还是忧心儿子难受。人这一生,都要走这么一遭,将来的某一日她和丈夫也会离开……看看儿子的小脸蛋,摸摸儿子的小脑袋,小小的人儿,怎么疼都不够。

    “哦,我懂了,这就是爹爹说的乐不思蜀。”小灵均重重地点头。上次娘亲去外祖家,到很晚还没回来,爹爹就说了娘亲乐不思蜀。

    一腔惆怅被稚嫩的童音冲散,长孙星宁不知该气还是该笑。

    “你爹爹——”话还没说完,马车突然停下,身子惯性往前倾,她一手撑着车壁一手护着儿子。

    “怎么回事?”

    流光脸色很难看,刚刚从山上才来没一会儿,一行人就被包围了,看这群黑衣人浑身的气势,怕是死士……她想说主子别怕,可张不开口。

    长孙星宁掀开厚重的车帘一角,见到了持刀的黑衣人,抱住儿子的手臂收紧,强装镇定道:“罗大人呢?”

    庵里不接男客,罗丰兆领着护卫候在山门,等长孙星宁出发后缀在队伍后头。“小人在,郡王妃别担心。”他打马上前,“护着主子。”话是对流光说的。

    车帘放下,刀剑相交的声音不断,长孙星宁浑身发软,见儿子依偎在胸口,一身子一抖一抖的,母亲的天性被激发,“小灵均别怕,娘亲在,娘亲在呢。”也不哭,只攥紧母亲的衣襟,懂事得让人心疼。

    冬日天冷,马车里放了件厚厚的被子,她麻利地将被子裹在儿子身上。刀剑无眼,马车里时不时射进几只箭矢。

    流光撑在狭小的马车里挡流箭,马夫被射死,马儿受惊,掀翻了车厢。她护住两个主子爬出车厢,拉住两个主子往外跑。

    一个人的力量有限,来的黑衣人不是善茬,流光左支右绌,身子被划了几个刀子。

    “你抱着孩子先走。”她抱着儿子,早抱不动了,这么多人围困,再耽搁下去,一个也走不掉了。

    流光不应,手上的刀落得更快更狠。长孙星宁咬了咬牙,将儿子往流光怀里送,转身反向逃跑,为儿子引开黑衣人。

    罗丰兆一边杀出生路一边留意主子的动静,见女主子落单,顾不得生口,折身返回,一刀刺进追在女主子身后的黑衣人。

    “人不是冲着您和小世子来的,”罗丰兆站在高处观察局势。难不成是误杀?只要儿子性命无忧,什么都好说,长孙星宁一口气还没松下来,又听到他说:“怕是冲着苏妈妈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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